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和牛越在白桦锅店前告别后,牛越往宿舍的方向,吉敷往旅馆的方向走,两个人逆向而行。
天上飘着细雪,夜深了,气温越来越低。吉敷立起衣领,双手拉紧领子,快步朝旅馆的方向走去。走过大路,进入小巷,路上不见行人,也没有车辆从身旁经过。生活在北国之人都早早就回家躲避风寒了吧。
突然间,背后的风声尖锐起来,也变得短促。吉敷来不及反应,整个人跌倒在地,小腿传来剧烈的疼痛,更让他眼前一黑。
“被打了吗?”这个念头还没有兴起,侧腹又挨了一脚,吉敷整张脸都趴在雪地上。鼻尖前扬起一阵雪尘,耳朵听到像刮木板一样的刺耳声音。他下意识地用手护住内侧口袋,其实这是毫无意义的举动,可是对现在的吉敷而言,没有比口袋里的东西更重要的了。
吉敷的动作让对方更加有机可乘,他的侧腹又被连续踢了两三下,对方的最后一脚落在他的脸上。吉敷顿时眼冒金星。耳朵虽然埋在雪地里,却仍然听得到对方跑走的脚步声。他屏息,尽量减缓呼吸,然后用力睁开眼睛,看着落在自己鼻尖上的雪。他在雪地上曲起身体,一动也不动地保持同一个姿势。
过了很久,他才好不容易有力气发出微弱的呻吟声。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热的,还是比冰还要冷。疼痛的感觉一波一波地袭来,勉勉强强还能呼吸。可是疼痛感有增无减,这让他惶恐起来。他想:万一一直这样痛下去,一定会昏倒吧!温水似的东西不断从鼻子里流出来。他知道,这是血。血从嘴边流过,一点点地渗入口中。但是,嘴巴里早就有满满的一口血了。他完全没有挪动身体的能力,眼前的雪地上有一只像是自己左手的东西,但是他根本无法支配那只手。他不能动。
好像掉到地狱里了。吉敷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因为痛苦而不断发出呻吟的声音。刚才和牛越在一起吃饭的店,好像远在几千光年外的天国;刚才和牛越一起说话的事,好像也根本不存在;好像从几十年前开始,自己就已经趴在这个雪地上,过着像虫子一样的生活了。
他想起刚刚发生过的事。自己先是因为小腿被棍棒之类的东西狠狠打了一下而跌倒在地,接着侧腹又被用力踢了两三下,对方最后的那一脚,则落在脸上。此番攻击只是几秒钟内的事。
对方是一个人吗?还是两个人?人不是很多,也就一两个而已。
虽然听到对方离开时的脚步声了,却还是不清楚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或许是两个吧!因为时间太短,又是突然遇袭,吉敷根本没有防卫的余地。
是藤仓!直觉告诉他是藤仓兄弟。他想起藤仓次郎的脸。
这是报复行为。
过了很久。真的很久,感觉有一个小时以上吧!不,实际上或许真的有那么久,吉敷因为疼痛而呻吟不已。让人无法相信的是,这一段时间内竟然一直没有人从吉敷的身边经过。眼前的左手已经埋入雪中了,从鼻子与嘴巴里流出来的血一直没有停止过。雪地一定已经被血染红了吧?因为太暗了,他看不出雪地的颜色。
痛得最厉害的时候,吉敷的身体难以抑制地抖动起来,却发不出呻吟的声音,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中流出来。他拼命地忍耐,但是越忍耐,眼泪越发不听使唤地掉落在雪地上。除了发抖,吉敷无法让自己的身体活动一丝一毫,连动一根手指或动一下脚都办不到。痛苦的感觉源源不绝地涌出,身体上除此以外没有别的感觉了。
