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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十二月二十二日


4


戴维正在读信。他刚把它揉成一团扔到一边,现在又捡了回来,重新展平读了起来。


他的妻子希尔达一言不发,静静地注视着他。她注意到他太阳穴部位的肌肉在抽搐(还是说那是凸起的青筋),细长的双手在微微颤抖,全身都在紧张地痉挛。最终,当他把总是垂在前额的一缕金发拂开,那双迷人的蓝眼睛望向她时,她已经准备好了。


“希尔达,我们该怎么办?”


希尔达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她听出了他声音中的迫切,深知他有多依赖自己——打从结婚起便如此——知道她会直接影响他最后的决定。正因如此她才格外谨慎,不想把事情说得太死。


她开口了,声音平静,带有能抚慰人心的力量,就像经验丰富的幼儿园阿姨。


“那要看你是怎么想的,戴维。”


希尔达,这个大块头女人,并不美丽,但有一种吸引力。她身上的某些东西就像一幅荷兰人画的风景画,嗓音温暖,讨人喜欢。她拥有一种坚强——深藏于心的坚韧,能够感染弱者。一个过分刚烈的矮胖的中年妇女,不机灵,也没什么才气,但有一些你不能忽视的东西。力量!希尔达·李拥有一种力量!


戴维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踱步。他的头发一点儿也没变白,长相难以置信的孩子气,温和的脸庞就像伯恩-琼斯(注:伯恩-琼斯(Edward Burne-Jones 1833-1898),新拉斐尔前派(又名牛津会)最重要的画家之一。)笔下的骑士,有些……不真实。


他忧心忡忡地开了口。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希尔达,你一定知道。”


“我不确定。”


“但我告诉过你呀——一次又一次。我讨厌那里的一切。那所房子,乡下,以及相关的一切。它只会唤起我的痛苦回忆。我讨厌在那儿度过的每一分钟!当我想起它,就会想起我母亲受过的所有苦难……”


他妻子同情地点点头。


“她非常可爱,希尔达,非常有耐心。躺在那儿,即便痛苦,却忍耐着,承受着一切。而我的父亲,”他的脸色随之阴沉下来,“给她的一生带来不幸,羞辱她、炫耀他的艳遇。他时常对她不忠,甚至从不费心遮掩。”


希尔达·李说:“她本不该这样忍气吞声,她应该离开他。”


他带着一丝责备的意味说道:“她太善良了,不可能那么做。她认为留在那里是她的责任。再说了,那里是她家,她还能去哪儿呢?”


“她可以独立谋生。”


戴维烦躁地说:“在那个时候是不可能的!你不明白。那时的女人是不会那样做的。她们包容一切,耐心地忍耐。她还得考虑我们。即使她和我父亲离了婚,会发生什么?他很可能会再婚,建立一个新的家庭,我们就会被扔到一边。所有这些她都必须考虑到。”


希尔达没答话。


戴维继续说了下去。


“不,她做得对。她是个圣人!她一直忍耐到最后——没有一丝抱怨。”


希尔达说:“她要是一点儿都不曾抱怨,你就不会知道这么多了,戴维!”


他的脸色好了些,声音也变得轻柔。


“是的。她告诉我了一些事,她知道我多么爱她。当她去世的时候——”


他顿住了,将双手插进头发里。


“希尔达,那太可怕了堪称恐怖!凄惨悲凉!她那时还很年轻,本不该死的。是他杀死了她——我父亲!他要对她的死负责。他伤透了她的心。那时我便决定不要再与他同住一片屋檐下。我逃走了,远离那一切。”


希尔达点了点头。


“你的决定很明智,”她说,“你做了正确的选择。”


戴维说:“父亲想让我加入他的事业,但那就意味着要住在家里,我可忍受不了。我无法理解阿尔弗雷德是怎么忍受的,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他就从没反抗过吗?”希尔达颇感兴趣地问,“我记得你对我说过一些事,关于他如何放弃了别的职业。”


戴维点点头。


“阿尔弗雷德参了军。全是父亲安排好的。阿尔弗雷德,家里的长子,就要进骑兵团之类的地方。哈里加入他的事业,还有我。乔治去参政。”


“但事情并没有这么发展?”


