1
晚间时分,桃源亭内。
老朱这日得闲,来找陶展文。桃源亭的休息室中,老哥儿俩正在楚河汉界上厮杀。
“怎么回事?这么慢。”陶展文不是在抱怨老朱落子慢,而是小岛方才七点半时来电话说,九点会来汇报案件的新进展,可眼下已经九点零五分了,还不见人影,陶展文等得心焦了。
这时, 老朱“啪”地落子,得意道:“将军!”陶展文这才把注意力收回到棋盘上,“将”被围堵,无路可逃了。
中国象棋与日本将棋同源,但象棋的棋子要少于将棋,规则也比将棋简明易懂。关于日本将棋的起源,有中国起源与日本起源两种观点。最初的中国象棋,以日、月、星、辰等天文为棋子,唐以后,才改作战争单位,并一直沿用至今。
陶展文自知技不如人,叹道:“好歹让我和棋15一把。”
象棋的棋子只有十六个,且不能纳对方棋子为己用。双方在损兵折将的情况下,象棋上的和棋是很常见的事,和将棋上罕见的“千日手”不同,中国素来以“和”为贵,君子对弈不求胜败,和棋是最体面的结果。
老朱棋艺高超,可是没有君子的自觉,该杀便杀。陶展文心不在棋盘上,但看到老朱得意的模样,心里还是有几分不服气的:“你这流氓象棋还真是无往不利……”
老朱兴致盎然,麻利地摆着下一轮的棋子:“棋盘厮杀还讲究什么君子之道?能赢才是王道!”
陶展文可不想再给老朱试刀了,回头看了眼墙上的时钟。这时,小岛现身了。他刚进门,便道歉道:“陶师傅,让您久等了。临出门时出了些事,耽搁了些时间。”
“出了什么事?和案件有关?”
“算是吧……”小岛语气郁闷。
“下午电话里的活泛劲儿到哪儿去了?”陶展文一眼便看出了端倪。按理说,真知子的杀人嫌疑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破案在即,小岛不应该是这种死气沉沉的样子。
小岛有气无力道:“陶师傅,看来,我们还是得抓两条线。”
“两条也好,三条也罢,最终都会汇聚为一条。快说说,出什么事了?”
“我那老同学,把桑岛真知子的性格分析得真够透彻。”
“怎么说?没心没肺、满不在乎?”
“您知道吗?她竟然干脆地全交代了!交代了案发当日自己来过神户,交代了案发当时自己就在现场附近……真是个奇女子,连警方也大跌眼镜。”
新闻媒体前脚刚揪到莱伊情妇桑岛真知子这条线索,东京警方后脚便跟了上来,甚至轻易拆穿了她的伪证。神户方面的进展更是神速,北野町的一场火灾,引出了为莱伊购置别墅的秋野地产事务所。社长秋野向前来盘问的警方抱怨道:“我们把隔壁别墅的钥匙也寄放在莱伊先生那儿了。莱伊先生走得突然,莱伊夫人又不知道钥匙的下落,这可如何是好呀!”