又过了一阵,痛苦的高峰好像过去了,他才开始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各个部位。膝盖以下的小腿是否还连接在身体上?手肘以下的手臂也还在吗?他非常不安,穿着鞋子的脚,好像在几公里之外的地方。
疼痛感慢慢稳定下来了。疼痛来的时候是瞬间即到,要去的时候,则慢吞吞的,好像时钟的短针在走动一样。终于有了更多的意识,能够思考疼痛以外的事情了。吉敷想到自己不能一直这样躺着,因为只有两天的时间;能够把通子从被通缉的命运里救出来的时间,只有区区四十八小时。
他集中全身的力量,刚开始时只能让手指移动半厘米的距离;再集中力量到手肘,手臂好不容易能弯动一点点。至少能证实他的手没有断。他慢慢地把右手拖到身体旁边,再将全身的重量放在手肘上。他想用右手撑起自己的身体。
疼痛的感觉瞬间贯穿整个身体,他痛得发出叫声。侧腹的肉好像被人从骨头上挖起来一样疼,迫使他再度跌在雪地上,原本覆盖在他背部的雪纷纷滑落。这是非常艰难的工作。吉敷又花了一段时间,才终于可以坐起来。他想立起右边膝盖,左脚却发出令人无法相信的疼痛。左脚和左侧腹部的肌肉,好像被用刀剜那样疼。
又花了一段时间,吉敷像植物一样非常缓慢地移动着,终于可以站起来了。他右手扶着路旁大楼的墙壁,支撑着身体。
必须使尽全力来对抗的肉体疼痛,一直没有从他的身上消退。吉敷觉得左脚好像已经不能用了,或许已经骨折了。他觉得自己十分凄惨,眼前一片灰暗。如果不能行动,就不能去寻找通子,也不能再去三矢公寓调查、解决奇怪的案子了。那么,通子就会被当成罪犯,这辈子都难以脱身吧?在日本这个国家,通子现在唯一的盟友就是自己;唯一能救通子的人,也只有自己。
攻击吉敷左脚的棍子,就在眼前的雪地上。他把左脚挪到血迹斑斑的雪地上,然后慢慢弯曲膝盖,伸出右手去捡雪地上的棍子。他小心护着侧腹的肌肉,弯下身体时,却听到侧腹内脏传出的“咻——咻——”声。他很费力才把棍子捡起来。棍子不长,但是可以靠着它再度站直了。吉敷试着往前踏出一步,可以走动了,只不过是拖着左脚。他很快地踏出右脚,再走一步。总算可以走了。
吉敷把口中的血和唾液一起吐到雪地上。好像已经不再流鼻血了,但是觉得很冷,冷得连骨头都受不了。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受伤了抵抗力不足,吉敷的身体抖个不停,几乎就要抽筋了。
吉敷慢慢地走在回旅馆的路上。肉体的疼痛好像固定的潮汐一样,每隔一会儿,就周期性地侵袭一次身体。那种时候,吉敷就不得不停下脚步,靠着棍子,喘几口气后再走。
没有表,不知道现在是几点。街上静悄悄的,灯都熄了,四周一个人也没有,说不定旅馆也关门了。吉敷很担心。
自己的样子一定很可怕吧?到了旅馆之后,旅馆的人会让我进去吗?吉敷很担心这一点。万一被拒之门外,只好拿出刑警手册了。
2
忍耐着每走一步都会引发的疼痛,吉敷终于走到了旅馆门前。原本在大厅里的服务员,此刻正好在外面的玻璃门旁准备关门。吉敷来到可以看到服务员背影的阶梯前,并踏上了第一阶楼梯。他很想出声叫唤服务员,但是叫不出声音。爬到第五阶的时候,那个服务员终于发现他了,迅速走下来。
“怎么了?受伤了吗?被车子撞到了吗?”服务员立刻扶着吉敷。
“不,不是那样的。”吉敷第一次感受被人扶持时的轻松感。他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和人打架了吗?”听得出服务员的声音里有不耐烦的意味。吉敷艰难地从口袋里拿出证件,用沾着血迹的右手出示。
“我不是坏人。我在前面被攻击了。”
“能自己走到房间吗?”
“没有问题。”
“要不要叫医生?”