戴维摇摇头。


“哈里打乱了一切!他非常放荡不羁。欠债,惹了各种各样的麻烦。最后,某一天,他拿着不属于他的几百英镑一走了之,留下张字条,说他不适合坐办公室,他要去看看世界。”


“从此你们就没再听到他的消息了吗?”


“噢,不,我们有。”戴维笑了,“我们经常能听到他的消息!他会从世界各地发来电报要钱,也总能得到!”


“阿尔弗雷德呢?”


“父亲让他退伍回来加入他的事业。”


“他介意吗?”


“刚开始的时候非常介意,他恨那份工作。但父亲总能把阿尔弗雷德玩弄于股掌之间。我相信,他现在依旧被父亲攥在手心里。”


“而你——逃脱了!”希尔达说。


“是的,我去了伦敦,学习绘画。父亲明白地告诉我,如果我去干这么一件蠢事,那么我只能得到很少的生活费,而他死后什么都不会留给我。我说我不在乎。他管我叫小傻瓜,然后就这样了!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他。”


希尔达温柔地问:“你没后悔过吗?”


“没有,真的没有。我知道我在艺术上不会有多大的成就,我永远不会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但我们有这幢小别墅就够了。我们拥有想要的一切必需品。而如果我死了,保险受益人是你。”


他停了一会儿,又说:“可是现在,这个!”


他拍了一下那封信。


“如果这封信真的让你这么难受,我表示遗憾。”希尔达说。


戴维就像没听见她说的话似的,接着说下去。


“叫我带妻子回去过圣诞节。希望我们一家能聚在一起,过一个团圆的圣诞!这是什么意思?”


希尔达说:“除了字面意思,还会有什么别的意思吗?”


他困惑地看着她。


“我的意思是,”她笑起来,说,“你父亲他年纪大了,开始因家庭这一牵绊而感伤。要知道,这是合理的。”


“我想是这样的。”戴维慢吞吞地说。


“他老了,而且非常孤单。”


他飞快地看了她一眼。


“你想让我去,对吗,希尔达?”


她慢悠悠地答道:“如果不答应这个请求——好像很可惜。我想我是一个很守旧的人,那么圣诞节的时候,我们为什么不能友善和睦一点呢?”


“在我告诉你这些事之后你仍这么想?”


“我知道,亲爱的,我知道。但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消逝了,终结了。”


“对我来说还没有。”


“是的,因为你不愿意让这一切过去。你让往事依旧活在记忆中。”


“我不能忘记。”


“你不愿忘记,这才是你的真实想法,戴维。”


他的嘴抿得紧紧的。


“我们都这样,我们李家的人。一件事情能记好多年,不停回忆,好让记忆永远栩栩如生。”


希尔达有点儿不耐烦地说:“这有什么可骄傲的吗?我可不这么想!”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似有深意。


他说:“你并不看重这样的专一。钟情于回忆,对吗?”


希尔达说:“我相信现在的事,而不是过去。如果我们一定要让往事保持鲜活,我想,最终我们会扭曲它。我们会夸大其词,以一种错误的眼光去看待往事。”


“我能清楚地记得那些日子里说过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细节。”戴维激动地说。


“是的,可你不该这样!亲爱的!这样不正常!你仍以一个孩子的眼光去看待那些事,而不是作为一个有气度的、有宽容心的绅士。”


“这又有什么不一样呢?”戴维问道。


希尔达犹豫了。她感觉到此时再说下去是不明智的,可有些话她又非常想说出来。


“我觉得,”她说,“你把你父亲看成一个妖怪了!但如果你现在见到他,很可能会发现他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一个也许已经失去了激情的人。尽管绝非毫无过错,但他也仅仅只是个人,而不是没有人性的怪物!”


