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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文遇袭

1


战后,周末双休制逐渐在日本普及开来。这类制度,不用政府刻意推行,只要有一家企业愿意施行,它的合作企业在那天没了业务,自然也得歇业。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一眨眼的工夫,便实现了全民双休。


餐饮业也是同理,每逢周六,整栋办公楼那叫一个冷冷清清,桃源亭自然也是门可罗雀。就在去年,陶展文拗不过大流,提议道:“咱也听从国家号召,周六歇一天如何?”


节子心中虽百般不乐意,但事实摆在那儿,周末就是没客人。于是乎,桃源亭每逢周六,便只供应午餐,午后两点便打烊了,从今年正月起,至今已施行了三个月。桃源亭做的是熟客的买卖,不用刻意去宣传,餐馆周六只营业半天的消息,眨眼的工夫便在熟客中传开了。


今儿周六,陶展文按照老规矩,午后两点就放下了门帘。然而店内,可是喧闹非常。甘大厨把这儿当作了他的美食教室,除了他的徒弟谢禄呈,小岛和老朱也打着美食评委的旗号,过来蹭吃蹭喝。今天的菜是川菜:麻婆豆腐和蚂蚁上树。


陶展文还邀请了一位特约嘉宾——桑岛真知子。没错,她重获自由了。警方本来就对这女孩的印象颇好,加之上野浩介在她被扣留期间遇害,便再无理由限制她的自由。虽说这两起凶案未必出自同一个凶犯之手,但这足以将真知子的犯罪嫌疑降到最低了。


“陶师傅,我还有些事儿要忙,傍晚再过来,到时我会把那女孩也带过来。”三点左右,小岛跟在厨房内忙碌的陶展文打了声招呼,便急匆匆地走了。


甘大厨看时间差不多了,便开始着手准备做麻婆豆腐需要用到的食材。他手上忙碌着,嘴上也没闲着,开始介绍起菜肴的历史。


麻婆豆腐本是川菜,后被引入京菜与粤菜。菜肴的历史谈不上渊远。在民间,生火做饭是妇女的天职,然而上升到厨艺领域,便没有女性什么事儿了。换到纺织界也是同理,妇女整日在家中缝缝补补,而知名裁缝却无一人是女性。


然而这道享誉中外的麻婆豆腐却是出自一名女性之手。相传,麻婆豆腐的创始人,是成都陈春富之妻陈氏。陈氏在少女时代曾罹患天花,面颊上残留着痘印,故被左邻右舍称作麻婆,麻婆豆腐也因此得名。


甘练义皱眉道:“按理说,麻婆豆腐必须要选用四川产的豆腐。”


陶展文苦笑道:“这节骨眼儿,我上哪儿给你整四川产的豆腐去!别挑三拣四了,对厨师而言,就地取材也是门技术。”


“罢了,罢了。”甘练义撇嘴,指了指盘里的豆腐,“所幸日本产的豆腐和四川产的豆腐大同小异,要不,中餐馆里的麻婆豆腐还不全得下架。”


“嗯,这也是这道菜能在日本吃得开的原因之一。”


甘大厨又指了指锅里的牛肉,“咱这次用的是牛肉,不过这只是我的个人喜好。其实,猪肉也行得通。”


先前烹制灯影牛肉时便提及过,中国的四川盛产牛肉,其中,属德阳县马昌恒牛肉最为出名。


“切豆腐不能用菜刀,不然铁锈味儿会附在豆腐上。所以这玩意儿便派上用场了。”甘大厨挥了挥事先准备好的竹片,用它小心翼翼地将豆腐切成了块状,道:“食材准备完毕,接下来就等牛肉出锅了,中场休息十分钟!”


陶展文与谢禄呈闻之如蒙大赦,一旁的老朱就是来凑热闹的,哪管你菜要怎么做,他只盯着锅里的牛肉流口水。这时,谢禄呈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陶展文身后桌面上的物件,有点儿惊奇道:“哎哟,这难道是……”


“怎么了?”陶展文回头,桌面上只放着自己最近爱读的《The Epic Struggle in East Asia》。


谢禄呈话出惊人:“这封面上的人,莫非是钱德拉·鲍斯?”