莱伊住宅的隔壁别墅的家主,是一位以色列籍商人。大约一年半前,他拖家带口回国,至今未归。临走前,委托秋野事务所为别墅寻找租户。莱伊来买房时闻知此事,对这栋别墅很感兴趣,说是有朋友要租。秋野心想宅子里就只剩些家具了,没什么珍贵物件,便把钥匙交予莱伊保管了。
警方得知这未曾露面的邻居,与死者有这层关系,便抱着尝试的态度,在隔壁别墅里查了一圈。在别墅内,检测出了桑岛真知子的指纹。
2
女孩没说谎。不仅是山形,全警队上下都持有这种观点。且不说真知子刚被传唤到警署时就坦然交代了自己与莱伊的关系,别墅内查出指纹,被押送神户时,她一路上也是镇静自若,哪有嫌疑人那种做贼心虚的模样。女孩面对警方的层层施压,也不动怒,实话实说道:“我晓得自己有重大嫌疑,现在我能做到的也只有有一说一,绝不隐瞒。”
根据真知子的供词,隔壁别墅的钥匙现在在她手上。数月前,莱伊从神户把钥匙邮寄给了她。莱伊准备移居神户时,就曾鼓动真知子随自己一同到神户去,并且让她就住在隔壁的别墅里。真知子可没那胆子,拒绝道:“我才不要!亏你想得出,在家隔壁养小三。”
莱伊可不是开玩笑,他继续劝诱道:“好歹去看看那栋别墅再作决定,你一定会喜欢的。”
莱伊这么一走,今后便和真知子天远地远了。情妇,情妇,有情才称得上是情妇。莱伊自然希望心爱之人住得离自己近一些。
真知子拗不过莱伊的意思,答应移居神户,但坚决不愿住在莱伊家的隔壁。莱伊给出的理由很简单:方便见面。真知子就说了,为了图这份方便,冒着奸情被曝光的风险,着实划不来。对此,莱伊的回应将其深藏在外表下的荒唐性子体现得淋漓尽致:这样多刺激呀!
负责录口供的神尾警部闻之大跌眼镜,真是深藏不露啊。看来先前对死者做的人物画像,有必要推翻重新做了。据圈子里的风评,莱伊是个不通人情、听不得玩笑的顽固老头。连枕边人弘子也说了,我先生哪都好,就是性子太直,我有时都被他气得够呛。另外,弘子不相信自己的丈夫在外头会有外遇。
神尾犹记得遗照中的莱伊那张死气沉沉的扑克脸。如今,“老顽固”与“老不羞”的形象重叠在了这张扑克脸上,神尾不由得自言自语道:“马尼拉·莱伊,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
山形凑巧听见了上司的低语,心中也泛起了嘀咕:是呀,死者的性格真让人捉摸不透。
真知子终究还是没能承受住莱伊的软磨硬泡,要方便可以,要刺激也可以,但这隔壁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是万万住不得的,隔个百来米,照样可以方便刺激。谁知,莱伊不由分说,便把钥匙从神户给邮寄了过来,还三番五次地来电让她去看一眼房子。真知子拗不过莱伊的意思,想着看一眼又不会少块肉,便应承了下来:“好吧,我周日过去看看,先声明,只是看看。”
莱伊一听来了劲儿,问道:“好嘞!周日几点到?我先给你定个酒店。”
“白天有约没空,下午吧!我坐新干线过去,大概五点到神户。”
“那好办,你出了站直接打车到房子那儿去,那时天还亮着,看房正好!神户站距这边不过十分钟车程,你就跟的士司机说到……”
就这样,周日下午两点,真知子登上了开往神户的“光315”号列车。这趟列车往常只开到新大阪站,在每年的春日祭(3月17日至4月8日)与黄金周(4月28日至5月6日)期间,会延长至冈山站。
下午五点二十七分,真知子抵达神户站。五分钟左右后上了的士,如莱伊所言,用不了十分钟,的士便到了目的地附近。前方道路狭窄崎岖,车辆进不去,真知子下了车,步行了两三分钟,抵达目的地。她没急着进门,环顾了一下周边环境,心中便有了计较:就这宅子,打死我也不住。
