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岛到家后,不放心陶展文的安危,给陶宅拨去电话,接电话的是节子。
“老陶不是和你一起出去了吗?他还没回来呢!”节子若得知老伴傍晚刚遇险,如今怕是要急得跳脚了。
小岛心里一个激灵,他亲手把陶师傅送上的车,照理说,最多五分钟就能到家。眼下已过了半个小时,自己几经耽搁都到家了,陶师傅不至于还没到家吧?莫非是出什么事呢?
“我和陶师傅在生田新道就分开了。”小岛不想让师母担忧,便没有提陶展文是乘计程车离开的。
节子似乎已习以为常了,笑道:“不打紧的,老陶可能在外头晃悠呢,倒让你担心了。”
“陶师傅待会儿回来,能否让他给我拨个电话报声平安。”小岛今晚别想睡个痛快觉了,若陶展文有个三长两短,他可难辞其咎。
“好说,但我这会儿要睡下了……这样吧,我在枕边留个纸条,他要是看见了,会给你打电话的。”
小岛道谢,挂断了电话。在心里安慰自己:“依陶师傅的身手,三四个暴徒也近不了身的,今天傍晚只是大意了而已。”
时至午夜,仍没有来电,小岛安慰自己:“陶师傅怕是没喝够,中途又折返回三宫了,不对,他从一开始便没打算回家,否则,也不会执意不让我上车送他。”
在煎熬中又等了一个小时,已经过了凌晨两点,小岛开始慌了。他与陶展文相识多年,深知陶师傅不是那种彻夜寻欢之人。
“陶师傅不会是没看见师母留下的字条吧?”小岛忙不迭地跳下床,正打算再给陶宅拨一通电话,这时,心心念念的电话铃终于响起来了。
小岛一把抓起话筒,听见陶展文的声音,心里不知是轻松还是恼火,批头便责备道:“陶师傅,您到底上哪儿去了?”
陶展文语气如常,道:“去处理了一些事儿。”
“傍晚刚出过那档子事儿,您知道我有多担心您吗?”
“抱歉,抱歉,你让我给你拨电话,有什么事儿吗?”
“还能有什么事儿?不就是担心您!”小岛气急。
“然后呢?”陶展文笑道。
“然后……算我瞎操心,行了吧!”
“不说笑了,今晚确实是我不对,我认错。”陶展文的语气瞬间严肃了起来,“我拨这通电话,可不单单是为了报平安,也有事找你。”
“呵,陶师傅,这三更半夜的,您找我什么事儿呀?”小岛还在气头上,话语中不免带了几分情绪。
陶展文连忙解释:“我一回家就在犹豫要不要给你拨电话,怕打过来会打扰你睡眠。当我看见了枕头边的留言,就立马给你拨电话了。”
“师母已经歇下了?”
“早就歇下了,眼下睡得正沉。”
“好吧!您说说,找我有什么事儿?”
“明早,得劳烦你早些起床。”
“早起?早起做什么?”
“去一趟莱伊家,莱伊夫人找你有事相商,我答应她明儿一早就让你过去。你若不去,我这张老脸可挂不住。”
“师傅的老脸,我们做徒弟的自然要力保。但是,莱伊夫人找我有什么事儿?”
“我也不知道,总之明早就有劳你跑一趟了。”
“几点?”
“九点半到莱伊家就可以了,怎么样?不为难吧?”
“得嘞!就听您的。”报社记者通常是晚出晚归,九点半确实太早了些。但小岛仍干脆地应承了下来,他有预感,这一趟事关重大。
“感谢。”
“小事一桩。”小岛语气一顿,问道,“陶师傅,您今晚,莫非是到莱伊家去了?”
