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源娱乐
首 页
购买会员
联系网站
会员中心
虹之气焰

1


当晚,餐桌上的主角是川菜——九园包子。


九园包子起源于重庆的九园菜馆,用四个字概述其特点,便是皮薄馅大。包子馅有甜、咸两种,咸馅儿用作主食,甜馅儿则作为餐后甜点。咸馅儿一般采用肋条肉、火腿为材料,施以干贝则风味更佳。


包子馅儿的门道倒未必有多深,九园包子是否正宗,取决于包子皮。包子皮的制作诀窍,无非是妥善处理麦芽糖与牛奶的用量,但做到“妥善”二字却不容易。但这对于甘练义大厨来说,却是小菜一碟。


陶展文盛了一盘放到了书房里,小岛三两口便解决了一个包子,然后抹去嘴角的包子馅儿,意犹未尽道:“甘大厨的手艺果真名不虚传,真是回味无穷啊!”


陶展文看小岛那陶醉样儿,笑了:“你吃我做的饭菜时,可没有这么多感慨。”


小岛嘴上不留情:“陶师傅,您年纪越大,厨艺没见长进,嫉妒心倒越见涨了。”


陶展文大感师纲不保,摇头苦笑道:“你这张嘴真欠抽。”言罢,解恨似地咬了口包子,但注意力却在报纸上。报纸上刊登着上野浩介遇害的报道。他紧紧盯着上野模糊的头像,一时愣了神儿。


小岛见状,语带揶揄道:“这张照片,您盯了一晚上了。如何?看出些门道来了没?”


“这你就不懂了吧?中国有句古话叫‘读书百遍,其义自见’。放在照片上也是同理,你盯久了,它自会招供。”


“照片会招供?”小岛玩味道。


“嗯,一五一十,毫无隐瞒,比人更诚实。”


小岛见陶师傅神情严肃,不似说笑,便不敢再调侃了。这平白无奇的照片究竟招供什么?小岛一头雾水。他也学着陶展文盯着照片不放,半晌后感叹道:“这男人真是生了副好皮囊!”


陶展文指了指上野蓬乱的头发:“关键在这儿。”


小岛好奇道:“看不出来陶师傅也挺懂时尚呀!”小岛曾临时负责过报刊的时尚专栏,对摩登有几分理解。时下正流行“缺陷美”,一个人的外貌,若从头发丝到脚指头都无可挑剔,反而物极必反。上野全身上下无一处不规整,唯独一头松蓬蓬的头发,这反倒成了“点睛一笔”。


陶展文狐疑道:“说来也怪,先前见到这个男人时,他的头发可是一丝不乱的。”


“先前?您什么时候见过他?”


“莱伊遇害那晚。”


“哦,他当时也在场?我倒是没注意。”


关于上野的死因,警方已经有初步结论了,是他杀无疑。现场桌上的一杯威士忌中,检测出了氰化钾的成分。麦德龙酒店的客房配有小型冰箱,但只提供啤酒和矿泉水。警方搜遍了整个客房,也未发现威士忌的瓶子。事后确认,死者入住后并未喊过客房服务,那这杯下了毒的威士忌,是从哪儿来的呢?综上所述,可能性只有一个,某人把威士忌带到了客房,离开时,又把它带走了。


警方转而调查死者的生平。上野浩介,四十二岁,早年婚姻经历多舛,如今单身。二十五岁时首次结婚,但这次婚姻仅维持了两年便结束了,翌年再婚,不过半年便草草收场了。之后,上野加入了莱伊商会,并单身至今。他时常把一句口头禅挂在嘴边:“女人碰不得。”


壮年、多金、长相英俊,典型的钻石王老五,上野的桃色绯闻应该不少才对,但经警方排查,别说桃色绯闻了,他相识的异性都寥寥可数。


小岛不敢相信,没女人,他这身光鲜的皮囊是穿给谁看?


“确实匪夷所思。对了,现场可有什么遗失物?”陶展文问道。


现场发现上野的行李箱,箱内杂乱,显然有悖于上野规整的风格,因此不排除有被嫌疑人翻动过的可能性。


“这便不得而知了。毕竟,我们又不知道上野这趟出门带了些什么在身边。要是他有妻子就好了。”


“说到妻子,警方有没有调查过他的两任前妻?”