深山老林的,孤零零地杵着两栋宅子,哪是人住的地方。但来都来了,便进去看看吧!真知子抱着敷衍了事的心态,开锁进门。她进屋的第一件事,便是拉开了大厅里的三张窗帘,以向莱伊证明自己来看过房子了。真知子其后向警方坦白道:“我铁定不会到那儿去住的,那人也是一片好意,样子上我也得做足。所以,我没有立马离开,在屋里约摸着看了有十五到二十分钟吧!指纹应该就是那时留下的。”
若真知子没有说谎,算上打车的时间,她抵达宅子的时间大概是五点四十五分上下,她在宅子里待了十五分钟。也就是说,她离开宅子的时间大概是六点,这正是泽冈、田边两人造访莱伊宅的时间。同理,她若待了二十分钟,搞不好会撞见陶展文和老朱。依先前得出的结论,死者是在五点四十分外出散步的话,那他和真知子还真是失之交臂了。
小岛说到这里,陶展文恍然大悟,怪不得傍晚时分,神尾警部来电,又一次问自己案发当日在前往莱伊家途中,是否遇见什么可疑人士。陶展文的答复仍然是没有,泽冈、田边给警方的答复也是一样的。小岛补充道:“桑岛真知子说自己并没有听见枪响,案发当时,她在前往酒店的的路上。”
3
案发翌日,周一,真知子从晨报上得知了噩耗。她权衡再三,为避嫌,登上了一早返京的列车。照惯例,莱伊为她预约酒店时,用的是河野麻里这个化名,留下的联系方式也是假的。真知子原以为不会露馅儿,未曾想警方竟然会查到隔壁的别墅里去。
暂且排除真知子撒谎的可能性,她抵达别墅是在死者外出散步之后,这基本没问题。问题在于她离去的时间,是在泽冈、田边抵宅前后,还是在陶展文、老朱抵宅前后。若是后者,时差不过几分钟,真知子为何会没听到枪响?说句不好听的,无论是时间上还是地点上,真知子确实有机会行凶。
说到这里,小岛郁闷道:“警方那边不敢妄下断言,说是凶手不至于会蠢到行凶前,还在死者家隔壁留下那么多指纹。”
“有道理。”陶展文点头赞同。
“也有人说,凶手或许就是利用了警方这个观点,反其道而行。当然,这有些强词夺理了。”
“嗯,警方应该知道的,先入为主可是办案大忌。”
“唉,不说这条线了,越说越烦心。另一条线,警方也有重大进展。”
“钱德拉·鲍斯那条线?那可得好好听听了。”
“从哪儿说起呢?几年前,在新干线的无烟车厢里,一个留着恺撒胡子的印度绅士,用蹩脚的日语,和同车厢的一个西装革履的日本老人家搭话,问他,日本人怎样看待复仇……”
“印度人在公共场合会这样问吗?”
“可不是吗?老人家不知该如何应对,索性便不做理睬。但印度人还不放弃,转而去问老人家身旁的乘客,问日本人会不会向小偷报复。”
陶展文不予置评。
“在场有个会英语的乘客看不下去了,便回答说,我们日本人有弑君之仇、杀父之仇,唯独没听说过被偷了东西还要报仇的,谁知那恺撒胡子一听便来劲儿了,指着那日本人的鼻子便是一通教训。”
“好吧,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但这和案件又有什么关联呢?”
“您听我说完……您猜那恺撒胡子说自己是谁?他自称是钱德拉·鲍斯麾下的将校!他叫嚣着要让侵吞鲍斯财产的小偷得到报应。全程重复了多次‘杀死他’‘不可饶恕’……”
“好大的胆子,他不怕有人报警?”
“不用报警了,某地区警署署长的表弟当时也在场,这事儿自然就传到了警方耳朵里。”
“那印度人,有提及小偷的名字吗?”
“这便是关键了,说的就是莱伊!虽然他只说了姓,没有说名字。但留日的印侨本身便没几个人,里头能有多少个莱伊?多半是正主没跑了。”
“很好,然后呢?若我没猜错,警方掌握的线索应该不止这一条吧。”
“嗯,还有一件事。也是数年前,某大学的柔道部来了个人,说是有几个印度人想学实战用的空手道,问三个月能否出师,教练自然不肯教,把那人打发走了。”
“是什么人?印度人?”