“睡吧!明天还得早起。”陶展文算是默认了。
“好吧!那明天再说吧!晚安。”
小岛刚欲挂电话,陶展文突然补充道:“明早莱伊家若没人,你立马打电话通知我。”
“好。”小岛恨不得明早快些来临。他从箱底取出了许久未用的闹钟,调好闹铃置于枕边,这才安心地合上眼。他知道,今晚注定会是个不眠之夜。
2
翌日,小岛早早便乘的士前往莱伊宅。的士照老规矩停在了通往莱伊宅前面的狭长步道前,剩下的路得步行。
小岛一路上都在思索一个问题:弘子为何指明要找自己,而非陶师傅呢?要说关系远近,陶师傅怕是与她的关系更近一些。有什么事儿,是自己能做到,而陶师傅不能做到的呢?小岛思来想去,只能想到一件,那便是写报道。或许说,弘子手里攥着什么猛料,经陶师傅劝说,愿意爆料给自己。
依陶师傅昨晚的态度,小岛有预感,案件到了落幕的时候了。陶师傅昨儿也说了,围绕在马尼拉·莱伊身边的谣言,全部都是他自导自演的,上野浩介是参与协助的人。弘子作为莱伊的枕边人,若对此浑然不知,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门铃响起的那一刻,小岛仿佛已经捋清了一切。真相比起迄今为止五花八门的推理和猜想,永远是那么骨感和无趣。
“是小岛先生吗?”对讲机里传出弘子的声音。
小岛被拉回现实:“啊!是的。”
“大门和玄关都没锁,您直接来大厅吧!”门铃的对讲机跟电话不同,传出的声音冷冷冰冰的,不掺杂一丝情感。
小岛也不客气,推开铁门,来到了玄关19。触碰到门把的刹那,金属的凉意传遍全身。小岛已记不清上一次这么早出门是什么时候了,他只觉着周围的空气里都渗着陌生,所幸庭院中还透出几分春意,让人心安。
大厅中,马尼拉·莱伊的夫人弘子,正襟危坐在一张硬邦邦的木椅上。宽大的座椅,把她的身形衬得更瘦小了,不对,她确实比最初见面时消瘦了一圈。
小岛走到妇人前面,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真的是莱伊夫人?前几日才刚在警署见过面,这才几天,怎么就像变了一个人一般?眼前的弘子,仿佛一夜之间衰老了几十岁,双颊凹陷,目光涣散,两眼布满了血丝。
弘子感觉到了小岛眼中的惊疑,无力道:“我这副模样,让您见丑了。”
小岛不是很懂弘子的意思,她说的“见丑”,指的是自己没有梳妆打扮便迎接宾客吗?只见弘子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我去稍稍整理一下,您先坐会儿。”
小岛暗觉不对劲儿,弘子一大早把自己喊来,必定有要事相商。若事出紧急,她怎会还有闲心化妆?事到如今,再在这张憔悴消瘦的面庞上施以粉黛,还有何意义,又不是要出门。
弘子仿佛读出了小岛眼神中的疑问,答道:“待会儿,得劳烦您陪我外出一趟。”
出门?去哪里?小岛眉头一皱,正欲开口,却又把话咽回了肚子里。弘子眼看着便要离开客厅了,小岛忍不住问道:“夫人,您打算带我去哪儿?”
弘子缓缓回头,莞尔道:“警署。”虽面带笑容,但她的眼神依旧黯淡无光。“对了,差点儿忘了。”弘子快步折返至壁炉,取下一个纸袋,交予小岛:“我怕是要耽搁一阵子,这是我昨晚写的,还请您先过目。”
小岛听出了妇人话语中的颤抖,疑问道:“您昨晚写的?”陶师傅昨晚造访过莱伊宅,这些内容是在陶师傅造访之前,还是造访之后写的呢?