“目前,警方只掌握到第一任妻子的消息。她现居富山,案发当日,她在医院里接受盲肠手术,所以基本可以排除作案嫌疑。”


“嗯,我就是随口问问,我大致有头绪了。”


小岛闻之,急急缩回了伸向肉包子的手,问道:“头绪?您有什么头绪了?”


“我隐约知道上野的行李箱里少了什么了。”


“说来听听!”


“某纤维制品。”


“陶师傅,您又卖关子!”


看小岛着急的样子,陶展文笑了:“莫急,莫急。”


2


盘中最后一颗九园包子下肚后,陶展文去了趟厨房,回到书房时,手中多了一瓶白兰地。饭后一杯酒是他多年以来的习惯。


“饭后一杯酒,活到九十九。”陶展文说着,拧开瓶盖儿。中国自古以来便推崇餐后酒,一来不易醉;二来,这也是养生之法。小岛喜欢空腹饮酒,尤其喜欢酒精直接刺激胃黏膜的感觉,但眼下在陶府,还是得客随主便。一口酒下肚,陶展文晃了晃酒杯,道:“最近身子有些虚,该补补气了。”白兰地有补血功效,有些孕妇会把其当作产后的保健药品。


小岛不耐烦道:“酒也喝了,气也补了,该说正事儿了吧?”


陶展文大笑:“哈哈,急什么?我正准备披露一个大新闻,和这个比起来,嫌疑人那点儿小偷小摸,就是细枝末节。”


“真的?您可别忽悠我!”


“我可曾忽悠过你?得了,我现在要去给田边大厨送药,你也跟来吧!咱们路上详谈。”陶展文说完,便开始收拾桌上的餐具。


“您要去找田边大厨?都这个点儿了。”


“嗯,我早些时候忘了。田边大厨时常胸闷,我先前给他配了一服药,还挺有效的。于是,又求我给他配一服。”陶展文从橱柜中取出一个纸包,上头写着苓桂术甘汤。这是一服中药,由茯苓、白术、桂枝、甘草等材料调制而成。


小岛皱眉,语带担忧道:“您确定要这个点儿外出?”他的担忧不无道理,额头上的伤还没好全乎,陶师傅竟然还敢走夜路。


“敢情我今后连门也不要出好了?”陶展文苦笑,把药包往怀里一塞,朝大门走去,小岛赶忙跟上。


四月将至,天气转暖,路边的樱花含苞待放,但夜晚的空气中仍残存着几分寒意。小岛怕冷,把两手塞在了裤子的口袋里,脑袋也缩进了衣领里,陶展文倒是昂首挺胸,阔步向前。田边大厨住在山本大道,那儿离陶宅只有十分钟路程,陶展文权当作饭后散步,因此步履很是悠闲,这让小岛心里愈发焦急了。


“陶师傅,您方才说的大新闻是……”


陶展文停下了脚步,也不卖关子了:“我查到马尼拉·莱伊的真实身份了。”


“真实身份?”


“是的,真实身份,由此可以证明,他没有染指钱德拉·鲍斯的珠宝。换句话说,他与珠宝失窃案毫无瓜葛。”


“毫无瓜葛?但是,东京帝国大厦和新干线里的争论,三明大楼遇袭……迄今为止,所有线索都指向他呀!”


“是呀!所有的线索都针对他,所有的人都痛恨他!这个牛吹得着实精彩!哈哈!”陶展文的笑声中带着一丝无奈。


“吹牛?您这是什么意思?”


“马尼拉·莱伊想成为众矢之的,想成为胆大包天、十恶不赦的侵吞宝石的犯人,他想声名远扬,即便是遗臭万年的恶名,也在所不惜。你能理解吗?”


“这叫自我表现欲,是一种心理疾病。”


“这便是马尼拉·莱伊的真面目了!”