“你认得此人?难得,难得。”也难怪陶展文震惊,钱德拉·鲍斯本身不是什么享誉国际的人物,而且又是异国的独立英雄。再者,封面上的人物画像也就潦草几笔,一眼便能认出是谁,着实了不得。


谢禄呈见陶展文那副难以置信的模样,笑道:“没什么好惊讶的,我和他是老相识……不,这样说也太不知深浅了,我有幸与这位英雄有过几次接触。”


“敢问您是……”陶展文不由得重新审视起这个男人来。


“陶师傅好像有些误会了,鄙人先前说过,自己曾管理过军队伙食,当时,军队便驻扎在西贡,我就是在那时,见过鲍斯先生几面。”


“哦,哦,原来如此。”陶展文释然。谢禄呈上回说过自己是广东潮州人,有很多潮州人南漂至西贡、曼谷讨生计。


“说来也不怕您笑话,鄙人年轻时热衷于烹饪,给一位名厨打过几年的下手,这位老师傅专门负责管理寺内寿一与鲍斯先生的伙食,所以,鄙人也与鲍斯先生有过数面之缘。”


陶展文闻之,忽然想到昨晚在书中看到的那个桥段,便问道:“您既然为鲍斯管理过伙食,厨房里可有一个在泰姬陵酒店工作过的大厨?”


“您说的,难不成是那个吹牛大辅?”谢禄呈道。


“大辅?”陶展文翻到那个片段,找到了伙夫的全名,指给谢禄呈看。


“达伊托瓦拉,达伊托瓦拉,大辅……好吧,是他了。”凭读音,这“大辅”多半是“托瓦拉”的日本名。


“说来,那个吹牛大王战后好像也来日本了,就在前阵子,有同事说,去年秋天在大阪撞见过他。”


“这都二十年过去了,您这位同僚还能认得出来?”


“怎么认不得?火大辰和吹牛大辅当年可是对好哥俩。哦,我这位同事叫原辰三,当年也在厨房里干活。因为脾气急,人送外号火大辰,那小子如今出息了,在大阪港开了一家河豚餐厅。”


“那大辅呢?”


“火大辰这回是真的动怒了,直骂大辅薄情寡义,听火大辰说,大辅穿得人模狗样的,但遇见了老同事竟装作不认识。”


2


小岛离开桃源亭后,便赶赴县里的警署,与山形在走廊上碰头。


“长话短说,案情有何进展?”小岛低声问道。


山形以余光环顾左右,生恐隔墙有耳,嘴不动,单从喉咙里发音道:“莱伊夫人眼下在署里配合调查,再过五分钟,便会出来。”


言罢,便快步与小岛擦肩而过。这个年轻警察不惜冒着风险,透露警方的绝密情报,无非是为了报答小岛的知遇之情。小岛心中泛起嘀咕:距莱伊的案件都过去一周了,对弘子该问的、不该问的,警方应该都已经问完了才对。莫非是案件有了什么新的线索?还是为了上野的案子?是警方传唤的还是她主动交代的?山形就一句“配合调查”,还真是看不出什么名堂,眼下,只有等弘子出来,才能见分晓了。


正如山形所言,不到五分钟,弘子便现身于走廊。走廊上没有其他人,小岛也想好了应对之策,快步走到弘子跟前,见面便责备道:“您为何要隐瞒到现在?”


这方法叫虚张声势。弘子与小岛有过数面之缘,但如今是非常时期,她一天所见的生面孔,比以往一个月都要多,如何还能甄别对方是警察还是记者?小岛巧妙地利用了这一点。


弘子被对方的气势所震,怯怯道:“我,我也是今早才知晓……”


小岛佯作镇定,继续问道:“好吧!您刚才说的把事情告诉您的人叫什么来着?”