“是的,我昨晚熬夜写的。”弘子的笑容中带着几分难以名状的落寞。
如此说来,是在陶师傅造访后写的了。小岛迫不及待地拆开了纸袋,里头是一个笔记本。
3
小岛作为一名资深新闻人,预感一向颇准,这次也不例外。他接过纸袋的刹那,脑子里就浮现出了三个字:认罪书。刚看了几行,这一预感便得到了证实。
笔记本上的字遒劲有力,且一字占了两行,乍看之下,不似出自弘子这般孱弱的女性之手,但这倒是方便了小岛阅读。
谨此下笔,以度过此难眠之夜。
自明日起,怕再也没机会这般慢慢悠悠地执笔了。事已至此,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辩解,已然于事无补。因此在这里一一交代自己犯下的错误。
话还得从今晚说起。陶展文先生深夜驾临寒舍,态度轻松,却语出惊人。
“夫人,请坦白!陶某已知晓您的所为,只有一事不明,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莫非,暴露了?不可能,这个男人一定是在套我的话!但在陶先生眼中,我发青的脸色已经说明了一切。陶先生见我态度如此坚决,继续说道:“您不必否认,更无须辩解。我既然深夜登门叨扰,自然有真凭实据。我只是一名普通民众,无权要求您做什么。此番前来,只是知会您一声,让您提前做好准备。”
可笑,我仍然心存侥幸:“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一定要让我一五一十地都说出来吗?”陶展文先生笑了,语气轻松地将我的所为说了出来。
我越听越是血气上涌,却仍死鸭子嘴硬,佯装愤怒道:“您、您这是在血口喷人!”
“我方才说了,我有真凭实据,还请您不要再作无用的挣扎了。”陶展文先生随之道出了证据。我心神俱乱,哪还有余力掩藏自己的情绪。振作些!这人是在虚张声势!我在心中一次又一次地安抚自己,然而面对着陶展文先生的那双眼睛,我发现自己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了。
陶展文先生的目光很柔和。但越是如此,我越是无地自容,彻彻底底地垂下了脑袋。
“既然如此,我便先行告辞了。”陶展文先生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明天一早,《中央新闻》的小岛会造访贵宅,届时,还请您同他一起去警局。明早九点半,没问题吧?”
陶先生丢下微微颤抖的我,起身行至门边,回头道:“给个建议,您可以把想说的话先写下来,明天让小岛他自己看便是了,省去许多解释的功夫,当然,写不写随您。”
说完,陶先生便走了。自陶先生指证我起,我便没有抬起过头。如今陶先生一走,苦苦抑制的情绪喷涌而出。我将意识放空,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仿佛要与这个俗世隔绝了,却又在现实与幻想的分界线上徘徊,或许这便是所谓的精神错乱吧!不知过了多久,我回过神来……几点了?我下意识地去看钟。事已至此,时间于我已是慢性毒药了,知之又如何?只是徒增痛苦罢了。
明早九点半吗?看来得早起了。我刚拿起闹钟,脑子里想起一个声音,仿佛在责备自己:事到如今,你还能安睡?是呀,事到如今,我还有何资格安睡?我要如何承受这漫漫长夜的煎熬?陶展文先生临走前,给我指了条明路。如今不写,过了今晚,怕再也无力动笔了。想通这点,我如释重负。
认罪书言至此处,字里行间还算工整。但或许是笔者心乱了吧,越往后读,条理便愈发不清晰了,字体、间距也比不上先前工整,甚至还出现了错字、漏字,着实让小岛费神了一番。
我出身贫寒,至于贫寒到何等程度,怕是远超诸位想象,在这里就不细说了。单单是经济上的贫寒,尚不足为惧,真正让我觉得可怕的,是家人乃至周边人的贫瘠的人性。扒手村——这是世人对我家乡的称呼。此地太过臭名昭彰,以至于我从未向身边人坦白过自己的真实出生地。中学毕业那年,我欲与这个耻辱之地撇清关系,一意要只身赴东京半工半读。对未成年女儿的这个荒唐决定,家父竟事不关己地肯许了:“脚长在你身上,要去哪儿随便你。”
母亲赞成的理由更是荒谬:“也好,反正你现在还不到岁数,不能做陪酒女。”这话中之意再明显不过了,你现在还未成年,不能做陪酒女赚钱,可以放你出去混两年。但一旦到了岁数,就得乖乖回来供养二老!