“不会吧?莫非珠宝失窃一事也是……”


“事情是真的,只不过侵吞珠宝者另有其人。”陶展文语气笃定。


3


陶展文将大辅的故事讲述予小岛听。经火大辰确认,大辅便是马尼拉·莱伊。看来,莱伊年轻时的“病”随着岁月的流逝非但没有痊愈,反倒变本加厉了。吹牛的手段,比起当年更为高超了。


“可怜人,可怜人呀!”陶展文摇头长叹。


贱民的幸福,或许只存在于贫民窟中。在属于自己的小圈子里,没有欺凌,没有压迫,即便被外界歧视,也不必一人孤独承受。这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呢?如今正主已逝,再深究也是徒然。莱伊是出于何种原因,选择脱离自己的圈子呢?或许他只是想看看外边的世界。但是他低估了世间的残酷和凶险。


种姓制度下的贱籍17被统称为“旃陀罗18”。种姓制度分作四个等级,俗称四姓。男女之间跨种姓通婚是为世俗所不容的,若逾越,其诞下的后代会被贬为“旃陀罗”。即便是贱籍“旃陀罗”,也分作三六九等。其中最高种姓“婆罗门”的女性,与最低种姓“首陀罗”的男性所诞下的后代,就是贱籍“旃陀罗”中的最底层。


贱籍“旃陀罗”又被称作“帕里亚”(Pariah),这个词原意为“击鼓人”,后改意为“贱民”。印度贱民多以为庆典击鼓或织席贩皮为生。《摩奴法典》(注释:古代印度婆罗门教的经典)限定了他们的职业范围。


时至今日,印度社会的第五种姓的贱民增长至六七千万之巨。他们在地位上遭受歧视,在经济上遭受压榨,苟延残喘于社会的最底层。即便有甘地赐名为“神之子”,致力于种姓平等,但印度社会传统、墨守成规,因此改革迟迟不见成效。


种姓平等仍仅存在于法令之中,目前还未落到实处。例如,雇主若知晓应聘者为贱籍,即便不明说,也自有数百种理由将其拒之门外。抛开来自外界的歧视不谈,贱民本身大多也麻木不仁,甘于忍受不平等的对待。少数不甘于命运者该怎么办?只能选择逃亡。


背井离乡,隐姓埋名,以一个又一个的谎言来掩盖自己的真实身份,这便是逃亡者的宿命。话已至此,试问,谁还忍心去责备马尼拉·莱伊的谎言?痛恨弄虚作假的钱德拉·鲍斯为何单单对达伊托瓦拉的谎言一笑置之?因为,他理解……他理解这些谎言并非发自达伊托瓦拉的真心,他还理解这些谎言对达伊托瓦拉而言有何等意义。


说到这里,陶展文心生感慨,叹道:“我们能去怪谁呢?归根结底,也只能怪这个不公平的世道。”


“只要有人,便会有歧视和压迫。”


陶展文话题突转:“中国有位诗人,叫陶潜……就是陶渊明,你听说过吗?”


“您说陶渊明啊,我知道。那句诗怎么念来着……‘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对吗?”小岛绞尽脑汁,才勉强挤出《归去来兮辞》中的一句。


“对,就是他,说来,他还是我们陶家人。你可知,有一种观点说,陶渊明不是汉人,而是溪族人?”


“溪族?没听说过。”


“这个民族世代隐居于湖南,以打鱼为生,故名溪族。溪族与越族、蜀族一样,不似汉族。当时的中原人蔑称其为溪犬。”


“陶渊明是溪族人,我倒是头一回听说。”


“只是猜测而已,他在《五柳先生传》中有言‘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如此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世,其中必有端倪。”


“呵!他要是知道后世怎么编排自己的,还不悔死。”


“所以啊,不想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要不就实话实说,要不便以面具示人。”


不自觉地,话题又重新绕回到了马尼拉·莱伊的身上,与此同时,距离田边大厨所住的公寓也不远了。


4


两人抵达公寓楼下,小岛刚欲道别,陶展文挽留道:“你也上来吧!用不了多少时间的。”


现在是非常时期,小岛也不放心让陶展文待会儿独自回家。再说了,他肚子里还有一箩筐的疑问,等着陶展文来解答。既然陶展文都开口相留了,他自然是一百个愿意。


田边源市育有二男一女。儿子外出打工,女儿也在一年前出嫁了。眼下,家里便剩下老夫老妻两人了。


主客三人攀谈甚欢,田边也道出了自己离开东京、归隐神户的理由。


田边的女婿在大阪上班,家住神户市东滩区。田边夫妇俩视女儿为掌上明珠,即便女儿已经嫁了出去,也盼着能与宝贝女儿住得近一些。一听说神户的世界美味中心在广招英雄,二话不说,便搬家过来了。


田边源市的厨艺不必多言,自有公论摆在那儿。让人津津乐道的是他那张能比肩相声演员的妙嘴儿,与他聊天儿,聊上一晚都不觉得乏味。


三人入座后,田边先是赞叹陶展文所配中药的疗效。谈及归隐的原因,田边的回答是自嘲与幽默齐飞,着实妙趣横生。说到爱女,他的话匣子更合不上了,恨不得拿出相册,与来客分享女儿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


陶展文苦笑道:“您这张嘴,不说相声去做厨师可真是屈才了……我这么说,您不会生气吧?”