“辛格先生,席瓦兰·辛格。我先生生前从未与我提及过,或许是不想让我为他担忧吧!若不是我被蒙在鼓里,是断然不会让我先生独自外出的。”弘子说着,双眼隐现泪光。她今儿身着一件灰色连衣裙,但说实在话,沙丽服与她更搭。


“嗯,这位辛格先生如今在哪儿?”小岛这个问题,只要弘子有一丝警醒,就能瞧出其中的端倪。


好在弘子并未生疑,也是,她眼下恨不得化身作一个有问必答的机器。“他上了中午的飞机,若没有晚点,这阵子估计已经抵达东京了。今天是周六,他应该不会去三明大厦上班,应该会待在家里。他家住在北青山那边。”


看来,马尼拉·莱伊先前就遇到过危险,但瞒着妻子不说。席瓦兰·辛格,单凭这个名字,便知道是个印度人,因为辛格是锡克教徒的专属姓氏。


小岛没想到自己略施小计,竟套出这么多重要消息,看来有必要乘胜追击。他正愁下一步该如何忽悠,弘子却自己先开了口:“辛格先生当时听到了我先生的惨叫声,冲出门去时,我先生已摔倒在楼梯下了。听他说,隔壁办公室的几个职员目击到了行凶者,若我先生当时有听劝、报警,如今也不会……他不愿报警,是不想让我担心。”


说到这里,弘子的泪水夺眶而出。小岛心中有愧,但为了消息,也只能狠下心道:“隔壁的职员看见行凶者了,是吗?是什么样的人?”


“和那天一样,是个头裹白巾的印度人,他当时手里还握着一把刀。”


小岛不忍再去揭这位遗孀的伤疤,坚定道:“夫人,请节哀,我们势必会还莱伊先生一个公道!”这句承诺,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小岛离开警署后,即刻致电在东京的老同学岩本,也不磨叽,就一句话:“五点后,打电话到桃源亭来,到时细谈。”


3


小岛那边有新消息出炉,桃源亭这边的麻婆豆腐也出锅了,紧接着是蚂蚁上树的课程。


要说这奇妙的菜名从何而来,还得从这道菜肴的卖相说起。先将粉丝过油,再撒上事先准备好的炒肉末,最后施以调味料、香料,还可以添加干贝等海货。肉末黏着在粉丝上,形似树枝上的蚂蚁,因此得名。


“这道菜肴的难度不大,但要注意几个细节,例如说,葱一定要在油锅煮沸前放入……”


甘大厨还在讲课的兴头上,小岛领着桑岛真知子准时来到桃源亭。陶展文早就听说过真知子的美貌,但初见真人,仍不由心生感慨:“最近,这样的新女性愈发多了。”


这个“新”不单指异国血统,凡是靓丽时尚、身材高挑的女性都是陶展文眼中的新女性。尤其是在陌生人面前,不同于传统女性的腼腆拘束,新女性通常能应对自如,眼前这位便是活脱脱的例子。


陶展文省去客套话,淡淡道:“这几天辛苦了。”


“嗯,挺要命的。”女孩果然不一般,若是换作传统女性,多半会表示不辛苦,然后“辛苦都是应该的”云云。


对方如此,陶展文再去绕弯子,倒显得宵小了16,他索性问道:“莱伊先生过世,您有何感想?”


真知子挑了个位子坐下,双腿一叠,懒洋洋道:“你问我有什么感想?我也不瞒你,最初呢,有种如蒙大赦的轻松感。”


“最初?这么说,还有后来咯?”


“‘时间抹去一切’这句话是谁说的?不准。这几天,我脑子里一直在琢磨,莱伊对我难不成是真心的?或许,只是我自己在逃避罢了。是啊,他一直以来都是认真的,反倒是我,只拿他当金主……”


真知子有些词穷,它显然不太善于表达自己的情感。看来,她从未将莱伊当作过枕边人,甚至,未曾把他当作男人。如今,对方离开了人世,她才有勇气直视这段感情,悲从心来,怕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马尼拉·莱伊其人会愈发扎根在她的心口上。


就这几分钟对桑岛真知子的观察,陶展文得出的结论与警方无二:这姑娘很实诚。陶展文也算活到了天命之年,阅人无数,对方虽是夜场里的人精,但说到底,还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情感是真是假,他好歹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陶展文读懂了女孩深埋在笑颜下的悲伤,轻声安慰道:“唉,苦了你了,想哭,便哭出来吧!”他话音刚落,女孩的肩头便剧烈地抽搐了起来,不知是哭还是笑。