“医生都已经睡了吧?我没有问题。”
服务员再度拿下外面的门锁,熄了灯,才走回大厅。吉敷觉得暖和了,手和脸颊的刺痛感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麻痹的感觉。
左脚也是麻痹的。强烈的疼痛感虽然已经消失,腿却还是无法弯曲。之前的一段时间里,他几乎把全部的体重都放在这只脚上了。在没有拐杖的情况下,吉敷好像靠着墙也能走了。服务员走过来,想扶他一把,但是他拒绝了。他独自慢慢地走到电梯口。明天也必须这样自己走才行。
在电梯里稍微喘一口气,休息一下之后,他才拖着左脚走过铺着地毯的走廊,来到自己的房间前面。吉敷用钥匙打开门,进门后立刻开灯。他好不容易才脱掉上衣,拿下领带丢到床上。接着,他打开浴室的灯,进入浴室,站在镜子前面。
左眼下方又黑又肿,鼻子下和嘴角都有血迹。血迹已经干了,但是用手摸摸,还是软软的血块。这样的一张脸,实在不像人的脸。
他在水槽里放了热水,水蒸气上升,温暖了他的脸。
洗脸的时候,他把热水含在嘴里,漱了好几次后再吐出来。被染成红色的热水里夹杂着黑色的小血块,从排水孔里消失。漱完最后一口,吐水的时候口腔里异常疼痛,大概是嘴巴里也到处是伤口的关系吧。吉敷觉得想吐,蹲了下来,却没有吐。
单从衣服来看,无法想象吉敷所遭受的攻击。因为是在雪地上挨打的,所以除了衬衫上有血迹外,他的身上没有沾到一点点泥土,衣服上也没有任何扯裂的痕迹。脱掉上衣的上半身,侧腹部黑了一大块,那是严重的皮下出血。手指轻轻碰一下皮下出血的地方,就觉得痛得要命。吉敷根本不敢按那个地方,仅仅是把手掌放在上面,就觉得很疼了。
幸好房间里很暖和。他将两条毛巾用冷水浸湿,裸露着上半身躺在床上,将湿毛巾放在左眼下。
有人敲门。刚才那个服务员带着急救箱来了。
“我觉得您还是擦擦药比较好。”那名服务员说。
“谢谢。请把急救箱放在那里就好了。”吉敷说。
“我帮您擦吧。”服务员说。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来。”
“可是,还是有人帮忙会比较容易吧?”服务员还是站在原地。
“我一个人就可以了。”吉敷坚持道。
“是吗?那我走了。”服务员说完,就出去了。
吉敷不想起来锁门,他一直在床上躺着。
以前好像也有过现在这样的感觉。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想起来了,是高中的时候。吉敷高中时参加橄榄球社,经常在学校的运动场里活动。可是学校的运动场很小,所以橄榄球社只好和棒球社轮流使用运动场。有一天不知怎么地,两个社团竟然同时在运动场上出现。
当时他正好跑出中线,准备接球,却听到学长大喊“喂,危险”。吉敷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感到左眼疼得不得了。接着就是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倒在泥土地上。打到他左眼下方的,是棒球社的人击出来的一记平飞直球。
后来有人告诉他,幸好打击者与他相距五十米以上,如果当时的距离更近一点,那一球或许会要了他的命。被球击中后,他在两位学长的搀扶下进了保健室,用湿毛巾敷着左眼的部位,躺在保健室的床上休息。疼痛稍有缓解之后他拿掉毛巾,但左眼还是睁不开,就算勉强睁开了,眼前也一片黑,什么也看不见。
练习结束的时候,棒球社的候补球员来了,用自行车载他去市区的眼科医生那里。手臂上挨了让人痛彻心肺的一针后,他被带进一间暗房。医生拿着蜡烛站着,叫他看蜡烛的火焰。他勉强睁开左眼,虽然看到火焰了,但是看到的不是一个火焰,而是两个,这表示他的左右两眼有落差。后来医生把蜡烛移开了,可他的左眼前依然有个火焰的影像;不管再怎么努力,再怎么修正,就是无法让两个火焰的影像合二为一。
他记得当时自己非常害怕,还以为这辈子就这样完了。
吉敷觉得此时比那时还要严重。拿掉毛巾以后,左眼虽然勉强可以视物,但吉敷心里还是想着:我的左眼怎么这么倒霉呀!