小岛摇头:“不,是个日本人,他还给了名片。可惜的是教练当即就把名片扔了,事到如今,只记得是个报刊的编辑还是什么来着……”
陶展文忍俊不禁:“这是在培养暗杀组织吗?有趣,有趣。”
“暗杀团的传言,早在十年前、甚至更早,便传遍印侨圈子了。而今莱伊死于非命,那帮印侨嘴上没明说,但心里怎么想的,可都写在脸上了。”
“十年了,就光打雷不下雨的?”
“上头还没确认小偷的身份呗!也就是这两年才有了些确证。”
4
夜晚,陶展文辗转反侧,索性起身,翻开了The Epic Struggle in East Asia。这几年,随着年龄愈长,陶展文愈是仰仗阅读来入眠,因此他的枕边读物都是些晦涩难懂的书籍。
陶展文不擅长阅读横版文字的书籍,因此该书应是最有效的安眠药,谁知才读了几行,头脑愈发地清醒,书中内容着实是太引人入胜了。陶展文信手一翻,正巧翻到了钱德拉·鲍斯远赴东南亚战场的片段。
鲍斯潜逃至德国后,收编被俘英军中的印籍士兵,整编了营级规模的自由印度军团。自德国万里迢迢远征印度显然不现实,于是,鲍斯将视线转向东南亚战场。据线报,日军在缅甸俘虏了英印士兵五万余,若能将其收编,那可是数个师团的军事力量。
1943年年初,鲍斯在德国的基尔港登上潜水艇,只带秘书哈桑一人,踏上了远赴南洋的征途。他有把握,凭印、日两国的关系,日本不会袖手旁观。潜水艇于2月离港,北上至冰岛,经由大西洋南下,再沿非洲西海岸,在好望角打了个折返,从马达加斯加以东驶进印度洋,至此总耗时两个月余。如此大费周章,只为避开联军的侦察机与巡洋舰。
日本当局闻讯,4月20日从马来西亚的槟榔屿派遣潜艇赶赴印度洋。26日,潜艇抵达马达加斯加东面海域,为避免被联军窃听,只向鲍斯所乘的潜艇发送过一次信号。然而当天海域气候恶劣,换乘行动只得延期。这就棘手了,德潜艇的燃料,只可再支撑一日。
日潜艇尝试引导德潜艇赴东北方向进行交接,但以失败告终。27日,气候仍不见好转,海面上巨浪涛涛。今日若无法成功交接鲍斯,则两个月来的努力,都会化作一场空。但换乘途中若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钱德拉·鲍斯放眼远眺这片以祖国的名字命名的海洋,毅然道:“做换乘准备吧!”
准备完毕,两艇尽力靠近,中间搭以绳索。鲍斯与秘书哈桑同乘一条救生艇,抓着绳索,缓缓向日潜艇挪动。此海域是鲨鱼的聚居地,鲍斯透过海面,可以看到数条两米长的海中猛兽在救生艇周边游弋。一旦翻船,结果可想而知……
书中还原了当年的惊险一幕,陶展文只觉得手心发潮,哪还有一丝睡意?他明明知道,鲍斯最终战胜了波涛汹涌的印度洋,但还是不禁为这位英雄捏一把汗,心中感慨万千,文中与巨浪搏斗的鲍斯,已四十有六了。反观自己,浑浑噩噩了半辈子,究竟做了些什么……
陶展文强压住自己继续往下读的冲动,合上书。再读下去,怕是要彻夜难眠了。明儿还要早起干活,熬夜可使不得,但心中已燃起的这团烈焰该如何浇灭了?陶展文把书翻至全书尾声部分。
钱德拉·鲍斯走了,离开了人世,这是不争的事实。但印度民众却不相信,又或许是不愿意去相信。鲍斯生前计划从西贡出发,先后经台北、大连、新京(今长春)等地,最后抵达苏联。他的死讯传开后,印度国内便谣言四起:
“鲍斯这是在诈死!死人比活人更方便行动。”
“鲍斯眼下正潜伏于苏联,伺机待发!”
