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六年 九月二十九日)餐厅(半夜十二点五十五分)
一声惨叫。
一听出是由里绘的声音,我立即冲出起居室。从漆黑的西回廊前往“塔”的一路上,我感觉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样的声音能被称为“撕心裂肺”。
由里绘的叫声持续了很长时间,想必她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用尽全身力气,发出这么大的声音。
餐厅的对开门里渗出微弱的灯光,我拼命转动轮椅,撞开了那扇门。
“由里绘!”
“啊!”
我呼唤由里绘的声音正好和走廊上某个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我还来不及想是谁,就听见走廊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最后停在了我的身后。
“老爷!”
是仓本。他想必也是听到由里绘的惨叫才冲过来的。
“老爷,不得了了!”
我还没回过头去,仓本的声音又连珠炮般响起。
“外面的走廊上,野泽——”他冲进餐厅,“野泽倒在走廊里。”“你说什么?”
我转头去看仓本,余光里闪过一片白色。
“由里绘……”
丝质的白色睡衣——由里绘摇摇晃晃地出现在楼梯上。
“小姐!”仓本叫了一声。
他显然无法判断应该优先关照哪一边——倒在走廊里的野泽和发出惨叫的由里绘。身穿睡衣的管家六神无主,和平日判若两人。
餐厅里的水晶吊灯已经熄了。楼梯上的壁灯隐约照亮了室内。
“由里绘,”我抬起头,声音沙哑地呼唤她,“刚才是你叫的吗?”
她似乎动了一下,既没有回答我,也没有点头,而是哆哆嗦嗦地伸手扶着楼梯扶手,茫然地走下楼梯。
“小姐,您怎么了?”仓本意识到她的异样,跑到了楼梯口。
这时,走廊上又响起了脚步声。
“怎么了?”有人从对面的门里跑进来,大声发问。
这个身穿黑色牛仔裤和灰色衬衫的人就是岛田洁,看样子他还没有上床睡觉。
在幽暗的灯光下,他认出了我。
“我在那边都听见了刚才的叫声,那是……”
说到这里,他发现了走下楼梯的由里绘和跑上前去的仓本。
“啊,果然是由里绘小姐。到底怎么了?”
“岛田先生,”我把轮椅挪过去,“野泽好像倒在了外面的走廊上。”
“野泽——那位女佣吗?”岛田闻言色变,“这可不得了。外面的走廊是——”
“靠近面对中庭的那扇窗户。”
听到仓本的解释,岛田一溜烟地从刚才进来的门又飞奔出餐厅。我犹豫了一下是否要追上去,但还是放心不下由里绘。
由里绘终于走下了楼梯。她无力地靠在墙上,惊恐万状地看着我。她美丽的脸庞毫无血色,嘴唇发紫,微微颤抖,眼中噙着泪水。
“您怎么了?”
噤若寒蝉的由里绘对仓本的问话置之不理,一个劲儿地摇头。
“由里绘——”我叫了她一句,把轮椅移到她身边。
这时,飞奔出去的岛田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了。
“这可糟了,藤沼先生。她——野泽,死了!好像是被人勒住了脖子,是他杀!”
由里绘再次发出一声尖叫。她捂住耳朵,靠在墙上,随后软绵绵地瘫倒在地。
“快报警。电话在哪里?”
“在这里。”仓本回答。
“仓本先生,麻烦您了。我去叫大家起床。”
岛田一口气说完,又飞奔而出。
仓本扑向吧台上的电话,我把轮椅靠近由里绘。
“由里绘……”
看见是我,她依旧精神恍惚,眼睛一闪一闪,湿漉漉的头发粘在脸颊和脖子上,嘴唇不住地哆嗦,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振作一点。”看到她的模样,我用半责备的语气说道,“出了什么事,你就说吧。”
由里绘还是一言不发。我心乱如麻却无计可施,只好默默地守望着她。
“老爷,”仓本打完电话,“警察马上就会赶过来,让我们保护现场,不要触碰尸体。”
“大概要多长时间?”
“A**镇的警察马上开车过来,下这么大的雨,如果路上不出事,需要两个小时左右。县警的调查队要更晚才能到。”
我不知所措。女佣苦闷的面容浮现在脑海里,我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一会儿,岛田回来了,身穿睡衣的森滋彦和大石源造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
“藤沼先生,太匪夷所思了。”岛田跑到我身边,“三田村医生不在房间里,也不在卫生间和浴室里。”
“真的吗?”
“嗯。我敲门,没有人回答,门没有上锁,我进去一看,房间里没有人……警察呢?报警了吗?”
我点点头。“可是要很长时间才能来,我们只能等了。”
“岂有此理!”大石抽动着一张肥胖的脸,大呼小叫道,“今年又死人了?!这个家到底有什么问题?!”