至亲如此,让我对故乡更无牵挂了,这一走,便没有想过再回去。许多年后,父母相继辞世,说实话,我有如释重负的解脱感。话说到这份儿上,我也没必要惺惺作态了。我是迟了一年多,才闻知父亲的死讯。当时,我正被莱伊追求,沉浸在幸福中。初闻家父噩耗时,我只觉得未来的人生道路上少了一个累赘。
不怕诸位笑话,想当年,我还住在廉价公寓时,在抽屉里塞了一张纸,上头写着我这半辈子的夙愿,只有两个字:逃离。诸位一定要问了,逃离什么?若换作当年,我定然会毫不犹豫地回答:“逃离过去。”
过去如同一道枷锁,桎梏了我半辈子。在夜场,与客人同桌进餐时,每每用筷子夹菜,看见自己那难看的握筷手势,过往种种便会涌现在脑海里。即便客人没有提出,我也会尴尬地解释:“抱歉,让您见笑了,乡下人的臭习惯。”
长久以往,握筷就成了一种煎熬,扒手村的岁月仿佛就潜藏在筷子中,一旦我握住,它们便会入侵脑海。如何斩断这个苗头呢?思来想去,只有一个法子:永远告别筷子。简而言之,便是出国,在国外开始全新的生活。
于是,我开始苦心学习英文,立志出国。但几经挫折,我也认清了现实。国外,不是会说几句洋文便能去的。既然如此,我想到了一个更省时、更稳妥的方法——嫁给外国人。机缘巧合之下,我在上野浩介的介绍下,与莱伊相识。女追男?勾引?不,我只不过是略微示好,莱伊便对我展开了疯狂的攻势。
接下来,便是郎情妾意的老套路了,眨眼间便水到渠成了。我由始至终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移民。因此我给人一种意志坚定的印象,这怕也是吸引莱伊的原因之一。总而言之,我成功地嫁给了莱伊,夙愿算是达成了一半。
如今想来,迄今为止,我一心只在乎着自己的逃离,扪心自问,我真的爱自己的丈夫吗?或许,我对他有的只是帮助自己脱离苦海的感谢之情?又或许,只是同病相怜的同志之情?
诸位又要问了,这同志之情从何而来呢?数载的同床共枕,我看得通透,丈夫和我一样,也是个逃离者。我提议去印度生活时,他那溢于言表的排斥与愤恨,已说明了一切。同样地,我的伪装能瞒过旁人,在莱伊的眼中,也是形同虚设。莱伊自然向我讲述过自己的“光辉”经历,不是自夸,他一开口,我心里便有了计较:他在撒谎。怎么说呢?就是一种无法言状的亲近感。同样是骗子,我耍的这些小把戏,在莱伊面前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我在接近莱伊时,便做足了功课,对印度的国情也算小有了解。他在掩盖什么,我能猜出八九分。
我的逃离充其量只是逃离经济上的贫困,逃离令我不耻的家庭,而我丈夫的逃离,则深刻到了民族、阶级范畴。相较之下,我不过在无病呻吟。莱伊为圆谎,自导自演了一连串好戏。首先,莱伊自称独立英雄钱德拉·鲍斯的同志,这种稀疏平常的牛皮,无论真假,周围人都只会一笑置之。但莱伊的野心不止于此,他将自己塑造成了侵吞同志财产的万恶之徒。
不得不承认,莱伊的手段确实高明。珠宝侵吞一事早已在印侨圈子里闹得沸沸扬扬,连我这个局外人都略有耳闻。然而直到最近,我才发现莱伊自导自演的好戏中,还有一个配角——上野浩介。上野追随我丈夫多年,深得我丈夫信任,两人可谓无话不谈。据我所知,莱伊甚至为此支付过巨额的出演费。这可不是单纯的虚荣心作祟了。他不仅大肆宣扬自己的恶名,还捏造了无数子虚乌有的证据。
若故事就此落幕,我或许便会在莱伊身边凑合地过上一辈子了,但接下来发生的两件事,改变了一切。乍看之下,这两件事并无关联,但这两件事有同一个起源——爱情。说俗一些,便是三流小报上常出现的情感纠纷,再说难听些,便是出轨。
我暂且把他称作A吧!A是我的恋人。在我和莱伊结婚后的第三个年头,我与A坠入爱河。至于A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在这里便不多言了。毕竟,他半年前便被公司外派至美国,计划要驻外两年。这一系列案件,都与他无关……至少,没有直接关系。
至于莱伊的情事,想必诸位都已经知道了吧。我没心思去追究他们是在何时、何地邂逅的,若我没猜错,多半是中松镇夫从中搭桥引线。
我嫉妒,没错,我不爱莱伊,我的心另有所属,但我就是嫉妒,嫉妒那混血女人从我这里抢走了莱伊的爱。然而我没有资格去憎恨,因为我出轨在先,莱伊有所察觉后,才去找的其他女人。凡事讲究一个因果报应,我能憎恨谁?