这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罢了。有些谣言更是空穴来风:“鲍斯一定是被苏联当局囚禁了!若是手边有那两箱财宝在,苏联怎会动他分毫?可恨鲍斯英雄半生,竟栽在了买路财上。”
如此荒谬的谣言,竟让一批印度群众为之义愤填膺。事实是,鲍斯过世后,遗体被运往台北火化,骨灰被送到了日本。1945年9月14日,印度独立联盟日本支部在长野县善光寺为鲍斯补办了一场盛大的追悼会。人们沉痛陈词:“我们的印度雄狮虽然倒下了,但他的精神,他的意志,将永世活在我们千万印度同胞的心中!”
印度民众不信,反而有了更荒唐的谣言:“尼赫鲁首相怕鲍斯威胁到自己的地位,顺杆儿往上爬,大肆宣传鲍斯的死讯!”这便是诋毁了,尼赫鲁视鲍斯为宿敌没错,但更视之为交心的同志。鲍斯的死讯传来后,尼赫鲁第一时间组建了调查团,赴东南亚彻查鲍斯的下落。调查结果可想而知,然而部分调查团成员不愿接受这一事实,怒批调查团其他成员伪造鲍斯死亡的证明,并拒绝在呈递给上级的报告上签字。若无全员一致确认,死亡确认书就是废纸一张。因此,时至今日,鲍斯的官方死亡证明上仍是“未确认”三个字。
葬礼结束后,鲍斯的骨灰被送往东京莲光寺,等待印当局前来认领。然而,一晃二十余年过去了,鲍斯的骨灰仍未盼来归乡之日。原因很简单,在印度官方看来,鲍斯生死不明,自然不可能来认领骨灰。
鲍斯诈死一说在鲍斯的故乡孟加拉州最为流传。在这个地界上,鲍斯诞辰被当地政府规定为节日,其庆祝规模丝毫不亚于甘地诞辰。为纪念这位独立英雄,小至学校、图书馆,大至整条街道,都冠上了钱德拉·鲍斯的名字。
读到这里,陶展文终于有了困意,他伸了个懒腰,笑道:“这个小偷真的好胆量,民族英雄的裤腰带也敢染指,也不怕被人大卸八块。”
5
翌日一早,甘练义大厨回到了桃源亭,两手各拎着一只活鸡。
昨儿他听陶展文吩咐,到大阪去练舌,遇着某家餐厅的菜单上有宫保鸡丁这道菜,便满怀期待地点了一盘。谁知这一口下去,甘大厨便险些要找那餐厅的厨师吵上一架。
愤慨之余,甘大厨也开了窍,当即采购了两只上等的活鸡,翌日便赶回了桃源亭,要将压箱底的宫保鸡丁的手艺传授给陶展文。“我算是想通了,手艺这玩意儿,你传授一千人,也只有一两人能习得其精髓,再当宝似的藏着,迟早要失传!”
若要在川菜中挑一个 “花魁”,宫保鸡丁当之无愧。先不提掌勺人的手艺,就拿食材鸡肉来说,便有以中药川贝母为饵的“贝母鸡”、以植物郁金香为食的“郁鸡”,单闻其名,便令人垂涎不止。
“这两只鸡,是从附近的菜市场里挑的普通货色,勉强能用便是了。陶师傅若肯把自家院子贡献出来,我亲手养的鸡,可一点儿不比四川那边的差。”
陶展文有些招架不住对方的热情劲儿:“要我提供养鸡的场地,可以,问题是,你去哪儿整那么多川贝母做饲料?先声明,这‘郁金香’是什么玩意儿,我可是闻所未闻。”
“我自有门道。不妨透露给你——在鸡饲料里加硫黄。”
“硫黄?别把鸡给毒死了。”
“您放心吧,硫黄是毒是宝,关键在于摄入量的多少。这养鸡的门道,咱老祖宗几千年前就玩透了。您有没有读过韩退之(韩愈)的文集?谣传韩愈曾将硫黄沫搅拌在粥饭里,每日喂食公鸡,千日之后,宰杀烹庖食用。而这种以硫黄喂食的鸡被称为‘火灵库’。”
“这名儿取得妙呀!公鸡的肚子里塞满了易爆物,可不就是‘火灵库’吗?”