“三田村到底去了哪里呢?难道他……”森教授脸色苍白地小声嘀咕着。
“啊——啊啊啊……”
刹那间,带着异常音调的叫声响彻了两层楼高的空间。
“由里绘?”
“由里绘小姐!”
众人的目光同时对准她。
“啊啊啊……”
由里绘的一双大眼睛茫然失神,嘴唇抖得厉害。然后,她慢慢抬起雪白纤细的手臂,努力让自己恢复平静。
岛田走上前,单膝跪在由里绘身边。
“来,冷静一点。为什么发出那么大的叫声?能告诉我们吗?”
“房、间……”她终于吐出了两个字。
“房间?哪个房间?”
“我的。”
她的手指向楼上。
“你的房间?楼上的房间吗?”
岛田跳起来,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冲上楼梯。
在众人的视线中,岛田从楼梯拐角处闪进了塔屋。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了一声惊叫——
“怎么了?”森教授一边问一边走上楼梯。
岛田没有回答。我们在沉默中心惊胆战。
过了一会儿,岛田的身影出现在楼梯拐角处。
“出大事了。”他沉痛地对众人宣告,“三田村医生死了。”
塔屋(凌晨一点四十五分)
我请仓本照顾由里绘,森滋彦和大石则抬起我的轮椅,走上楼梯。电梯发生了故障,刚才试了一下,还是没有恢复。
三田村则之的尸体在房间中央的三角钢琴前面。他穿着米色长裤和驼色长袖衬衫,背对门坐在钢琴前的椅子上,上半身伏在黑色琴盖上。
“后脑受到了重创。”岛田对我们说。
森滋彦和大石无言地看着眼前这具失去了生命的躯壳,我也瞠目结舌。
“显然是被人杀死的。”
岛田面无血色,声音颤抖,这也许是他第一次在现实中看见被人杀死的尸体——我忐忑不安的内心深处掠过这个想法。
然而,我也没资格说三道四。尽管一年前经历过惨绝人寰的事件,却依然压抑不住内心的悸动。
“那是凶器吧……”
森惴惴不安指着尸体脚下。那是一把长约三十厘米的黑色起钉器。
“好像是。”岛田弯下腰仔细观察,“上面粘着血和头发。藤沼先生,你认识这个起钉器吗?”
“这个……”
“工具箱在哪里?”
“在下面的柜子里。”
“唔。”岛田蹙起眉头,注视着尸体后脑上的伤口,“伤口看上去很新,血还没有凝结。”
“三田村为什么会在这里……”森教授用手扶着眼镜框,往前迈出一步。
“还是不要在现场逗留了。”大石挠着红色的蒜头鼻说道,“接下来交给警察……”
“这个当然。不过——”说着,岛田踮着脚尖转到钢琴的另一侧,“三田村在这里被杀了,而野泽在下面的走廊上被人勒死,有人连杀了两个人。下这么大的雨,警察很久才会到。在这期间,无法保证大家不会遭遇危险。”
“这,怎么可能……”
“你是说,凶手是我们中的一个?”森提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岛田眉头紧锁。“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总之,我们先出去吧。”我说,“我受不了和尸体待在同一个房间里。”
“是啊。”岛田痛快地同意了我的提议,调转脚跟,然后忽然举起手,“啊,等等——请等一下。”
“怎么啦?”
“这个,尸体的手……”岛田指着外科医生搭在钢琴盖上的手,“你们不觉得蹊跷吗?”
被他一提醒,我们战战兢兢地靠近尸体一看,三田村的右手绕过趴着的头,伸到左边,紧紧地握着自己的左手。
“你们不认为一个人在临死前摆出这样的姿势有点不自然吗?”岛田又向尸体走近了一步,“用右手握住自己的左手手指——也许是他有意这么做的。”
“有意?”
“嗯。”岛田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我想会不会就是所谓的死亡讯息。”
“死亡讯息?”
大石扭着粗短的脖子,疑惑不解。森也是同样的反应。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带有暗示性的尸体,小声说道:“就是临死前的留言吧?”
“是的。也就是说,他在临死前,想通过这个办法告诉第三者谁是杀害了自己的真凶。”
“哦。可是,这个样子……”大石一头雾水。
站在他旁边的森滋彦突然开口说:“这会不会是暗示戒指?”
“戒指?”
“对。请看,他的右手握着左手的戒指,是不是要摘下戒指呢?”
岛田轻轻地“哦”了一声。“我不认为他在临死前还念念不忘那个‘毛病’。啊,说起来,好像在去年的事件里,尸体的戒指也被摘下来了,是吗?”