明天要怎么办呢?向牛越夸口说能找到通子,其实他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明天到底要去哪里呢?必须有个目标才行。但是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这样,就算有了目标,也未必有信心能够到达。不过,如果让他知道通子十之八九可能在某个地方——不,只要有五成的可能性就行了,他就算爬,也要爬到那里去。
疼痛的感觉慢慢地减弱,身体轻松一些了,体温却在渐渐地上升。发烧了吗?吉敷自言自语地问。吉敷知道发烧的可怕。以前有一次,他因为打架而受伤,当天晚上就因为发烧而难过不已,呻吟了两夜都无法入睡。吉敷心想:此时此刻自己正处于旅途之中,身边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今晚恐怕又要整晚呻吟,无法入睡了。
他试着回想被棒球击中的时候。那是很久以前的事,记忆已经不是那么清晰了,可是那时好像没有发烧。这次比那次严重,不知能不能逃过发烧的命运。
要救通子!吉敷迷迷糊糊的脑子里,仍旧记得最重要的是这件事。
救通子的方法大概有两个。一是在一月六日早上以前找到通子,并将她带到钏路警局。
吉敷确信通子不是凶手。他认为通子一定有把柄落入藤仓兄弟的手中,才会被利用,并且听命于他们。通子应该知道真相吧?如果凶手真的如吉敷所想,确实是藤仓兄弟,那么,通子可能知道藤仓兄弟杀害他们的妻子的手法吧!而他们的不在场证据,是否会在通子说出真相时被揭穿呢?
吉敷认定藤仓兄弟就是凶手,而且不愿看到通子因为通缉令而被当成杀人凶手,所以才会对牛越说会把通子带到他面前。可是,就算通子知道凶手是谁,却不见得知道他们是怎么杀人的,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万一真是那样,那么通子还是会被逮捕。不过,找到通子时先把这个问题问清楚,就可以了。
还有一个方法。这个方法简单又可靠。那就是吉敷自己解开命案的种种不可解之处,证明藤仓兄弟是杀人犯,这就行了。只要能证明他们兄弟两人是凶手,就可以洗脱通子的嫌疑。
吉敷闭上眼睛,移动一下双眼上的毛巾,心里想:我办得到吗?他知道证明藤仓兄弟是凶手才是最好的办法。因为只是把通子找出来,案子还是不能获得解决。就算能在五日晚上以前找到通子,但是通子如果说“早把家里的钥匙交给藤仓兄弟,并且离开钏路了,所以根本不知道藤仓兄弟做了什么事”,那该怎么办?还是要硬带通子到钏路警局吗?他知道自己不会那么做,反而会在苦思之后,让通子逃命去。或许还会担心通子钱不够用,而把自己身上的钱全部给通子。如果最后的结局是这样,那么通子仍然逃不了被通缉的厄运,自己也得因为帮助通子逃亡,而引咎递出辞呈。
想来想去,吉敷觉得:承蒙牛越帮忙,好不容易争取到了两天的宝贵时间,应该利用这两天来破解三矢公寓的离奇事件,而不是用来寻找通子。但是……吉敷又想:办得到吗?这个案子非常棘手,实在太过离奇。吉敷因为熟知通子,了解一些事情,才会把杀人犯的目标锁定在藤仓兄弟身上,否则也会像牛越一样束手无策,最后只好使用权宜之计,设定凶手就是通子,然后使出通缉凶手的手段。
虽然知道凶手是藤仓兄弟,但是要证明他们犯罪,却很困难。盔甲武士的幽灵和灵异照片等事情,实在是太奇怪了。必须弄清楚这两宗怪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它们或许和整个案子有关吧?如果能解开案子之谜,或许就能了解那两个奇怪的事件是怎么一回事吧?
现在就是必须决定要采取哪一个方法的时候。这个决定十分重要,会影响明天开始的所有行动。到底要采取哪一个方法,选择哪一条路呢?怎么做,才能真的对通子有帮助呢?