“呜……”真知子的泪水决堤而出。这若是演的,她真的可以冲击奥斯卡了。情感一旦得到宣泄,便一发不可收拾,她像孩童一般放声哭泣了起来。


“我这是……”哭声戛然而止,女孩忽然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环顾四周。陶展文也不插话,只在一旁观察。女孩懵懵懂懂地愣了半晌,似乎对周边环境放下了戒备,再度号啕大哭起来。


陶展文从未见过泪水也可以有“中场休息”,但这异于常态的举动,反倒证名了女孩此时的悲痛不掺杂一丝做作。陶展文的视线,不由得被女孩那双修长的美腿所吸引,仿佛还能看到莱伊那张粗糙的手在女孩的大腿上摩挲……他暗骂自己下流,急忙把这奇怪的念头从脑海中驱赶出去。


恸哭过后,真知子三两下就将陶展文盛上来的麻婆豆腐与蚂蚁上树消灭干净了,悲伤与食欲是两回事儿啊。


4


陶展文向来睡眠浅,只有在天气清爽的日子,他才能睡得安稳。但今天是个例外,兴许是白天忙活了一整天,又是麻婆豆腐,又是蚂蚁上树的,累着了,陶展文晚上连梦也未做,一觉睡到了天亮。


时间倒回到这天傍晚,真知子品尝这两道美味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小岛径直走过去拿起话筒,他知道,这通电话多半是东京的老同学打来的。


“嗯,果然如此……嗯,看见刀光一闪?……嗯,好吧。”听语气,小岛是托了东京方面确认新线索的真伪。


转眼便是桃源亭的打烊时分,陶展文送众人到街上乘车,小岛刻意放缓脚步,走在其余三人的后头,陶展文会意,留在原地等候。等其余三人先后上车离开后,小岛走到陶展文身边,汇报今天的收获。


在东京的岩本专程跑了趟北青山,与席瓦兰·辛格见了一面,确认了莱伊遇袭之事属实,事发时间是去年的11月10日。


“嗯,不出所料。”陶展文的反应和小岛接到电话时一样。


“陶师傅,您莫非早有耳闻?”小岛惊奇的问道。


陶展文长长地舒了口气,道:“我起初便有所怀疑了,只是苦于没有确证罢了,若我没猜错,莱伊遇袭,可能不止这一次。”


陶展文当晚之所以能安睡,全得归功于小岛带来的确证。翌日,陶展文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自然醒,他爬下床,舒展了一通筋骨,苦笑道:“别把事情给耽误了。”


穿戴完毕,陶展文的视线落在了放置在床头柜的一张纸条儿上,上头写着今儿的计划:拜访火大辰。昨晚,陶展文向谢禄呈要了原辰三的联系方式,众人离开后,他当即打电话联系了这位火大辰,说明日会上门拜访。火大辰闻知有位素未谋面的同行有事要请教自己,也很热情,当即便约好十点左右,在大阪南部会面。


今儿是周日,店里休息,眼下刚过了八点,家人还在睡。陶展文梳洗罢,简单地对付了早餐,也不和家人打声招呼,便匆匆出了门。再不快些,十点前可赶不到大阪南部。陶展文途经加纳町的陆桥附近时,撞见了外出闲晃的秋野。两人没什么交情,放在平时,如果在街上偶遇了,陶展文会当没看见。但如今情况不同,他主动上前去搭话:“秋野老板,我看了前几日的报纸了……您这几日可忙坏了吧?”


秋野与陶展文年龄相仿,今儿穿了一身红色的衬衫,头戴一顶黄色的登山帽,脚上穿着一双越野鞋,瞧这行头,多半是要去登山。


“可不是嘛,真是倒霉透顶了,好在没损失什么贵重物品,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秋野的语气不咸不淡。也对,那把火烧的是他的临时办公室,应该没造成多少损失,否则,他也不会有心思去登山。


“火灾原因查明了吗?”


陶展文这一问,秋野面露愤愤之色:“说起这个我就来气……警察那帮饭桶,火因查不出,竟怀疑是我公司的内部人员纵火!还好那只是临时办公室,没买保险,否则,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咦,报纸上不是说是事故吗?怎么成了纵火了?”