“您可别取笑我了,说正经的,我今儿还请了个人,待会儿就要过来。我们等他来了,再开始吧!”
“嗯,听你的。”陶展文笑答。
宫保鸡丁中的“宫保”是官名,全名“太子少保”。这道菜肴是某位太子少保传授予四川民间的,勉强算是宫廷菜。如此高贵的菜肴,桃源亭怕是高攀不上。罢了,权当学习吧!也怪甘大厨提的不是时候,陶展文眼下满脑子塞的不是钱德拉·鲍斯的冒险,便是案件的进展,哪有心思学做菜。
眼看着便要十一点了,首拨就餐人流即将来临。陶展文便任甘大厨去折腾了,他就不信做一道宫保鸡丁,还能耽误到厨房的正常运转不成?
电话铃声响起,陶展文迫不及待地抓起话筒,电话对面的小岛披头便是一话:“中松镇夫现身了。”
“警方这么快便查到他头上了?”
“不,是他自个儿找上门的。”小岛简明扼要地道出了事情的来由。
就在今天上午,珠宝设计师兼中间商中松镇夫千里迢迢从东京赶到兵库县的搜查本部,申请成为真知子的监护人。真知子在神户举目无亲,出了这档子事儿,好友、同事更是对她避之不及。警方也正愁找不到她的监护人,但突然冒出一位年轻男性,难免会令人臆想两人的关系。对警方的疑问,中松说道:“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友人有难,我自当出手相助。请诸位警官莫要胡思乱想。”
陶展文冷笑:“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搜查本部真得烧高香了。”
“您不要小看了警方。看这势头,即便中松不出现,警方迟早也会查到他头上。而且,我怀疑他们从一开始就察觉到了这个男人的存在。警察查案子,难道还比不过我们这帮外行?”
“你谦虚了,在某些方面,你也是专家。”
“您可别酸我了,说真的,在我看来,中松是察觉到自身难保了,才使出这招以进为退。”
“他倒挺聪明。真知子方面有什么进展?”
“怎么说呢?她企图做伪证,又有切实的作案动机,警方将她暂时扣押了,但警队上下普遍同情这个女人。”
“真是个看脸的世道。”陶展文冷笑。
“不仅长得美,合作态度又好,人又实诚,换作陶师傅您,也不忍对她冷眼相对吧?山形小弟凭直觉放下话来了,说她绝对是清白的。”
“呵呵,美色当道!”
“眼下的进展,也就这些了。”
“我就问一点,真知子都被扣留了,上野为何可以全身而退?他应该也有作案的时间和条件。”
“据警方的调查,上野有作案时间没错,但场所嘛……我们有证据可以证明真知子当时出没在案发现场附近,但是上野这边,至今还没有这方面的证据……而且说实在的,说真知子有作案时间,都有些勉强,因此警方也不敢对她多做扣留,更何况扣留上野。”
“我给你一个建议,多会会上野。”
“上野?不用您说,我一直在跟进!”小岛终于盼到了陶展文的建议,瞬间来了精神。
“不够,得再加把劲儿。若我没猜错,他有事隐瞒。好几次话都要出口了,又让他生生地吞回肚子里了。”
“嗯,您这话可说到我的心坎儿上了。”
“这男人和死者共事了十余年,绝不简单。能从他身上查到多少线索,可就看你的手段了。跟踪、窃听、死缠烂打都行!”