凭莱伊的性格,我这头一有风吹草动,他定然会彻查到底。我怀疑,他手里已攥有我出轨的罪证。但是莱伊既有确证,又为何迟迟不愿捅破这层窗户纸呢?他莫非在密谋着什么报复计划?他越是隐忍,我便越是不安。他转而给予桑岛真知子的爱,或许便是复仇的第一步。
不能再这样错下去了!他出轨的动机,最初是为了向我报复没错。但日久生情,他对那混血女人动了真情了。或许,正是因为我的背叛,才让莱伊爱得这样义无反顾。他越是如此,我便越是放不开手,苦心争到的幸福,如何能拱手让人?
说来也是幸运,在这节骨眼儿上,出了神户的世界美味中心招商一事。莱伊跃跃欲试,甚至打算移居神户,经营自己的印餐厅。我当时也看透了,与A的爱情本就是镜花水月,不如趁此机会断了念想,到神户与莱伊重新开始。
但就在这时,莱伊的一通电话,让我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妒火。那日,我外出办事,归宅后,途经书房,无意间听见莱伊在书房里讲电话。相信我,我做不出偷听这样的宵小之事。莱伊不知道隔墙有耳,正在畅所欲言,电话对面便是桑岛真知子。这时,莱伊语气嫌弃地说了一句:“我迟早要把那个贱人扫地出门!”
这句磕磕巴巴的日语,犹如一把利刃,深深地扎进了我的心口。莱伊口中的“贱人”,说的就是我。我怒不可遏,却不敢上前去反驳。我深知,自己的丈夫不是那种图一时口快的男人。接下来的对话,让我更是心如死灰。莱伊竟力邀那混血女人随自己移居神户,甚至还想把她安置在隔壁的别墅里,还把钥匙寄了过去,并约好了看房的时间。既然如此,我也不能坐以待毙了。不瞒诸位,下决心的那一瞬间,我的脑海中浮现出A的身影,他站在玫瑰花丛中,对着我微笑。只要莱伊一死,那混血女人不就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吗?我顺便还可以继承莱伊的财产,岂不是两全其美。
案发前不久,我与上野浩介通过电话,谈话间,我有意无意地提及了演戏的话题。“这些年可真是苦了您,我先生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上野没有起戒心,憨笑道:“可不是吗?简直是儿戏。还让我像煞有介事地戴头巾,贴假胡须。您评评理,改明儿我要被抓个现行,这刺客的名头,我可背不起。”
就在案发前日,上野专程至电提醒我:“莱伊东家吩咐我明天傍晚再演一场好戏。这回玩得有些大,到时,我会朝您家客厅开上几枪,您放心,我的枪法很准,就打壁炉上的花瓶。”
恍惚间,A在我耳边窃窃私语:如此良机,何不加以利用?有莱伊的谎言护航,他若死于非命,这杀人的嫌疑,自然会落到他一手捏造的暗杀组织头上。机会只有一次,坐以待毙则前功尽弃,迈出这一步则康庄大道在前。
4
案发当天五点半,我一反常态地要求莱伊带我出去散步。眼看着桑岛真知子便要来看房了,六点还得招待客人,还有一出好戏要开演,莱伊是着实不愿在这节骨眼儿上出门晃悠的,但我再三纠缠。“今儿起了个大早,又忙活了一整天,气闷得很。就出去透透气,十分钟便回来,客人不是六点才来吗?来得及。”
