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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十二月二十五日

1


在圣诞节当日中午灿烂的阳光下,波洛走进戈斯顿霍尔的花园。主体建筑本身就是一幢坚固的大房子,外观上没什么特别浮夸的装饰。


而现在这边,南面,有一道宽阔的阳台,环绕着修剪整齐的紫杉做树篱。石板路的缝隙间种着些小型植物,沿着阳台分布着几处石槽,被布置成微缩庭院。


波洛低头研究着那些微型园林,低声赞赏道:“多么出色的设想啊!”


他看见远处有两个身影,正朝约三百码远的一处装饰性池塘走去。其中一个是皮拉尔,她的身影很容易认。而起初波洛以为另一个是斯蒂芬·法尔,接着才认出和皮拉尔走在一起的男人是哈里·李。哈里好像对他这个迷人的外甥女很殷勤,走在路上的他不时仰起头大笑,接着又低下头,更殷勤地靠近她。


“显然,这儿有一个人没在哀悼。”波洛自言自语道。


一声轻微的响动让波洛转过身来。玛格达莱尼·李站在那儿,也看着渐渐远去的那一男一女。她扭过头来,冲波洛露出迷人的微笑。


她说:“真是阳光灿烂的好天气啊!让人几乎不敢相信昨晚发生了那么可怕的事,是不是,波洛先生?”


“确实很难相信,没错,夫人。”


玛格达莱尼叹了口气。


“我以前从未经历过这类悲惨的事。现在我——我才算真正地长大了。我一直是个孩子,太久太久了,我想,这不是一件好事。”


她又叹了口气,接着说道:“皮拉尔,她看上去镇静得出奇,我想这是因为她有西班牙血统。这一切都太奇怪了,不是吗?”


“哪儿奇怪,夫人?”


“她的到来。毫无征兆,突然出现在这儿!”


波洛说:“我听说李先生已经找她找了相当一段时间了,他曾与驻马德里的领事,以及她母亲去世的地方——阿利夸拉的副领事通过信。”


“他一直对这事保密,”玛格达莱尼说,“阿尔弗雷德什么都不知道,莉迪亚也是。”


“啊!”波洛说。


玛格达莱尼靠近了他一点儿,他可以闻到她身上美妙的香水味。


“你知道吗,波洛先生,有关詹妮弗的丈夫埃斯特拉瓦多斯,有很多故事。婚后不久他就死了,而且死得有些蹊跷。阿尔弗雷德和莉迪亚知道怎么回事。我想肯定是一些——不光彩的事……”


“这……”波洛说,“真是悲惨啊。”


玛格达莱尼说:“我丈夫认为——而我也同意他的意见——家里人有权知道这个女孩儿的身世。如果她的父亲是一个罪犯——”


她停下来,但赫尔克里·波洛什么都没说。他似乎正欣赏着眼前的自然美景——在戈斯顿霍尔庭院中看到的冬日景色。


玛格达莱尼说:“我总觉得我公公死的方式暗示着什么。这、这太……不英国式了。”


赫尔克里·波洛慢慢地转过脸来,神色凝重地看着她,目光中带着询问。


“嗯,”他说,“你认为这更……西班牙式?”


“这个……太残忍了,不是吗?”玛格达莱尼带着孩子气的语调说,“就像斗牛之类的!”


赫尔克里·波洛轻松地说:“你的意思是,在你看来,是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割断了她外公的喉咙?”


“噢,不,波洛先生!”玛格达莱尼的反应很激烈,像是被吓了一跳,“我可从没说过类似的话!真的没有!”


“好吧,”波洛说,“也许你没有。”


“但我的确认为,她……嗯,很可疑。比如说,昨晚她从那个房间的地板上捡起什么东西时那鬼鬼祟祟的样子。”


赫尔克里·波洛的语气突然不一样了,他严厉地问:“昨晚她从地上捡起了什么东西?”


玛格达莱尼点点头,她那孩子气的嘴巴不怀好意地撇了撇。


“是的,就在我们刚进屋的时候。她迅速地瞟了一眼四周,看有没有人在看她,接着一把捡了起来。不过还是被警司看见了,为此我很高兴,并叫她交了出来。”


“你知道她捡起了什么吗,夫人?”