“得嘞!让您见识见识资深记者的手段,待我把手头上的事儿处理好,便去堵他!”小岛跃跃欲试,急匆匆地道了别,挂断了电话。
6
陶展文心中微叹,放下话筒抬起头,不知何时面前坐了一个陌生的客人。男人年龄与自己相仿,一双小眼睛,面相有些滑稽。一旁的甘练义见陶展文面带疑惑,忙介绍道:“这位就是我方才说的谢禄呈,谢大厨。我把这厮喊来观摩正牌的宫保鸡丁的制作过程。”
谢大厨比甘练义年长几岁,亏甘练义这句“这厮”能说得出口。陶展文施礼客套道:“原来是谢大厨,方才怠慢了,恕罪。”
“不敢,不敢。久仰桃源亭陶师傅大名。”
“敢问谢大厨是哪里人?”
“鄙人出生于广东潮州。”
“哎,那可是潮汕菜之乡。”
留日华侨多出自于中国南部,陶展文这样的西北汉子可是稀罕物。说起潮州,地界上虽隶属广东,方言风俗却更接近福建。甘练义继续介绍道:“这小子打算在京都开一家中餐馆,我便教他几手。”
陶展文道:“原来是你的高徒……看年龄,不像啊。”
“您有所不知,别看老谢年龄不小,但说到做菜,却是个彻彻底底的外行!”
陶展文闻之释然,转而对老谢道:“您可考虑清楚了?外行开餐馆,可不容易。”
“鄙人知晓的,但鄙人兴趣在此。”
“有兴趣与开餐馆可是两码事儿。兴趣可不能代您掌勺。”
“鄙人也不是没有做饭经验,先前在行伍里管过战友的伙食。”
陶展文刚欲辩上一辩,甘大厨用力地咳嗽了一声,插嘴道:“你难道想给客人吃军队里的糟糠?别东拉西扯了,开课,开课!”说完,当即便开始讲座了。
宫保鸡丁的食材是只选用鸡身上最鲜嫩的脯肉,切为指甲盖儿大小的丁状,去皮去筋,放入蛋清中搅拌,最后投入煮沸的油锅之中。待鸡丁烹炒至白色,适量添加香料。还可以加入椎茸、慈菇等一同翻炒,出锅前添加葱与料酒。烹炒过程中加入酱油,风味会更佳。刚上桌的宫保鸡丁用四个字形容:香辣扑鼻。
“这道菜很简单,颜色越黑越好!”甘练义道。
陶展文问道:“黑?日本人吃饭讲究雅,你这黑乎乎的菜,他们怕是接受不了吧?”
甘大厨道:“美味当前,卖相可忽略不计。”
“是这个理儿没错,但是……”陶展文有些明白甘老弟为何会被炒鱿鱼了。就这“味道至上,卖相滚蛋”的个性,哪个餐馆敢收留?好在神户不比东京,食客不怎么在意卖相,时下日本人的舌头也逐渐“国际范”了,什么奇形怪状的菜肴没见过?又岂会被卖相吓退。
宫保鸡丁出锅时,正好是正午时分,今儿有谢大厨在里外帮衬,倒不算忙碌。第一批人潮刚消停,楼上商会的川崎波子来店里用餐了。她一进店,便问道:“香!陶叔,今儿有什么好吃的?”
“你的鼻子倒还挺灵的,还真有好吃的,我给你盛一份儿。”
锅里的宫保鸡丁只剩下三分之一了,陶展文索性将剩余部分都盛了出来。
“哦!好吃!”才一口下去,波子的表情仿佛身临极乐一般,不请她去做美食节目的嘉宾,真是屈才了。
这发自肺腑的感叹绝非客套,陶展文笑道:“你喜欢就好。”说完,还不忘瞥了扬扬得意的甘大厨一眼。
“本小姐自认吃遍东京一条街,今儿才知道什么叫美味佳肴!不行!改明儿得拉弘子姐来见识见识。想当年,还是她带着我在东京的街头巷尾觅食的呢!”
陶展文这才想起,眼前的女孩曾与西条弘子是同事,便问道:“你最近可与莱伊夫人有联系?”