莱伊怕让我看出端倪,不情愿地应承了。他一踏出家门,便开始心不在焉,步伐急促,这哪像是在散步。出门前,我特意在翠绿色的沙丽服上套了一件不起眼儿的灰色外套,出门时两手空空。那么诸位就要问了,凶器呢?早在当天黎明,我便暗中出门,来到了山道,找了块称手的石块,放在了路旁。诸位能想象吗?心怀着对丈夫的畏惧与憎恨,手起石落,竟是那般地轻松。石块所落之处,仿佛藏着幸福的未来。一下,两下,三下……
这是一场赌局,我往后的命运便是赌注,一切听天由命。若散步途中撞见路人,则留莱伊性命。若无…… 结果,我赌赢了,赢得彻底,甚至连归宅途中,也未遇见行人。我不禁开始欺骗自己,是上天要莱伊的命,我只是遵循上天的意思。
这种自我欺骗,抹去了我心中最后的一丝罪恶感。我回到家中,装作一切未发生过样子。接下来,就按照计划行事,接客,遇袭,至于隔壁的混血女人,当她不存在便是了。不会出纰漏,也不可能有纰漏。说来也真是不可思议,谋杀亲夫的我,当晚竟睡得比平日里更安稳。
然而这轻松的心境,没有持续很久。案发后第二日,早年在夜场里结识的小奈美来家里探望我,她的一句话,让我当即冒了一身冷汗。
“弘子姐,案发当天五点半,我给你家里拨过电话,但没人接。当时没人在家吗?”
“怎么会呢?我那天一直在家呀!你不会拨错电话了吧?”我佯装镇定。
“不可能呀,号码可是弘子姐你亲手写给我的呀!”
我这才恍然大悟,先前与小奈美在三宫重逢时,自己曾亲手给她留下了联系方式。若未记错,是写在一本红色的笔记本里。想到这里,我的视线放到了她身边的手提袋上。
天无绝人之路,趁着小奈美上洗手间的当口儿,我从她的手提包里搜出了那本笔记本。若此时被撞见,可就百口莫辩了,容不得半分的犹豫。我当即在数字“1”下勾了个圈,勉勉强强改成了“6”。
待小奈美回来,我有意无意地将话题往电话号码上引。“那便怪了……难道真的是我记错了?你快拿出来给我看看。”
小奈美从手提袋中取出笔记本,上头是我动过手脚的号码“7036”,我一拍脑门儿,佯装懊恼道:“哎哟!看我这记性!咱家的电话号码是‘7031’,真是抱歉。”
“弘子姐真糊涂……哎,这个‘6’怎么……”
见小奈美便要看出端倪,我立马解释道:“你不知道了吧?我写的‘6’一直是这样的。”
小奈美撇撇嘴,不再追究了。我暗中抹去了手心里的汗。怪不得有夫妻相一说,与莱伊同床共枕几年,自己扯起谎来,竟也面不改色了。若被警方得知,我在案发当日五点半曾出过门,那真是万事休矣。以防万一,我还专程拨通了错误的号码,谎称自己是生活调查员,确认这家人上周日的行踪。
天助我也,那家人在上周日傍晚全员外出,家中无人接听电话。然而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放心。这个奇形怪状的“6”如沙子一般掺进了眼中,不揉不痛快。我开始在脑海中疯狂地搜索自己写过的“6”,最终,目标锁定在了买宅子时,计算金额的笔记上。我记得清清楚楚,秋野老板把那叠笔记放进了办公室的抽屉里。
现在回头想想,我当时真是失去了理智。明明找个由头,从秋野那儿把笔记借出来,便可以轻松解决的事儿,我竟脑袋一热,一把火把整个办公室化为了灰烬。
最后的威胁便是上野浩介。他追随马尼拉·莱伊十二年,甚至还参演了莱伊的骗局,对莱伊的底细可谓知根知底。他知道莱伊出轨桑岛真知子,他知道我的地位迟早不保,他还知道暗杀团纯属捏造……既然暗杀团不存在,谁又有杀害莱伊的动机呢?