田边开怀大笑:“哎哟!陶掌柜,您可真抬举我了。动动嘴皮子就能把钱赚了,我何苦还在厨房里吃油烟?”


在一旁作陪的田边夫人白了田边一眼,笑道:“也不瞒陶师傅,老头子年轻时,还真想过走这条道。若当年真的走了这条路,如今您要见他,恐怕得买票了。”


“今晚一聊,我对田边大厨您真是顶礼膜拜了。您不仅舌灿莲花,记性更是超群,思维活络得让陶某望尘莫及呀!”


“别,您这是要把我捧上天呀!”田边笑得更开心了。


“实话实说罢了。看看我,昨儿刚发生的事儿,今儿就忘得差不多了。再看看田边大厨您,比我还年长几岁,却能把陈年旧事记得这么全。”


田边夫人拆老伴的台:“陶师傅您是不知道,他这脑子,尽用来装些稀奇古怪的事儿了。要他记一些正经事儿,那叫一个难。”


“哦……”陶展文释然。田边夫人所言在理,人的脑容量毕竟有限,不能事事都往里头塞。如此想来,健忘之人反倒更善于记事,因为,他们懂得哪些要牢记,哪些要遗忘。


“如此说来,那日傍晚发生的事,您一定还记忆犹新了?”陶展文指的是上周末在莱伊的宅子里的惊险经历。


“那样的经历这辈子怕不会再有第二次了,自然牢牢地刻在脑子里了,就差拿笔写下来了。”


“唉,真羡慕您。我就不行了,一些细节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说来听听?或许我记得呢!”


“您是否记得,枪响前,我是否去开过窗户?我去开窗时,你们在做什么?我隐约记得,那时莱伊夫人还和我说过几句话,但对话的内容嘛,我是真的记不清了。”


“嘿,我还以为是啥呢?我记得!那时,莱伊夫人在茶水间里泡茶,她让陶掌柜您别看窗外,说庭院未打理,让您见笑了。”


“哎哟,您这么一说,还真是……陶某有个不情之请,您能否帮我重新过一遍当天的所有细节?”


田边皱眉,不解道:“当然可以,但容我问一句为什么?”


“我隐隐觉着,那天傍晚,我漏掉了一些细节,一些牵动整个案情的细节。”


“既然有益于案件侦破,我自然责无旁贷。从哪儿说起呢?就从六点整,我与泽冈经理一同造访莱伊的宅子时开始说起吧!”


5


两人告别田边的住所时,已是夜间九点了。


“陶师傅,我先送您回家吧!”小岛言罢,举步便要走。


“且慢,不急着回家,咱俩去小酌几杯如何?”


“都这个点儿了,您不怕师母怪罪?”


“尽管怪罪吧!今晚若不喝上几杯,怕是睡不着觉。”


陶展文不贪杯,主动提出小酌无非出于两个原因,或是喜极助兴,或是郁极消愁。小岛深深地望了陶展文一眼,拿捏不准他的情绪,便迟疑道:“三宫离这是不远,但您别忘了,今儿可是周日。”


三宫是神户的夜场一条街,即便是夜场,周末也要歇息。平日里流灯溢彩的繁华街市,今晚怕是灯火阑珊。


“我知道有一家店开着。”陶展文也不管小岛答应与否,径自朝街区走去。


“哪家店?”小岛赶忙跟上。


“Moon-Stone。”


“哦。”小岛恍然大悟,Moon-Stone是神户首屈一指的夜场,周末也照样营业。


Moon-Stone位于生田新道,两人从生田神社东门一路往南,刚踏入生田新道,前方走过一对情侣,两人骤然驻足,是桑岛真知子。她身边的男人是……中松镇夫!若陶展文二人早到几秒钟,怕是要在拐角处和这对男女撞个正着。所幸,眼下情侣未看见身后的两人,一路朝着三宫站方向走去。


“哼,真是阴魂不散!那帮警察,真把我当犯人了。怕是这会儿,正躲在暗处监视我们俩呢!”中松鬼鬼祟祟地溜了一眼身后,见无异状,便伸手去揽真知子的肩膀。


“你想多了吧!”女孩试图挣开中松的手。


“我这回还真没想多,自从我住进布引的旅馆起,便有人在跟踪我。这帮警察也不知怎么想的,派个半吊子来跟踪我。”


“嗯,我要是被跟踪,也会感到不自在。”真知子挣得更用力了,但男人仍未察觉她的心思,她只好伸手将搭在自己肩上的大手拍开。


中松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了,生气道:“你今儿有些不对劲呀!”