“那群草包专家说火源在抽屉里,抽屉里全是资料,一根火柴杆儿都没有,能烧得起来?”


“搞不好,纵火之人的目标就是烧掉这些资料呢?”


“一堆签合同时打的草稿,又不是什么商业机密,值得这样大动干戈吗?是不是脑袋进水了?告诉你也无妨,就是些替莱伊先生购置宅子时留下的笔记。我早就想处理掉了,留着也就是以备不时之需罢了。”


“哦,我到那栋宅子里做过客呢。对了,当时可是莱伊先生本人和你们签的合同?”


“他本人在场,但涉及费用计算,却是由他夫人出面。印度人算数那叫一个慢啊,倒是那位夫人,看上去文文弱弱的,拿起算盘,却像换了个人似的。”


两人闲聊了一阵,陶展文便告辞了,还是赴约要紧。


5


在前往大阪的列车中,陶展文翻开了鲍斯人物传记。他现在上哪儿都要带上这本书,一来,是被钱德拉·鲍斯的传奇经历所吸引;二来,是希望得到些与案件相关的启发。


日本支援下的印度独立运动,一言蔽之,便是两个字:内讧。


先前也提及过,印度独立运动东南亚组织收编了马来西亚、新加坡的五万降日印籍将士,建立了印度国民军,委任莫汉·辛格上尉为全军总司令,因组织上恐上尉不能服众,将其军衔提拔为少将。


与此同时,日本政府推举了一名留日印侨出任印度独立联盟的主席。此人全名为赖斯·哈比利·布斯,早年在印度组织过暴恐行动,被英政府通缉,逃亡到日本,入赘了新宿某大户人家。这位新主席刚上任,印度国民军中便炸开了锅。


哈比利·布斯连姓都改了,还有脸说自己是印度人?他就是日本人派来的傀儡!


还叫什么印度国民军啊,日本人只把我们当炮灰!


印度国民军内人心不稳,消极怠战。愈发严峻的形势,让哈比利·布斯主席和莫汉·辛格少将之间的矛盾也日益激化。终于,哈比利·布斯在日军的支持下,解除了印度国民军的武装,并将辛格少将关押在了圣乔治岛。他大放厥词道:“我若是日本政府的傀儡,你们又是什么?一群英国人养的看门犬罢了!”


政敌落马并未给哈比利·布斯带来官运亨通,他根本没有指引独立运动全局的才干。就在印度独立运动东南亚阵线濒临崩溃之际,苏巴斯·钱德拉·鲍斯从德国赶来救场。


有这位前印度国大党的主席主持大局,才数月的工夫,印度国民军就重振旗鼓,组织中的内讧也得到平息,凭此一件,钱德拉·鲍斯的政治才干可见一斑。但说句实话,鲍斯单枪匹马,只带秘书哈桑一人,真能这么轻松地平定内乱,统一阵营?其中,会不会有其他幕后推手呢?很有可能,马尼拉·莱伊就是其一。


想到这里,陶展文不禁摸了摸上衣口袋,里头装着马尼拉·莱伊的照片。这时,列车报站,马上就要经过淀川区了,眼看着便要抵达目的地了,陶展文赶忙继续往下阅读。


印度国民军为何会突然仇视曾视为倚仗的日本政府呢?相传,起因是日方不支持独立联盟提出的六十条决议。此决议提议印度独立后,与日本地位平等。然而日政府对此给出的答复却很是暧昧。


“莫非,日本企图取英国而代之,继续侵略印度?”印度人饱受压迫,有此疑问完全在情理之中。迄今未受过异族欺凌的日本,又怎会懂得?陶展文能体会,这就是为何,时隔三十年,钱德拉·鲍斯的故事仍能令他感同身受。