“不知道,我离得太远了,看不见。”玛格达莱尼的声音里带着遗憾,“是个很小的东西。”


波洛皱起眉。


“这很有意思。”他喃喃道。


玛格达莱尼急切地说:“是的,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件事。说到底,我们都对皮拉尔的成长经历和生活背景一无所知。阿尔弗雷德总是顾虑重重,而亲爱的莉迪亚又太大而化之。”接着她嘟囔道,“我最好去看看能不能帮莉迪亚做些什么,可能有些信件要写。”


她从他身边走开,嘴角上挂着一抹阴谋得逞的笑容。


波洛站在阳台上,深陷沉思。


2


萨格登警司向他走来,看上去闷闷不乐的。他说:“早上好,波洛先生。说‘圣诞节快乐’好像不太合适,是不是?”


“我亲爱的同事,在你脸上,我确实看不到一丝快乐的迹象。即使你已经说了‘圣诞节快乐’,我也不想说‘年年如此”。’


“确实,我可不希望再过一个这样的圣诞节。”萨格登说。


“有些进展了吗?”


“我去核查了很多问题。霍伯里的不在场证明无懈可击,电影院门口的守门人说他看见霍伯里和那个姑娘一起进场,电影散场的时候也看到他和她一起走出来,而且基本确定他没有离开过,更不可能在放映中途离开又回来。那个姑娘,则笃定地发誓说他一直和她待在电影院里。”


波洛扬起双眉。


“这么一来,我看不出还有什么好说的了。”


萨格登冷嘲热讽道:“哦,你永远搞不懂一个女人的心思!她们能面不改色地为一个男人撒谎。”


“这可以证明她们的心意。”赫尔克里·波洛说。


萨格登愤愤不平。


“你是外国人才会这么看,这么做违背了公平与正义。”


赫尔克里·波洛说:“正义本来就是一样奇怪的东西。你就从来没怀疑过它吗?”


萨格登注视着他,说:“你真是一个怪人,波洛先生。”


“完全不是,我遵从逻辑思维。可我们不要再为这个问题争论了。那么,你认为,这位牛奶店少女没说真话?”


萨格登摇摇头。


“不,”他说,“看起来不像是这样的。事实上,我认为她说的都是真话。她是个单纯的姑娘,如果她编了一套谎话,我会发觉的。”


波洛说:“你是有这方面经验的,是吗?”


“事情很简单,波洛先生,如果一个人一辈子都在记录证词,那他就能多多少少看出人们是否在撒谎。不,我认为那个姑娘说的是真的,而这样一来,霍伯里就不可能杀了李先生,我们的调查就又要回到这家人中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是他们中的一个干的,波洛先生,他们中的一个。可会是谁呢?”


“你没什么新消息吗?”


“有,在电话问题上我运气不错。乔治·李往韦斯特林厄姆打的那通电话是九点差两分,电话打了六分钟。”


“啊哈!”


“啊哈!此外,再没有人用过电话了——无论是往韦斯特林厄姆还是其他地方。”


“确实很有意思,”波洛赞许地说,“乔治·李先生说,他刚打完电话,就听到头顶上传来骚动——但实际上,那时候已经距他挂断电话过去十分钟了。在那十分钟里,他在哪儿呢?乔治·李夫人说她那时正在打电话,但实际上她根本就没打过电话,她又在哪儿呢?”


萨格登说:“我刚才看见你在和她说话,波洛先生。”


他的语气里带着疑问,但波洛答道:“你错了!”


“呃?”


“我没和她说话,是她在和我说话!”


“噢——”萨格登好像想把这一细微差别置之不理,但很快他似有所悟,“你是说,她在和你说话?”


“是这样,她特意出来找我说话。”


“她想说什么?”


“她想强调这么几点:这起案子非常不英国;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可能继承了些不好的血统,主要指她父亲那边;昨晚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鬼鬼祟祟地从地板上捡起了什么东西。”


“她跟你说了,对吗?”萨格登感兴趣地说。


“是的,那位小姐到底捡起了什么?”


萨格登叹了口气。


“我可以给你三百次机会让你猜!我会给你看的,是那种在侦探小说中可以解开整个谜团的东西!如果你能从中看出什么,我就从警察局退休!”