“我觉得这样不好。”女孩歉疚道。


“什么意思?”


“那人才刚走一周。”


“呵,服丧期间?”


“嗯。”


“哼,先前是谁天天盼着他早点死的?”


“我当时只是图一时口快……没想到他真的就这么走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真让人不爽。”中松从女孩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留恋不舍,不觉妒火中烧。


“我知道,这样说对不住你,但你也知道,感情这种东西……毕竟,我和他也处了这么久了。”真知子不能理解自己心中为何悲伤。莱伊尸骨未寒,自己便与其他男人勾肩搭背,良心过意不去。


“呵呵,为金主服丧?真是个好女人啊。”中松语带讥讽。


“对不起,你大老远从东京赶来帮我,我却……”真知子沉下了脑袋。


“早知如此啊,我就不该抛下工作,千里迢迢赶过来帮你,还让警察给盯上了,你说说,我这是何苦呢?我这不是自找麻烦嘛!”中松愤愤地将烟头啐到地上,一脚踢飞,随后快步走开,把真知子甩在了身后。


真知子加快步伐跟了上去。“等等……要不,你明天先回东京吧?”


“什么!”中松“嗖”地回头,难以置信道:“你这是在赶我走?”别看中松已三十有五了,但眼下却活像是个妒火中烧的高中生,俊朗成熟的面容中还带着几分稚气。


真知子赶忙辩解:“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也要回东京,只不过咱俩最好不要一起走,这只是为了避嫌。要不这样,你先回去,我一周后就跟来。这一周内,我们就尽量少联系吧!”


中松一听,怒火消去大半,但仍闹别扭道:“哼,避嫌?我看,你是想服丧吧!”


真知子点头,道:“是,我是为了给那人服丧,我错了吗?这可不是阿猫阿狗,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难道,不该服丧吗?”


“随你就是了。”中松被女孩的气势镇住,不由得做了让步。


“而且,那人是真心对我好,为我做了许多事。”


中松一愣:“许多事?”


真知子道:“嗯,许多许多事,还给我留了一套公寓。”她自己清楚,那日在桃源亭流下的泪水,绝不掺假,莱伊是真的不图回报地爱着自己。


中松投降了,不爽道:“知道了,知道了,我先回去,行了吧?”


两人再度并肩而行,与方才不同的是,男人的手老老实实地放在了裤子的口袋里。就在这对男女的身后四五米处,一位风衣男紧随两人其后。


“哎?那人不会是山形吧?”陶展文一眼就从人群中发现了风衣男。


“哎哟,还真是……我们也邀上他去喝一杯吧?”


“别,我还盼着他带来新消息呢!”


6


因为是周末,Moon-Stone里的小妹比起平日里要少了一半。陶展文扫了一眼四周,未看见川崎波子的身影,便随手抓了个小妹问道:“波子呢?今晚有来上班吗?”


“波子?大叔您说得是小奈美吧?”


“啊?对,就是小奈美。”陶展文心里直骂自己健忘。


小妹往舞池里一指:“喏,那不就是吗?”


舞池之中,川崎波子正与客人热舞,她转过身,正好与陶展文四目相对。随即她面露惊讶之色。陶展文不是泡夜场的人,一年能来个两三次就叫频繁了。音乐结束后,波子来到了陶展文所在的包厢,耸肩道:“真是稀客啊,今儿刮的是哪阵风,竟把陶叔给吹来了。”


“你这话说的……我偶尔也想体验一下夜生活嘛。”


“不对吧?”波子不信。


陶展文投降:“真瞒不过你,我这趟来,是想向你打听一些莱伊夫人的事儿。”


“哼!我就知道。您前几趟都是被硬拉过来的,今儿还带了个朋友来,必有内情!”