列车放缓,不久便要停靠在目的地梅田站了,陶展文不得不收齐书本,心中微叹。波澜壮阔的历史虽令人心驰神往,但说到底,平平淡淡的日常,才是自己最终的归宿。


6


“你找我是想打听大辅的事儿?哼!那可说来话长了。”原辰三轻轻摇了摇头说道。


达伊托瓦拉,也就是大辅,当年操着一口蹩脚的英文,时不时还会蹦出几个法语单词。但凡是与大辅走得近的人都知晓,这口音是他刻意为之的。那时,西贡是法国的殖民地,会说几句法语,上哪儿都吃得开。而原辰三因长年跑船,练就了一口地道的英文。战时,他被临时调派至西贡,负责教导随军中国、印度大厨的英语,他与大辅也是因此结缘。


听到这里,陶展文从手提包中取出了那本传记,翻到讲述大辅的片段说:“这本书里有写到达伊托瓦拉,里头有提到他编造了自己的经历,不知是真是假……”


原辰三接过书本,略扫了一眼,便递还给陶展文:“我眼睛不行了,尤其是洋鬼子的横版文字,看着就让人火大。”


陶展文也不强求,为对方简述了书中的内容:“书里说,达伊托瓦拉谎称自己曾是五星级酒店的大厨,钱德拉·鲍斯知情后,却不予追究。”


“哼,那小子病得不轻。”原辰三冷笑,耸了耸肩。


“生病?什么病?”


“不吹牛就会死的病!他不仅对上头说自己在泰姬陵酒店掌过勺,还对咱这些同事说自己出生富贵,有一大笔财产等着他继承。”


“全部是吹牛?”


“哼,他这牛吹的可大了,还煞有介事地整出一堆证据,咱们起初全让他给耍了!”


“然后呢?你们是怎么揭穿他的?”


“要不是队伍里来了他的一个老乡,我到现在恐怕还被蒙在鼓里!”


“您说他伪造了许多证据?”


“可不是吗?大辅说自己的父亲是富豪,生母早逝,自己与继母不对付,便离家出走了。他有一次拿出一封信,说是他的父亲从新加坡的分店寄来的,信上说若他肯回家,立马给他几百万美元。”


“谎言被揭穿后呢?怕是没人待见他了吧?”


“那还用说?自那以后,厨房里便没人愿意和他说话了。只有我好心,看他怪可怜的,愿意搭理他。呵呵,算我蠢,好心被猪啃了,前些天在街上碰见他了,他倒好,当我是陌生人,什么玩意儿!看他人模狗样的,怕是早已忘了当初对我是如何摇尾乞怜的了。不、不,正因为记忆犹新,才没脸与我相认吧!”


“摇尾乞怜?怎么个摇尾乞怜法儿?”


“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呗!说句实话,他的生平确实凄惨。”


据原辰三所知,大辅的身世很是卑微。印度社会自古以来便奉行种姓制,这一制度将人分为四个等级,即婆罗门、刹帝利、吠舍和首陀罗,四个等级还各有细分。贱民则被排除在上述四个等级之外。大辅多半是贱民出身,自小被轻视,所以才会不遗余力地掩藏自己的身世。久而久之,便养成了吹牛的毛病。


战争年代,通信闭塞,大辅便趁此良机,自导自演了这出父亲来信劝归的好戏。另外,大辅还时常拿出一张照片炫耀,上面是他站在一栋豪宅前。后经照相馆老板证实,这张照片是伪造的。吹个牛也能这般有理有据,在某些层面上来说大辅也算是个人才。


“谎言被揭穿后,他就向我哭诉,说我们这些没经历过不平等待遇的人,不会懂他心里的苦楚。唉,我当时心软了,想着泪水总不至于也是假的,便原谅了他。”火大辰连连叹息,他也曾在异乡,受尽委屈,多少能感同身受。


种姓制是阻碍印度发展的毒瘤,此毒瘤不除,就无法实现独立。甘地深明此理,所以将种族平等视为重中之重。一直以来,贱民被称作“不可触民”。甘地上台后,给了他们一个新的称谓——“哈里真”,意为“神之子”。


“不可触民”生活极其苦楚。举个例子,贱民若路遇普通庶民,应主动避离其视野,否则便会被视作不敬,可见其地位是何等卑贱。


说到这里,原辰三摘下了老花镜,揉了揉酸胀的眉心,叹道:“若连这泪水都是演戏,那就真的是无药可救!”


