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搞懂,”珍妮·赫利尔说道,“这就完了?我是说,这的确很悲惨,不过这……这无论如何也不算‘恐怖’啊。”
“我认为还有下文。”亨利爵士说道。
“是的,”劳埃德大夫说道,“下文还长着呢。要知道,当时有一件奇怪的事。我当然要询问在场的那些渔民和其他人看见了些什么,毕竟他们是目击证人。有一个女人讲了一件荒唐的事。我当时没注意她的话,但后来却想起来了。你们知道吗,她坚称达兰特小姐呼唤同伴的时候并没有处在困境中。另一个女人向她游过去并且……据这个女人说……故意把达兰特小姐的头往水下摁。就像我说的,我没在意她的话。这故事太不可思议了,另外,同样的情况从岸上看起来也会很不一样。巴顿小姐意识到她的朋友在惊慌失措之下死死抓住她不放会让她俩同归于尽,她可能会设法先让她的朋友失去知觉。你们看,在那个西班牙女人看来,看上去就像是……嗯,就像是巴顿小姐在蓄意把她的陪伴溺死。
“就像我说过的那样,当时我几乎没在意这个说法。后来我才又想起这件事。我们当时最大的困难是查明那个女人——艾米·达兰特的个人情况。她好像没有什么亲人。巴顿小姐和我一起清理了她的遗物。我们发现了一个地址,并写了封信去,可那被证实只是她租下来存放东西的。房东太太什么都不知道,只在她租下房间的时候见过她一面。达兰特小姐当时曾说过,她喜欢有个属于她自己的、随时可以回去的地方。房间里只有一两件不错的旧家具,一大堆学校的照片,还有一大箱特卖会上买回来的东西,没有什么私人物品。她曾向房东太太提起过,她的父母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就死在了印度,是一个当牧师的叔叔或舅舅把她带大的,但她没说清楚到底是叔叔还是舅舅,因此无从查起。
“这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只是让人觉得有些失望罢了。一定有许多独身的女人,性情孤傲,寡言少语,跟她的情形类似。她在拉斯帕尔马斯的遗物里有几张相当陈旧的、已经褪了色的照片,照片已经被裁剪过以便装进相框里,因此没留下摄影师的名字;还有一张用达盖尔银版法[2]拍摄的老照片,照片上的人可能是她的母亲,不过更可能是她的祖母。
“巴顿小姐还提供了两个达兰特小姐的介绍人。有一个她已经忘记了,费了一番脑筋之后她想起了另一个的名字。调查发现,那是一位旅居海外的女士,她已经去了澳大利亚。我们给她去了封信。当然,她的回信过了很久才到,可是回信也没帮上什么忙。信中说,达兰特小姐曾经做过她的陪伴,是一个特别能干的女人,很有魅力;不过她一点儿不了解她的个人情况和亲属信息。
“就像我说的那样,这就是全部经过了,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的确如此。只有两件事让我觉得不安:一是没有人知道艾米·达兰特的身世,二是那个西班牙女人讲的那个离奇的故事。是的,我还得补上第三点:当我俯下身去检查达兰特小姐的时候,巴顿小姐正向渔民的小屋走去,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时她的脸上带着一种极度焦虑的神情,忐忑不安,这个表情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当时我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头。我觉得她的表情是出于对她朋友的痛心之情。但是,知道吗,后来我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她们之间没有什么深情厚谊,也没有什么痛心之情。巴顿小姐喜欢艾米·达兰特,而且被她的死吓坏了,仅此而已。
“可是,那为什么会有那种极度焦虑的神情呢?这个问题一再困扰着我。我没有看错她的神情。尽管我不愿意那么想,但是一种答案还是在我心中逐渐成形了。假设那个西班牙女人的说法是真的,假设玛丽·巴顿真的蓄意而冷血地想要淹死艾米·达兰特。她成功地把她摁进水里并装成是在救她的样子。她被救上了一条船。她们所在的海滩十分偏僻。接着我出现了,这是她不希望看到的。一个医生!而且还是一个英国医生!她很清楚有些比艾米·达兰特溺水时间更长的人经过人工呼吸之后也被救活了。但她不得不扮演她的角色,把她的牺牲品单独留给我。当她回头看最后一眼的时候,脸上露出了极度焦虑的可怕神情。艾米·达兰特会不会活过来,然后说出真相?”