吉敷不知道,也就没有办法作决定。找通子和破解三矢公寓的谜团,对现在的吉敷而言,是同样困难的两件事。不管做哪一件他都没有信心,既不知道要从哪里下手,也没有任何线索。
如果选择破解三矢公寓的谜团的话,那么要从哪里着手呢?该做的事好像都已经做过了。这个案子和他以前处理过的案子,本质上就不一样,不是到处询问、调查就可以解决的。何况,询问调查的工作,可以说今天都做完了。如果要找人问话,并不是没有人可以找,只是吉敷觉得那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了,因为问来问去的结果会和今天一样。
吉敷的脑子里浮现出三矢公寓的情况。他看过所有的现场,包括夜鸣石、公寓使用地内的小河、管理员室,等等。他曾经从夜鸣石的旁边,抬头观察通子屋子的窗户,也从那个窗户俯视过夜鸣石。他也隔着小河,看过对岸的三号楼,藤仓就住在三号楼里。身在三号楼里的丈夫,如何能够杀死身在一号楼五○三室里的妻子呢?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太难解了!心里一旦有了这个念头,放弃藤仓兄弟这条线的想法也油然而生。但是回头再想,连一心想救通子的自己都这样了,何况是钏路警局里的那些人。
还有,倒退着走路、只会出现在照片里的盔甲武士幽灵又是怎么回事?吉敷没有信心解决这个问题。或许是现在身体状况不好,所以觉得自己没有能力解决,更别说要在两日内解决了。
可是,牛越赌上个人的职务和立场,挺身而出为他争取了两天的时间,他不能对不起牛越的诚意。
不管怎么说都不能浪费这两天的时间。可是吉敷的年假就要结束了,就算他能在六日早上给牛越一个交代,然后立刻搭飞机回东京,六日那一天还是不可能回警局里上班的。
吉敷这一组的工作,去年一整年都很辛苦,今年过年能放四天假,已经可以说是奇迹了,实在很难开口再向主任请假。而且,现在他的搭档小谷如果听到他要请假,一定也会露出不高兴的表情吧!这个假实在太难请了,更何况吉敷还说不出要请假的理由。
但是,无论如何还是早点让警局里的人知道自己要请假比较好。看看时钟,已经十二点了,主任和小谷都已经睡了吧。
吉敷想到了中村。中村与主任和小谷都很熟,或许可以请他代为讲情。中村也是吉敷和通子举行婚礼时的媒人,和吉敷的交情当然非同一般。吉敷曾告诉中村:五日下午会回警局上班。中村也对吉敷说正月三日晚上要在家里招待客人,上床睡觉的时间会比较晚。
吉敷慢慢从床上起来。如他自己先前所想,侧腹的疼痛因为起床这个动作马上就回来了。吉敷咬着牙,不顾疼痛地下了床,每向前踏出一步,眼前就一黑。吉敷蹒跚前行,结果右肩还是撞到了墙,侧腹当然就更加疼痛,连左脚也剧烈地痛了起来。
他的身体像滑行一样滑过墙壁,来到门边,按下门把上的钮,把门锁上。接着,他护着侧腹、弓着腰,慢慢走到电话旁边。可是,当他伸出右手,拿起电话的时候,电话却跌落在床上,听筒掉到地上,他只好蹲下去捡起听筒。
他蹲下去的时候,终于看到裤管卷起的左小腿上的伤痕。很严重。膝盖下面十厘米的地方肿起来,好像有另外一个膝盖,而且是紫色的。紫色膝盖周围是暗红色的,越往外颜色越淡,一直红到脚踝。
应该赶紧治疗,但他还是决定先打电话。虽说是有客人来访的日子,但如果不快点打电话,万一中村也睡了就麻烦了。叫醒睡着的人是很不好意思的事。另外,吉敷也知道自己的体温一直在上升,很有可能陷入脑筋不清晰的地步。现在都无法把话说清楚了,吉敷根本无法预测二十分钟后的自己会怎样。
从旅馆的房间拨电话出去,必须先拨○,再拨东京的区域号码○三,然后再拨中村家的电话。中村家在文京区大冢四丁目,吉敷记得那里的电话。他们做朋友的时间很久了。
因为是长途电话,所以花了一点时间电话才接通。先听到咔嗒的声音后,才听到接通的铃声,不久就听到对方的电话被拿起来的声音。“喂,我是中村。”带着有点嬉戏口气的熟悉声音。看来他还没有睡觉。
“是我,吉敷。”吉敷听到自己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因为声音十分沙哑。
“啊,是你呀!你是怎么搞的,打了好几次电话给你,你都不在家。你现在在哪里?”中村的声音十分开朗。
“我在外地,现在正在旅馆里。”
“哪里的旅馆?”