“当然有了,她家里出了那档子事儿,我于情于理也得去探望吧!不瞒您,案发那天,我还给她拨过电话呢!”
“案发当天?什么时候?”
“六点左右吧!看报上说,案发也在那时。”
这可不能置若罔闻了,陶展文立马上了心,语气也有些急促,“还有这茬儿?先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你拨了电话,然后呢?”
“没啥好说的呀!电话没拨通,号码不对。”
陶展文苦笑:“是你记错号码了吧?真马虎。”
“不可能!电话号码是弘子姐写给我的!即便有错,也是她写错了。”波子连忙为自己辩解。
“自家的电话号码,也能写错?”
“这很正常啊!毕竟是新家的号码嘛!而且,也就错了一个数字而已。您看看,号码我还留在包里呢。”波子随即从手提袋里拿出一本小册子,翻开一面,递予陶展文。
册子上留下的号码,尾号是“7036”,其中末尾的“6”被划了一个“×”,改成了“1”,估计是之后修改过来的。
陶展文的视线不由得被这个错误的“6”抓住了,眉头轻皱,这个“6”字相较其余的数字略长,尤其是最后打圈的部分有几分僵硬。
7
川崎波子的离开,宣告着午餐高峰告一段落。距晚餐时间还早,桃源亭进入短暂的休息时间。下午两点,小岛的第二通电话打破了百无聊赖的午后时光。
“陶师傅,我……我真对不住您!”电话对面的小岛喘着粗气,带着哭腔懊悔道。
陶展文深感事态不妙,但还是强作镇静道:“好好说话,出什么事儿了?”
“上野、上野浩介他,他……”小岛有些语无伦次。
陶展文觉得背脊一凉,脑子里冒出个可怕的念头。
“他不会也被……”
“嗯,基本可以断定是他杀。”
“哎哟!愚蠢,愚蠢!”陶展文一着急上火,差点儿把话筒给砸了。
陶展文的反应让小岛更为自责:“我辜负了您,您今早还提醒我要多加注意他的,我却……”
“别误会,我没责怪你的意思。快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陶展文连道两声愚蠢,是在骂自己。若自己早一天提醒小岛,或许能避免这桩惨案的发生。
“详细情况还不得而知。尸体是我先发现的。”小岛显然惊魂未定。
“你发现的?快说说!”
“得了您今早的提醒,我忙完了手头上的活,便到上野下榻的麦德龙酒店……”小岛定了定心神儿,开始讲述。
小岛事先没有致电询问上野方不方便,与其被婉拒,还不如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他使出了作为资深记者的专业手段,轻而易举地寻到了目标的下榻之处——麦德龙酒店315室。客房的把手上挂着“Don’t disburt”的标识,也就是说,正主还在客房内。小岛抬表看了看时间,十二点刚过,难道目标在睡午觉?他不敢妄动,唤来服务生问话,得知“Don’t disburt”这块标志自早上起就挂着了,今儿客人还未出来过。
小岛斟酌再三,决定先到前台给客房拨个电话。他当时就暗觉不妙了,果不其然,客房内没人接电话。这显然不太对劲儿,睡得再死,也不至于连电话铃也喊不醒吧?小岛心一横,向大堂经理说明了状况,要求其开门。门一开,上野浩介一动不动地瘫坐在沙发上,早已没了生气。
“死亡时间有眉目了吗?”陶展文问道。
“法医刚到不久,结果还未出来。”
“死因呢?凶器是手枪,还是钝器?”
小岛摇头:“不知道,但依我所见,更像是中毒身亡。”
“中毒?这么说,也有可能是自杀了?”
“或许吧!不管死因如何,上野的死,我难辞其咎。”
“这不怪你,好吧!你先配合警方调查,有了新线索,请务必通知我。”
“嗯,唉,警察喊我去问话,我先挂了。”
陶展文放下话筒,背脊上的凉意犹在,只觉得脑子里如捅了蜂窝一般,嗡嗡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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