上野浩介不是蠢人,他开始以此勒索我,开口便要三成莱伊的遗产。我不是贪财之人,不是舍不得那三成遗产。只是,上野浩介一日不除,我便一日不得安眠。我早年在药店兼职,对毒药的来源可以说是熟门熟路。不瞒诸位,自从对莱伊有了杀意,我便常备着氰化钾,难保哪一天就能派上用场,哪怕是用在自己身上。
在这里便停笔了,小岛抬起头,正巧撞见弘子从卧室中走出来。
“让您久等了,我们走吧!”弘子声如蚊呐,话语中却带着一分决绝。
5
当晚十点,甘练义与田边源市在陶宅的厨房里切磋厨艺。今晚这中西合璧的宵夜,令人垂涎三尺。中西两个大厨大显身手,便没有陶展文瞎掺和的份儿了。陶展文也乐得清闲,独自在客厅里阅读钱德拉·鲍斯人物传记。
十点半,小岛姗姗来迟。陶展文笑道:“你来得正是时候。两位大厨正在厨房里切磋厨艺,今晚,你我可有口福啦!”
小岛这当口儿可没心思品鉴美食,焦急道:“陶师傅,您别再卖关子啦!快说说,您怎么就盯上莱伊的老婆了,有什么铁证吗?”
“哪有什么证据,我只是虚张声势了一番,是她心虚,经不起吓。”
“虚张声势……您到底是怎么说的?”
“她随莱伊出门时,不可能只穿着那身翠绿色的莎丽服。一来是早春气候凉;二来是翠绿色的莎丽服太过显眼。我就赌了一把,赌她在出门前添了一件外套。我昨晚和她说,警方鉴别人员在她的某件外套上检测出了磷酸铵。”
“您说什么?磷酸铵?”
“她当时的反应和你一样,说实话,我也是信口胡诌的。反正是灭火剂的某种化学成分!”
“啥?灭火剂?”小岛那叫一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忘了?案发当天,附近山域不是发生了森林火灾吗?连直升机都出动了,喷些灭火剂不奇怪吧!若外套上检测出这类成分,不就可以证明当天傍晚她去过案发现场附近吗?”
“直升机真的喷那玩意儿呢?”
“谁晓得呢,我也想问,但周末市政府又不上班。这都不是重点,我连磷酸铵这样具体的成分都搬出来了,还怕唬不住人?”
“您这不是忽悠人嘛!”
“虚张声势,可不就是忽悠人吗?”
“您就不怕她知情后翻供?”
“你认为,我为何要让她写下认罪书?白纸黑字,由不得她狡辩。再说了,事已至此,她怕也是早已心灰意冷了,断不会再垂死挣扎。”
“剑走偏锋,一招制敌。陶神探,请受在下一拜。”
“谬赞,若没有钱德拉·鲍斯从中搅局,怕是早已真相大白了。撇去这层历史的疑云,不过就是一件图财谋杀亲夫的案子罢了。”
“关键是,您怎么就能如此果断地撇去这条线?”
“怎么说呢?莱伊的戏演得用力过猛了。就拿帝国酒店那场闹剧来说吧!头裹白巾的印度人,用英语大声争吵?在印度只有锡克教徒会裹头巾。孟买人或加尔各答人不会,会说英文的锡克人能有几个?撇去这些拙劣的闹剧,浮出水面的还能有谁?”
“就这样,完了?”