“给我看看。”


萨格登警司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手心里。一丝淡淡的笑容爬上他的脸颊。


“给你,你看出了什么?”


在警司宽阔的手掌里,有一小片三角形的粉色橡胶和一小块木栓。


波洛拿起那些东西,皱着眉头看时,警司的嘴咧得更开了。


“你看出什么了吗,波洛先生?”


“这一小块东西可能是从装盥洗用具的防水袋上剪下来的。”


“是的,它来自于李先生房间里的一个橡胶盥洗用品袋。有人拿了一把锋利的剪刀,从上面剪下三角形的一小块。也可能是李先生自己干的,而难住我的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关于此事,霍伯里提供不了任何帮助。而那个小木栓,大小和玩克里比奇(注:克里比奇(Cribbage)是一种纸牌游戏,传统玩法里会用一个木板计分,木板上有很多凹槽,由文中提到的木钉(Cribbage Peg)塞入凹槽计分。)时用的木钉差不多,但玩牌时用的大多是象牙做的。这个只是一块粗糙的木头——稍微削了削,我不得不这么说。”


“值得研究一下。”波洛咕哝道。


“你想要就留着吧,”萨格登大方地说,“我用不着它们。”


“我的朋友,我不能从你这儿拿走它们。”


“你也没看出什么吗?”


“我必须承认,什么都没有。”


“这可太妙了!”萨格登大声嘲讽着,又把它们放回到口袋里,“我们继续吧!”


波洛说:“乔治·李夫人详细描述了那位年轻女士如何弯下腰、捡起这些不重要的小东西,一脸鬼鬼祟祟的样子。这是真的吗?”


萨格登思考着这个问题。


“呃,不,”他回答得有些迟疑,“在我看来没那么夸张。她看起来并不心虚,完全不是那样的,但她下手时的确相当……迅猛又安静,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而且她不知道我看见她拿了!这一点我能肯定。我责问她的时候她吓得跳了起来。”


波洛沉思着说:“这么说肯定是有原因的了?可是能有什么原因呢?那一小块橡胶相当新,还没被用过,它又能拿来做什么呢?另一方面——”


萨格登不耐烦地说:“这个,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继续为这个操心,波洛先生,我还有别的事情要考虑。”


波洛问道:“在你看来,目前我们该怎么处理这件案子?”


萨格登拿出他的笔记本。


“让我们回到事实上吧。首先找出不可能做这件事的人,先把他们排除在外。”


“他们是?”


“阿尔弗雷德和哈里·李。他们的不在场证明是确定的。还有阿尔弗雷德·李夫人,就在楼上开始骚动的前一两分钟,特雷西利安看见她在客厅里。这三个人没有问题。接下来看看别人,这里有一份我写的名单,为了看起来一目了然。”


他把笔记本递给波洛。


案发时


乔治·李 ?


乔治·李夫人 ?


戴维·李 在音乐室弹琴(已由他的妻子证实)


戴维·李夫人 在音乐室(已由她的丈夫证实)


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 在她的卧室(没人证实)


斯蒂芬·法尔 在舞厅听留声机(已由三位用人证实,他们在下人房里听见了音乐声)


波洛把名单还回去,说:“所以呢?”


“所以,”萨格登说,“乔治·李可能杀了那个老头,也可能是乔治·李夫人杀的,也可能是皮拉尔·埃斯特拉瓦多斯杀的。戴维·李先生或夫人也有可能杀了他,但不可能共同犯案。”


“这么说,你不接受他们的不在场证明?”


萨格登警司断然摇头。


“决不接受!丈夫和妻子——两个愿为对方奉献的人!他们有可能都牵涉其中,也有可能一个人作案,另一个准备好提供不在场证明。关于这一点我是这么看的:有人在音乐室里弹琴,那个人可能是戴维·李,而且很有可能就是他,因为他是一位公认的音乐家。但他妻子在不在那儿就不知道了,眼下只有他和他妻子作证。同样地,也有可能是希尔达在弹琴,而戴维·李偷偷地爬上楼杀了他父亲!不,这和同在餐厅里、互相作证的两兄弟完全不一样。阿尔弗雷德·李和哈里·李彼此之间没有好感,两人都不会为了另一个做伪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