“呵呵,甭提了……长话短说吧!案发后,你去找过莱伊夫人吗?”


“我上回不是说过了吗?我想去安慰弘子姐,但总觉得时机不对,就拖到现在了。”


“嗯,张罗葬礼的事儿,够她焦头烂额了。”


“不仅如此……我总觉着弘子姐有些不太好相处了。怎么形容呢?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与莱伊夫人也有接触,她显然疏于待客之道。大概这算是夜场小妹的职业病吧,习惯了机械式的赔笑,倒不懂如何真诚待人了。”


“是吗?弘子姐当年可是店里的招牌,待人接物没得挑剔。但怎么说呢……恕我直言,就是觉着有些虚情假意。”


“这种说法倒是新鲜,那日,她给我的第一印象,更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大小姐。”


“那日是哪日?”


“就是案发当天。那天,我与安记的朱老板一同前往莱伊的宅子赴宴,泽冈经理和田边大厨也在。当时的莱伊夫人给我一种笨拙的印象。”


“那就怪了,难道是这几年空窗,她的手艺生疏了?”


陶展文没有回答,唤来侍应生要了瓶白兰地。周日晚间,会有许多打完高尔夫准备回家的上班族途经此地,加上有竞争关系的店铺都歇业了,Moon-Stone比平日更要热闹些。客人多了,小妹少了,人手便有些捉襟见肘了。故此陶展文的包厢里只有波子一人在招待。


小岛平日想小酌,也就光顾一些亲民的小酒吧,这类高级的夜场倒不常来,嫌拘束。他方才心里还纳闷儿,陶师傅为何要选在这里小酌,如今看来,他是另有打算。小岛与川崎波子在桃源亭有过数面之缘,两人也算聊得来。三人闲聊了一阵,陶展文伺机再次搬出了莱伊夫人的话题:“莱伊夫人她有没有向你提起过自己的过去?”


“还真有……照理说,干我们这行的,最忌讳的便是谈过去了,陪酒女嘛,总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往事。但弘子姐不同,她时常会和夜场的姐妹们聊起自己的少女时代。”


“哦?她是哪里人?”


“我没记错的话,好像是岐阜县?对,对,她说她老家在长良川附近。”


陶展文闻之,瞥了眼满脸狐疑的小岛。据警方调查,弘子的出身,应该是和歌山县才对。但波子连长良川这样具体的地点都搬出来了,可见,弘子确实向同事隐瞒了自己的故乡。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真是一对臭味相投的夫妇啊。小岛脑中,不自觉地将这对夫妇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陶展文心中微叹,问道:“你的这位弘子姐,莫非是那种咬准死理便不松口的性子?”


“陶叔,您真神了,这也能猜得到!就拿用橡皮擦来说吧。她用起橡皮擦来,非把纸搓破了才罢休,反正,就是留下一丝痕迹也不可以!”


“她给你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是什么?”


“最深刻的……是她对幸福生活的执念吧?我们陪酒女多多少少都会对幸福生活心存憧憬,但也只是憧憬罢了,但唯独弘子姐,有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念头。”


7


两人结了账,走出了Moon-Stone,凉风一吹,陶展文酒气上头,有些微晕,脑子里冒出陶潜的名句——五柳先生,不知何许人也。


方才在店里,小岛再三催促,陶展文才不情愿地起身。小岛满肚子的疑问,如果不向陶展文讨教清楚,今晚怕是不得安眠了。所幸陶展文海量,满腹黄汤,也能保持清醒。脚底晃晃悠悠的,但多半是装样子。这算是陶展文独有的餐桌礼节了,在酒席上,即便没醉,也会装模作样地晃上一晃。


两人回到生田新道,小岛忍不住开口了:“陶师傅,我总觉着有哪儿不对劲。”


“哪不对了?”


“马尼拉·莱伊撒的这个谎不对劲儿,他想引人注目,这可以理解,但不至于把脏水往自己身上泼吧?把自己塑造成卑鄙无耻的小偷,对他有什么好处?”


“或许,他就乐意做这个大盗呢?”