“是的。”
“明白了。会不会是这样的——”大石粗声嚷道。
“你想到什么了吗?”
“他想要拔下戒指,告诉大家杀死自己的就是去年那个人——去年杀死正木,拿走戒指的那个人。”
“不会吧?”森大惊失色。
岛田又轻轻地“哦”了一声。
“你是想说,古川恒仁回来了,而且又杀人了?”
“嗯,就是这么回事。”
“不过,大石先生,虽说如此……”森似乎难以置信。
“这可是个丧心病狂的人。”
“有一定的道理。”岛田离开了尸体,“凶手也许是从外面进来的,或者……嗯,大家都出去吧。藤沼先生,请让仓本先生去检查一下门窗有没有被人打开过。”
餐厅(凌晨两点十五分)
“……我正在洗澡,一般都是在睡觉前洗。出来一看,三田村医生……”
由里绘喝了仓本递过来的白兰地,多少平静了一些。她疲惫不堪地坐在沙发里,语无伦次地叙述着当时的情况。
“洗澡花了多长时间?”
“三十分钟左右。”
“洗澡前,房间里没人吗?”
岛田平心静气地提了这个问题,由里绘一时语塞,然后缓缓地点点头。
“你知道三田村医生为什么来你的房间吗?”
“不知道。”由里绘无力地低下头,光洁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撒谎!)
我在心中说。
(你分明知道今天晚上他要去你的房间。)
可是,我不能在这里揭穿这一点。我怎么可能这样做呢?
我迫切地感觉到必须和她单独谈一次,确认她的真实想法……“你洗澡的时候,没听到什么声音吗?”
“没有。”
“出来看到尸体的时候,房间里有没有可疑的人影?”
“没有。”
岛田坐在由里绘对面的沙发上,在双腿交叉的膝盖上又开始了“折纸”的动作。森教授驼着背坐在他身边,大石坐在圆桌旁,自说自话地从餐具柜中拿出了一瓶威士忌。
去馆内巡查的仓本回来了。
“怎么样?”岛田从沙发里抬起身。
“那个——”管家硬邦邦地报告说,“后门开着。”
“果然如此!”大石喝了一口玻璃杯中的酒,大声叫起来,“果然又是那个丧尽天良的和尚……”
“请冷静一点!”岛田厉声喝道,“现在还不能下结论!仓本先生,在你回房前,门窗都关得好好的吧?”
“当然。我像平时一样全部检查了一遍。”
“走廊上的画,没有异常吧?”
“没有。”
“保管室那边也是吗?”
“是的。那间屋子平时都锁得很严实。”
“唔。后门开了,是从外面撬开了锁吗?”
“不是,锁没有坏。”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如果凶手是外面来的人,那很有可能是事先潜藏在这里,或者有内应。”
“内应?”大石端着酒杯靠近沙发,气势汹汹地瞪着岛田,“如果是那样,那你就是最大的嫌疑犯!”
“我?”岛田仿佛推理小说的读者看到了出人意料的结局一般,睁大了眼睛。
大石气急败坏地说:“我说错了吗?你是那个和尚的朋友,事先和他勾结在一起,然后突然来到这里,向主人献殷勤。”
“你开玩笑吧。”岛田摊开双手,“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了模仿杀人狂杀害三田村医生和野泽吗?”
“画,是画啊!你们两个狼狈为奸,打算偷画,被人发现后就杀人灭口。”
“特意跑到由里绘小姐的房间里去杀人吗?你不要血口喷人。教授,您怎么看?”
“我没什么想法。”森抱着双臂蜷缩成一团,背弯得更低了。
“藤沼先生呢?”岛田看着坐在茶几边的我。
“我被大石先生的分析触动了。在这里面,你是陌生人,最容易被怀疑。”
“可是,冷静地考虑一下……”
“话虽如此,但是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冷静得下来呢?”我厌烦地打断岛田,看着蜷缩在沙发里的由里绘,“由里绘很害怕。不知道警察什么时候来,请允许我和由里绘暂时先回房间。”
“可是,藤沼先生!”
“我是这里的主人。虽然是这种情况——不,正因为是这种情况,所以请遵照我的意愿。由里绘,来,你过来。”
听到我的话,由里绘无精打采地站了起来。
“请等一下,藤沼先生!”岛田又把我叫住,“我从刚才开始,似乎已经看清楚了某种正确的‘形态’。”
“侦探工作交给警察就行了。我已经受够了——你不至于说我是凶手吧?”我说完,便将轮椅转向餐厅的出口。由里绘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
外面依然是狂风暴雨。在我的身后,餐厅里的人投来困惑的目光。我不在意外面的风雨,却从心底里厌恶在馆内肆虐,并把我们从平静引向崩溃的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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