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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戴弗西小姐的田园诗


“那么,”戴弗西小姐不经意地说,“我想,既然已经在这里了,可以再待一会儿,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好做,挺无聊的,沙恩太太。我替奥斯本先生整天关在办公室里,没有人可以说上两句话感到难过。”


“噢,那倒未必,”沙恩太太油腔滑调地说,“就在今天早上,有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来过。好像和柯克先生出书的事有关——我猜想是个作者吧?她在里面和奥斯本先生聊了好久——”


“没什么大不了的,”戴弗西小姐喃喃道,“我觉得无所谓,沙恩太太,无论如何那是他的工作嘛,不是吗?何况,奥斯本先生也不是那种……好了,再见。”


“再见。”沙恩太太和善地说。


戴弗西小姐从来的那条长廊漫步回去,当她离柯克先生办公室门前那片使人心醉的地方越来越近时,步子也越来越小。终于,也许是门后有什么神奇的机会正在等她,她停下脚步。她双颊激动地颤抖着,扭过头来瞥了沙恩太太一眼。这个可敬的太太、以撮合别人为乐事的矮胖的中年爱神,正对她微微会心一笑。戴弗西小姐笑得更开心了。她不再寻找更多的借口,敲了敲那扇门。


詹姆斯·奥斯本没精打采地说了声“请进”,甚至当戴弗西小姐心怦怦地跳着走进办公室时,他都没有抬起他苍白的脸。他坐在一张办公桌后的转椅里,全神贯注地把一些大小不一、上面有模糊的印章的邮票分门别类地放进集邮册。他是个略显老态的四十五岁的成熟男人,头发乱糟糟的,两鬓已微微泛白,鼻子平直,双眼深深陷入疲倦的皱纹里。他沉浸在这些五颜六色的小邮票里,注意力丝毫没被干扰。他用一支小镊子夹着那些邮票,动作纯熟,像经过长时间的训练。


戴弗西小姐干咳了两声。


奥斯本先生抬起头,吃了一惊。“是你啊,戴弗西小姐。”他大声地说,随即放下镊子站了起来。“请进,请进。真抱歉——我太专心了……”一抹红晕袭上他瘦削的双颊。


“继续忙你的吧。”戴弗西小姐指指他的桌子。“我只是想进来看看,既然你在忙——”


“哪里,不忙,不忙,戴弗西小姐,真的不忙,你请坐。两天都没看见你了,我猜柯克博士的事就够你忙的了吧?”


戴弗西小姐坐下来,并顺手理了理自己浆得平整的裙子。“我习惯了,奥斯本先生,他是有点儿难对付,不过也是个了不起的老先生。”


“我完全同意,完全同意。”奥斯本说,“他是个杰出的教授,戴弗西小姐。你知道,他当年在语言学上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他是个了不起的学者。”


戴弗西小姐嘟囔了两句,奥斯本热情地俯身站在一旁。整个房间安静温暖,像间经巧手刻意收拾过的舒适小屋,而不像一间办公室。柔软透明的纱帘和棕色的丝绒窗帘挂在一扇可俯视中庭的大窗前;唐纳德·柯克先生的办公桌摆在角上,上面堆满了书和集邮册。


两人突然感到他们是单独相处。


“我想,你又在整理这些老邮票了。”戴弗西小姐说,语调显得很紧张。


“是啊,没错。”


“天知道男人们在集邮中得到了什么乐趣!你难道不觉得这有点儿傻吗,奥斯本先生?你可是成熟男人啊!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只有小男孩才会集邮。”


“噢,不是这样的,”奥斯本辩解说,“大部分的外行人对集邮的看法都是这样的,但是你可能不知道全世界有上百万的人对集邮十分着迷,这是个很普遍的嗜好,戴弗西小姐。你知道一张刊登在邮票名录上的邮票标价是五万元吗?”


戴弗西小姐睁大双眼。“不会吧?”


“我说真的,就是一张不起眼的小纸片儿。我曾看过照片,”奥斯本暗淡的双眼放出了光芒。“那是一张英属圭亚那的邮票。你知道,全世界只有这么一张,它的收藏者是罗彻斯特的阿瑟·欣德。乔治国王需要这一张来凑齐他全套大英殖民地邮票的收藏。”


“你是说,”戴弗西小姐屏住了呼吸。“乔治国王也集邮?”


“是,没错。很多伟大的人物都集邮,像罗斯福总统、阿伽汉——”


“真不可思议!”


“现在,你看看柯克先生,我是说唐纳德·柯克先生。他手上有全世界最好的中国邮票收藏,他专门收集中国邮票。麦高恩先生则收集地方的——各种地方性的邮票。你知道,在建立全国性邮政系统之前,各地的邮政部门是自行发行邮票的。”


戴弗西小姐叹了口气。“这一定很有趣,柯克先生还收集别的东西,不是吗?”


“是啊,宝石。那方面的事我参与不多,他通常把那些收藏放在银行的保险箱里。我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整理这些邮票,替柯克先生联系东方出版社的一些业务。”


“肯定很有意思。”


“是吗?”