“就为了引人注目,即便遗臭万年也在所不惜?我不能理解。”


“要不怎么说是病呢?你要是可以理解,那就不叫病了。马尼拉·莱伊年轻时撒过无数的谎,翻船也不止一次两次了。如今过了天命之年,可不敢再轻易尝试了。所以,他若要撒谎,第一要务便是确保谎言的真实性。”


“既是谎言,哪来的真实性?”小岛多喝了几杯,脑袋有些不太灵光了。


“有关钱德拉·鲍斯的珠宝消失一事,已经传了二十余年,可谓是众所周知,没有比这个更真的事儿了。”


“嗯,确实是这个理儿,与其凭空捏造,不如用现成的。但他大可以给自己安排个好人当当,何苦要做反派。”


陶展文露出别有深意的笑容:“你怎么知道成为亿万印度人眼中的大盗,不是一件快事呢?”


“这么说,莱伊反倒成了枭雄呢?”


“你忘了莱伊当年为何要逃离印度?你敢保证,他对同胞没有一丝一毫的复仇之心吗?在曾经歧视过自己的人面前,还谈什么仁义道德。大盗可比贱民要好太多了。”


“莱伊把这个谎圆到了什么地步?难道帝国大厦和新干线里的闹剧都是……”


没等小岛说完,陶展文便笃定道:“全部是他自导自演的!贴个凯撒胡子,戴个老花镜,就能办到。印侨口中的暗杀组织多半也是莱伊传开的。”


“嗯,这些戏都是他一个人演的?会不会有帮手?”


“当然有,否则,三明大楼那场袭击的戏码是怎么来的?”


“不会吧!那次袭击也是假的?他可受伤了呀!”


“假的。”陶展文语气淡淡,这样反倒令人不容置疑了。“他看准办公室里进出人多的时候,精心安排了这场苦肉戏。凶手手持利器不假,但只是摆设。莱伊为这场戏下足了血本,不惜让自己这把老骨头摔下了楼梯。帝国酒店叫嚣着要杀人的印度人,也是这个帮手演的。说来,致电小村社长、揭莱伊老底的人,多半也是这个帮手。”


小岛让陶展文这套推理逼出一身冷汗,酒也醒了七八分。眼看着便要说到关键处了,陶展文调皮地做了个鬼脸,笑道:“今晚就先说到这儿吧,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小岛急了,一把抓住陶展文的手:“陶师傅,最后一个问题!您要是不回答,我今晚是别想安睡了!上野浩介的行李箱里到底少了什么?”


“一块布,外形嘛,像你们日本的兜裆布。怎么样?今晚睡得着了吧!”


“啥?兜裆布?”这用词,让小岛的下巴差点儿掉到地上。


陶展文忍不住笑了:“是像而已,但不是兜裆布……都是穿身上的玩意儿,只是一个在上,一个在下罢了。”


小岛一拍脑门儿,兴奋道:“啊,头巾!是头巾!”


“懂了?在帝国酒店叫嚣的男人,在三明大楼袭击莱伊的男人,和案发当日开枪行凶的男人,三者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白色头巾。尤其是持枪行凶者,不仅缠着头巾,留的胡须还遮住了半张脸,怎么想,都像是易容。”


“莫非,帮手就是上野……”


“八九不离十了,眼睛不成问题,瞪圆了谁都像印度人。看照片也能知道,上野平日里,头发都是松松蓬蓬的,这也是他的魅力点所在。然而唯独在案发当日,头发被压得一丝不乱。这是为何呢?答案只有一个,就是他刚摘下头巾。”


“还真的是上野呀。”小岛叹息。凶手夺莱伊性命尚可理解,何苦还要拖上上野了?他协助莱伊说谎不假,但罪不至死吧。


“不行了,头晕,剩下的明儿再说吧。”陶展文突然又晃悠了起来。


小岛连忙上前去扶:“唉,我先送您回家吧!”


“不碍事,我与你又不顺路,怎么好叫你绕道了。”


“不打紧,绕不了多远。”小岛家住六甲篠原,离陶宅确实不远。


陶展文挣开小岛的手,坚持道:“不成,不成,是我拉你去喝酒的,没有再让你送的道理。”


小岛拗不过陶展文:“好吧!但绝对不能让您走回去,您等着,我去拦一辆的士。”


“嗯,有劳了。”陶展文也不拒绝了,其实,这儿离家也不过十五分钟的路程,但为了自身安全,陶展文没有必要固执。


小岛坚持把陶展文送上了车,他对司机说道:“去北野武”,然后才安心离开,但他没有想到,车子发动后,陶展文又多加了三个字:“四丁目”。陶宅在一丁目,他去四丁目,目的地只有一个——莱伊的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