“莱伊夫人显然早就知道暗杀组织一事纯属捏造。那晚,田边大厨不是协助我们回忆过每个细节吗?我走到窗边时,她直接来了句‘请过来喝茶’,把我喊了回去,我当时就纳闷儿了,只是没往深处想。直到我拨通了‘7036’这个错误的号码,才坐实了我的推断。那家人告诉我,前不久有个女人致电打探过他们家上周日的行踪,你说说,天底下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所以,即便没有铁证,单单是上述几点,再加上灭火剂这颗烟雾弹,足以声讨她一番了。”
陶展文言毕,叼起一根烟,吞云吐雾起来,他不是烟鬼,只会在心情舒畅时,点一根助助兴。小岛仍难以释怀:“真相就这样大白了?总觉着还少了些什么。”
“比如说?”
“比如说,您脑门儿上的伤。”
“哎哟,你说这茬儿呀!”陶展文闻言竟乐不可支,笑道:“看马尼拉·莱伊演得那一出出戏,害得我也犯了戏瘾。我就想,莱伊那拙劣的演技,怎么就能屡试不爽呢?那天,我正回家呢,碰巧看见你在身后不远处,便想找你试试。果然,你深信不疑。”
小岛大眼瞪小眼:“这么说,那是假的?”
“别动肝火,这也是为了破案嘛。经那么一试,我可以理解莱伊的演技为何能骗倒那么多人了。”
“敢情,您是把自己的亲弟子当小白鼠呀!”
“破案嘛,总是得有人做出些牺牲不是?”
“得了,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被您当枪使了。今晚这顿,我可就当作是您的赔礼了。”小岛说着,还不忘松了松裤腰带。
“尽管敞开肚皮吃,管够……待会儿Moon-Stone打烊了,波子也会来。这次能真相大白,她可居功至伟呀!你再怎么着得给她留一份儿。”
陶展文言罢,缓缓站起身,膝盖上的钱德拉·鲍斯人物传记落在了地上。陶展文与封面上的鲍斯对视了数秒钟,才弯腰将书本拾起,轻轻地掸去封面上的灰尘。
[1]我流:一种格斗武术,也称为“我流格斗术”。
[2]山崎朋子:日本纪实文学作家、女性史研究者,《山打根八号娼馆》是其代表作。
[3]北野町:神户中央区的路名,位于神户三宫站以北约1公里处。
[4]寺内寿一:旧日本帝国元帅陆军大将。
[5]汲水节:东大寺的僧侣向二月堂的主佛十一面观音忏悔罪过,并祈祷世间太平和农业丰收的仪式,也被称作“修二会”。
[6]异人馆:指日本幕末到明治时代(主要是明治时代)外国人所居住的住宅。
[7]阪急:日本私铁。
[8]巴盖特·拉姆·泰勒瓦尔:印度独立运动的活跃人物,曾协助鲍斯逃跑,是多个国家的间谍。
[9]白沙瓦:为巴基斯坦西北边境省省会,是巴基斯坦最具有民族特色的城市。
[10]达拉村:是白沙瓦的下辖村,位于白沙瓦以南40公里的巴基斯坦与阿富汗接壤地带。
[11]开伯尔山口:兴都库什山脉最大和最重要的山口。在巴基斯坦与阿富汗之间,从白沙瓦到阿富汗首都喀布尔的公路由此经过。
[12]普勒胡姆里:位于阿富汗东北部,是巴格兰省的首都。
[13]笸箩:用柳条或篾条等编的盛器,帮较浅,形状因用途而异,多用来盛谷物。
[14]印度国民军:自由印度临时政府于1942年8月建立的军事组织,指挥官为钱德拉·鲍斯。
[15]和棋:下棋不分胜负的终局。
[16]宵小:指小人,伪君子。
[17]贱籍:又称贱民,是指不属于士、农、工、商四民之列的中国古代的法定社会等级。
[18]旃陀罗:印度种姓之一,是位居首陀罗之下的贱民阶级。
[19]玄关:指门廊、门厅,是从室外进入室内居室时第一个看到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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