“当然很有意思啦。”戴弗西小姐又说。她努力地想,我们以前谈过这些事吗?“我曾经读过一本东方出版社的书。”


“哦,是吗?”


“《造反者之死》,一个很有异国情调的名字。”


“哦,作者米列金斯基,俄国人,是费利克斯·伯恩挖掘出来的,他常常在欧洲大陆旅行、观察,发现一些外国作家,我指伯恩先生。嗯……” 奥斯本陷入沉默。


“嗯……”戴弗西小姐说。她也陷入了沉默。


奥斯本摸着下巴。戴弗西小姐则轻抚自己的秀发。


“那么,”戴弗西小姐有点紧张。“他们也出版艺术方面的书,是吗?”


“是的,的确是!”奥斯本提高音量,“我敢肯定伯恩先生这次回来一定又带了一大箱手稿,他常常这样。”


“这次也是吧。”戴弗西小姐叹了口气,真是越弄越糟,糟透了。奥斯本注视着她那干净整齐的头发,眼中充满爱慕——爱慕与尊敬。戴弗西小姐忽然眼睛一亮,说:“我猜伯恩先生还不认识坦普尔小姐吧?”


“啊?”奥斯本猛地惊醒。“噢,坦普尔小姐。嗯,我猜柯克先生已经写信告诉他关于坦普尔小姐的新书事宜。坦普尔小姐很不错。”


“你这么认为?我也是。”戴弗西小姐的宽肩膀微微颤抖着。“好了。”


“你不会这么快就要走了吧?”奥斯本脱口而出。


“呃,”戴弗西小姐喃喃说着,站起身来。“我得走了。柯克博士可能已经用尽他全部的力气整好衣装。那……和你聊天真的很高兴,奥斯本先生。”她向门口走去。


奥斯本欲言又止。“呃——戴弗西小姐。”他怯怯地朝她迈了一小步,她警觉地朝后退了一步,呼吸急促。


“怎么了,奥斯本先生,你……你……”


“你能不能……你……我是说,你……”


“什么事,奥斯本先生?”戴弗西小姐调皮地低声问道。


“你今晚有事吗?”


“噢,”戴弗西小姐说,“我想,没有吧,奥斯本先生。”


“那么,你可以——和我去看场电影吗?”


“噢,”戴弗西小姐说,“我很愿意。”


“巴里摩尔的新片在无线电城刚上映,”奥斯本热情地说,“我听说是个不错的片子,由四大巨星担纲。”


“约翰还是莱昂内尔?”戴弗西小姐皱着眉问。


奥斯本看起来有点儿惊讶。“约翰。”


“太好了,我一定去,”戴弗西小姐叫了出来,“我常说约翰是我最喜欢的明星,我也喜欢莱昂内尔,不过约翰似乎……”她抬眼看着天花板,欣喜若狂地说。


“我不知道,”奥斯本咕哝着,“在最近这几部片子里,我觉得他真的是老了。岁月不饶人,对吗?戴弗西小姐。”


“不是吧,奥斯本先生。”戴弗西小姐说,“我猜你在嫉妒!”


“嫉妒?我?哼——”


“在我心中,他棒极了。”戴弗西小姐狡黠地说,“而且真高兴你要带我去看他的片子。奥斯本先生,我相信今晚一定会有一段非常快乐的时光。”


“真是谢谢你赏光了。”奥斯本有些闷闷不乐地说,“我是诚心邀请你的……好吧,好吧,戴弗西小姐。现在是差一刻钟六点……”


“五点四十三分!”戴弗西小姐分秒不差地说,并以专业的效率很快地瞄了一下手表。“那我们就约在,”她放低音量,亲密地说,“七点四十五分?”


“好极了。”奥斯本吸了一口气,他们的眼神交会,却马上移开了。戴弗西小姐感到一股暖意像电流般地传遍她浆挺制服下的身体。她又开始机械地抚弄着头发,但手指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私下回顾过去时,埃勒里·奎因先生常常指出,这个事件中有一个比较明显之处,即在那个死去的男人身上找不到普通人身上那种家常的快乐感,这一点非常微妙。在某个时刻,一切都显得平淡无奇。戴弗西小姐和自己捉迷藏。奥斯本扑通直跳的心留在柯克先生隐秘的办公室里。唐纳德·柯克不知在哪儿。乔·坦普尔小姐正在柯克先生家的客房里试穿一身黑色晚礼服。柯克博士仍埋头于一堆十四世纪犹太法学的手稿里。哈贝尔在柯克先生的房里准备主人晚宴时的服装。格伦·麦高恩正大步走过百老汇。费利克斯·伯恩则在他东六十街的单身公寓里亲吻着一个外国女郎。钱塞勒酒店里,艾琳·卢埃斯在房里的镜子前顾怜自己姣好的胴体。


而沙恩太太,这个不久前还扮演爱神丘比特的女士,突然被通知去扮演一个新角色——揭开中国橘子这桩悲剧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