陶展文点头,抛出了心中的疑问:“您二人已有二三十年未曾谋面了吧?亏您能一眼认出他来。”


“呵,不是我自夸,凡是我见过一面的人我都记得,更何况大辅那么奇葩。”


陶展文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了照片,问道:“您看看,这照片上的人是谁?”


原辰三只瞄了一眼,便笃定道:“这不就是大辅吗?他的右脸上有斑痕。”


照片上的人是马尼拉·莱伊。


7


当晚,小岛应邀赴陶宅用餐,他自然是一百个乐意。尤其是这阵子,甘练义大厨寄宿在陶家,每每造访,总可以大饱口福。昨天的麻婆豆腐与蚂蚁上树的香味,仍然在舌尖回荡。


小岛满怀期待地爬上坡,再过个拐角便可以看见陶宅了。这时小岛却突然停了下来。正前方的电线杆下,瘫坐着一个人,这不正是陶师傅吗?夕阳下,隐约可以看见他脑袋上垂着一条红线,不对,是血!


小岛惊惶,一个健步赶上前去:“陶师傅,出什么事儿了!”


陶展文扶着电线杆,艰难地起身,苦笑道:“一个不留神儿,给着了道。”


小岛赶忙伸手去扶,愤慨道:“是谁干的?”


“事出突然,没看清。我反应过来时,对方已跑得没影了,你刚上坡,有没有遇着什么可疑人员?”


“这……”坡上人来人往的,小岛还真想不起来有什么可疑人员。


陶展文叹道:“能让我挂彩,可见对方是个练家子。”


“比陶师傅还强?”小岛作为陶展文的拳法弟子,在他看来,师傅是最强的练家子,他可不愿承认有人比师傅还强。


“真是天外有天啊,这次,我甘拜下风。”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对方是偷袭!”小岛替师傅辩解道。


陶展文感到欣慰,摇头道:“不仅是额头,这儿也受伤了。”他说着,抬手捂住胸口。


“有没有大碍?”小岛关切地问道。


“没事儿,轻伤,待会儿到我家,你可要把嘴管严实了。对了,得先把额头上的血擦干净。”说完,陶展文用手绢把血迹擦掉,随后拾起了掉在路旁的手提包,掸了掸身上的尘土。


两人行至家门前,小岛想着此时不问的话,进了屋就再难开口了,便压低声音问道:“陶师傅,您觉得会是谁?”


陶展文摇了摇头说道:“毫无头绪。”


“您说,会不会是与这次案件有关的人?有人不想让您查得太深,所以……”


“有可能。”


“这么说,偷袭您的人很有可能就是这起案件的嫌疑人?”


“有可能。”


“这也有可能,那也有可能。陶师傅,您可是被盯上了呀!好歹走点儿心!”小岛见陶展文那事不关己的态度,着急了。若陶师傅方才眼神放机灵些,这案子,搞不好就破了。


陶展文无奈道:“没法子,年纪大了就容易这样。”


小岛无奈,自己分析道:“中松目前被警方列为重点观察对象,眼下正下榻在布引附近的旅店,有山形二十四小时蹲守,不可能脱身。”有山形这位“卧底”,小岛得以实时掌控中松的行踪。看来,暂时可以排除中松的嫌疑。


两人刚踏入客厅,陶展文一拍脑门儿道:“哎哟,我得去打个电话,别待会儿又给忘了。”说完,便转身回到走廊去拨电话。陶展文转动拨号盘:7、3、0、6。没错,正是莱伊夫人弘子给川崎波子的号码。数声等待音后,电话接通了。


“喂,您好,打扰了,我们是居民生活调查小组。我们在做一项关于居民周末生活的调查问卷,请问,您们周末会有哪些活动?”


这招真好使,电话对面的女性信以为真,配合道:“哎?前些天不是已经来电调查过了吗?我之前也回答了呀!我们每隔一周,周末会来一次全家远足。这周周末没有活动。上周周日,我们去了仓敷,晚上九点才到家……”


“嗯,再次感谢您愿意配合我们的工作。”陶展文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问道,“请问,前些天致电的调查员,是男的,还是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