“噢!”珍妮·赫利尔说道,“现在我有些毛骨悚然了。”
“从这个角度看,整件事就变得非常邪恶了。艾米·达兰特的身份就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艾米·达兰特是什么人?为什么她这个毫不起眼的被雇用的陪伴会被她的雇主谋杀呢?她是几个月前才被巴顿小姐雇用的。玛丽·巴顿把她带到了海外,她们到达目的地的第二天就发生了这场悲剧。她们俩都是有教养的、平凡无奇的、矜持的英国女人!我暗自想道,整件事简直太离奇了。我不得不把这种猜想痛苦地从我脑海中删除。”
“您没有采取什么行动吗?”赫利尔小姐问道。
“亲爱的小姐,我能做什么呢?没有任何证据。大部分目击者的证词和巴顿小姐说的一样。我的怀疑完全是建立在一个转瞬即逝的表情上的,而那完全有可能只是我的想象。我唯一能做、并且已经做了的就是竭尽全力去寻找艾米·达兰特的亲属。我再次回到英国时,甚至亲自去拜访了艾米·达兰特的房东太太,结果我已经告诉你们了。”
“但你还是觉得不对头?”马普尔小姐说道。
劳埃德大夫点了点头。
“有一半的时间,我为自己居然有这种想法而感到羞愧。我怎么能怀疑这么一位有教养的、举止得体的英国女士会和一桩邪恶而冷血的犯罪事件有关呢?她在岛上短暂逗留期间里,我尽可能热情地帮助了她。我帮助她应付了西班牙当局。作为一个英国人,我竭尽所能地帮助了一位身在异国他乡的同胞;但是,我确信她知道我怀疑她,而且不喜欢她。”
“她在那儿待了多久?”马普尔小姐问道。
“我想大约有两周吧。达兰特小姐就葬在了那儿。大约十天之后,巴顿小姐乘船返回了英国。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她十分不安,她不能按原计划在那儿过冬了。她是这么说的。”
“她真的很不安吗?”马普尔小姐问道。
大夫犹豫了一下。
“嗯,从表面上看不太出来。”他谨慎地说道。
“她有没有……比如说……变胖了些?”马普尔小姐问道。
“知道吗……您问这个问题真有意思。我想起来了,我想您是对的。她……没错,要说她有什么变化的话,她似乎是变胖了点。”
“太可怕了,”珍妮·赫利尔浑身颤栗了一下说道,“就像是……就像是受害者的血养肥了她。”
“此外,从另一方面讲,我这么说可能会有些冤枉她。”劳埃德大夫继续说道,“她离开之前说了些话,这些话却指向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那可能是……我相信那是她的良知在逐渐苏醒,过了这么久以后,面对她所犯下的罪行,她的良知终于苏醒了。”
“她离开加那利群岛的前一天晚上。她把我请到了她那儿去,她对我为她所做的一切表示由衷感谢。我当然轻描淡写地说我只是做了在那种情形下任何人都会做的事,如此云云。之后,我们沉默了片刻,接着她突然问了我一个问题。
“‘您认为,’她问道,‘绕过法律自行解决问题是正确的吗?’
“我回答说那很难回答,但总的来说,我认为自行解决是不正确的。法律毕竟是法律,我们必须遵守。
“‘即便是在它无能为力的时候吗?’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这很难解释清楚。但一个人可能会做出完全错误的事,甚至可能会被认为是犯罪,虽然有恰当而充分的理由那么做。’
“我冷冰冰地回答说,很多罪犯当初可能都是那么想的。她有点畏缩的样子。
“‘但那太可怕了,’她小声念叨着,‘太可怕了。’
“然后她换了一种语气,问我能否给她一些帮助她入睡的药物。她一直没法安稳入睡,自从——她犹豫了一下,自从那可怕的打击之后。
“‘是吗?您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事吗?心里没有什么事?’
“‘心里?我心里该有什么事呢?’她带着怀疑的语气恶狠狠地说道。
“‘有时忧虑和担心是失眠的原因之一。’我淡淡地说。
“她似乎沉思了片刻。
“‘您是指对未来的忧虑,还是对过去的担心?这两者中哪一个不能改变呢?’
“‘两者都不能改变。’
“‘但是为过去而担心毫无益处。你无法挽回……哦!还有什么用呢!人不能沉迷于过去,也不能纠结于过去。’
“我给她开了一剂温和的安眠药就告辞了。离开的时候,我不断回想她刚说过的那些话。‘你无法挽回……’无法挽回什么?抑或是无法挽回谁呢?
“这最后一次会面,从某种意义上讲,让我对后来将要发生的事有了思想准备。当然,我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但是当它发生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到意外。因为,要知道,玛丽·巴顿在我心目中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天良未泯的女人,而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恶人,但她是一个有自己的信条的女人,会遵照自己的信条行事,只要她还坚持自己的原则,她就不会手软。我猜想在我们最后的那次谈话中,她已经开始对自己的信条产生了怀疑。我觉得她的那些话暗示出她感受到了一丝良心上的反省和忏悔。
“后来的那件事发生在康沃尔郡的一个小小的海滨浴场,在一年中游客稀少的季节。那一定是在……让我想想……三月下旬。我是从报纸上看到的。报上说,一位女士住在那儿的一家小旅馆,这位女士就是巴顿小姐。她的举止十分怪异:一到晚上就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喃喃自语,根本不让住在她两边房间里的人安睡。有一天,她请来了牧师,声称有极为重要的事要谈。她说,她犯下了一桩罪行。然而,谈话还没开始,她又突然站起来说改天再谈。牧师认为她有些轻微精神异常,并没有把她的悔过当真。
“第二天早上,有人发现她失踪了。留了一张字条给了验尸官。上面写道:
昨天我试图跟牧师坦白,招认一切,但我做不到。她不让我那么做。我只能用唯一的方式来赎罪——一命偿一命;我必须和她以同样的方式死掉。我必须也同样溺死在深海中。我原本相信我做得是对的。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我要得到艾米的宽恕就必
须去当面向她恳求。我的死与任何人都无关——玛丽·巴顿。
“她的衣服被发现丢在附近一处人迹罕至的海湾,很显然她在那儿脱下了衣服,然后义无反顾地向深海游去了。那里的洋流非常危险,足以把一个人冲向遥远的下游。
“尸体一直没有找到,但失踪达到一定时间之后就会被认定为死亡。她是一个阔绰的女人,她的遗产有十万英镑之巨。由于她生前并没有立下遗嘱,这笔遗产就全部给了她最近的亲属,在澳大利亚的堂亲一家。报纸还谨慎地提到了发生在加那利群岛的悲剧,并提出了一个理论,认为达兰特小姐的死导致她的朋友精神失常。死因调查庭的最后裁决是‘一时的精神错乱导致的自杀’。
“这场悲剧最终以艾米·达兰特和玛丽·巴顿双双死亡而落下帷幕。”
一阵沉默之后,珍妮·赫利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哦,您不能就这么停下来,停在最精彩的地方。继续讲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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