“你不明白!他对待我母亲时——”


希尔达严肃地说:“有时候温柔、顺从,会激发男人身上最坏的东西。然而依旧是这个男人,会因为勇气和决心,变成完全不同的样子。”


“照你这么说倒是她的错——”


希尔达打断了他的话。


“不,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你父亲的确待你母亲很不好,这一点我从未怀疑过。但婚姻是一件很特别的事,任何局外人——甚至包括他们的孩子在内,都没有权利评判。况且,你此时的愤怒怨恨,对你母亲都已于事无补。整件事都过去了,在你身后了!现在只剩下一个老人,身体衰弱,想让他的儿子回家过圣诞节。”


“你想让我去?”


希尔达迟疑了一下,然后突然下了决心。“是的,”她说,“我想让你去,从此永远摆脱那个妖怪。”


5


乔治·李,韦斯特林厄姆的下议院议员,是一位四十一岁、有点发福的绅士。他的眼睛是淡蓝色的,稍微有些外凸,总是带着怀疑的神情。他下巴强健,说起话来带着学究腔。


他正以郑重其事的态度说:“我告诉过你,玛格达莱尼,我认为我有义务去。”


他的妻子不耐烦地耸耸肩。


她很苗条,拥有一头淡金色的秀发,一张光滑的鸭蛋脸,双眉仔细修成俏丽的样子。那张脸有时会一片茫然,不带一丝表情。她现在就是这个样子。


“亲爱的,”她说,“那一定很糟糕,我敢肯定。”


“而且,”乔治·李突然想到一个很妙的主意,神采飞扬地说了起来,“这样我们可以省下很大一笔钱。圣诞节期间的开销总是很大,这样我们就可以只给用人们一笔伙食费。”


“哦,得了吧,”玛格达莱尼说,“圣诞节无论去哪儿过都很糟糕!”


“我想,”乔治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他们很想吃一顿圣诞节大餐吧。或许不要火鸡,来一块上好的牛排?”


“谁?用人们?哦,乔治,别小题大做了,你总在为钱的事操心。”


“总要有人操心吧。”乔治说。


“对,可无论什么事都精打细算未免太荒谬了。你为什么不让你父亲再多给你些钱呢?”


“他已经给了我一笔可观的生活费了。”


“完全依赖父亲实在太糟糕了,就像你现在这样!他应该一次性给你一笔钱。”


“这不是他的办事方式。”


玛格达莱尼看着他,那双淡褐色的眼睛突然变得敏锐而精明,毫无表情的鸭蛋脸上也瞬间起了变化。


“他非常有钱,不是吗,乔治?他一定是个百万富翁,是吗?”


“我相信,相当于两个百万富翁。”


玛格达莱尼嫉妒地叹了口气。


“他是怎么赚到那么多钱的?在南非吗?”


“对,他早年在那里赚了一大笔。主要是钻石。”


“太刺激了!”玛格达莱尼说道。


“然后他来到英国,进军商业,财产又翻了两倍甚至三倍,我想是这样的。”


“他死后会怎样呢?”玛格达莱尼问。


“父亲从没提过这件事,而其他人当然不能去问。我猜想大部分钱会归阿尔弗雷德和我,阿尔弗雷德自然会多一些。”


“你还有别的兄弟吧,是吗?”


“是的,还有个弟弟戴维。但我不认为他会得到多少。他离开家去搞艺术之类的蠢事了。我记得父亲警告过他,如果他那样做就把他从遗嘱名单中去掉,可戴维说他不在乎。”


“多傻啊!”玛格达莱尼轻蔑地嘲笑道。


“我还有个姐姐,詹妮弗,她跟了一个外国人——一个西班牙艺术家,戴维的朋友。但她一年前死了,留下了一个女儿。父亲也许会给她点儿钱,但不会有多少的。当然,还有哈里……”


他停住了,似乎有点儿尴尬。


“哈里?”玛格达莱尼很惊讶,“哈里是谁?”


“哦,呃,我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