“北海道。”
因为不想麻烦中村,想要独自面对责任,所以他暗自希望中村不要问太多。
“客人还在吗?”吉敷问。
“不在,刚走了。电话打得正是时候,我刚刚把客人送出门。”
从这样爽朗的声音听来,他好像喝了一点酒。听到中村的声音,再想到自己的声音,这巨大的落差让吉敷有种绝望的感觉。但为了不让对方发现自己的状态,吉敷想让声音像平常一样轻松。可是,那样的话,恐怕他就说不出话了。
“是这样的,我想拜托你帮我多延长一天假。我在这里有一些事要处理,我想请假到六号。”
“你那一组最近很忙,不是吗?”
“是啊,我也知道很难请假。但是……”
“你为什么要请假?我猜猜看吧。”
吉敷觉得疑惑,一时说不出话。他认为中村肯定猜不出来。可中村为什么会那么说?一旦有了不安的感觉,作呕的难过立刻涌上心头。他弯着身体,忍耐着肉体与精神上的双重痛苦。
“该不会是为了通子的事吧?”中村的话让吉敷怀疑自己听错了。
吉敷瞪大了眼睛,问:“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是不是?老实告诉你吧,是通子打电话给我了。打到我家里了。她说她打电话给你,总是找不到你,心想你可能在我这里,所以打到我这里来了。”
“什么时候?她是什么时候打电话给你的?”
“昨天。昨天晚上九点左右。”
“她说了她在哪儿吗?”
“没有。我问她人在哪里,但是她没有说。我们只交谈了几句而已,她说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她好像还是一个人吧?怎么样?你是为了她而请假,我没有说错吧?”
吉敷犹豫了一下,才说:“是的。”
“发生了什么事吗?”中村这一问,吉敷更犹豫了。
“告诉你的话,或许会造成你的麻烦。”
“没关系。”
“可是说来话长。”
“要不要从我这边打电话给你?”
“不,不是为了这个。”
“怎么了?你太见外了吧?我是你们的媒人呀!听通子说话时,我也觉得她的精神不太好,好像在哭的样子。如果你们有烦恼,我有义务帮助的。不能告诉我吗?难道我不能让你信任吗?”
“你说什么呀!除了你,我没有人可以信任了。和通子打电话时,你觉得她很难过吗?”
“我是这样觉得的。”
“那我就告诉你吧。”
“我打电话给你吧,你人在外地,不要把钱花在长途电话费上。”中村硬是问出吉敷现在所住的旅馆的号码,然后立刻挂断电话。吉敷也放下了听筒。没多久,电话响了。
“好了,我现在可以安心听你讲话了,讲到天亮也没有关系,慢慢说吧。我连椅子都准备好了。”
“你那里冷吗?”
“这个你就不必担心了。快点说吧。”
吉敷做好心理准备,下定决心之后,便从去年年底通子打电话来开始说起,将事情的始末细节说给中村听。中村很谨慎地听着,偶尔随声附和一下。他听得很认真。倒是吉敷一边述说时,一边偶尔会发生神志突然迷糊的情形,所以说完后,他有点怀疑到底有没有讲清楚。不过,为了不让中村担心,吉敷并没有说出自己遭受攻击的事。
“原来如此。”听完吉敷的话后,中村说,“不过,你实在太幸运了,竟然遇到牛越在那里当主任。”
“是啊。”吉敷说话的时候总是觉得很累,肉体上的疼痛一直没有减轻,太阳穴一带更是一跳一跳地疼,偶尔还会发生耳鸣的现象,听不到中村的声音。
“所以我非找到通子不可。她现在孤身一人,一定是既担心又害怕,并且不得不到处躲藏。我一定要找到她,帮助她。她没有对你说她现在在哪里吗?或者,她提到什么暗示地点的话吗?例如附近有什么东西?或者你听到列车或船的声音了?”
“她什么也没有说。那通电话很短,只讲了几句话而已。而且,我接电话的时候,可以感觉到她好像有点后悔打了电话,一副匆匆忙忙想赶快挂断电话的样子,所以我根本不可能问她什么。不过,那好像是长途电话,因为我一直听到十圆硬币掉下去的声音。”
“长途电话……”
“嗯,那应该不是在东京打的电话。啊,对了,我想起来了。我想到她说的一句话,她说:看了一整天的湖,突然想和竹史说说话。”
“湖?”
“对,她说‘湖’。不是海,也不是池或河。你有没有想到什么地方?”
“蜜月旅行的时候,我们来北海道游玩,那时曾经租车环湖玩了一趟。”
“这样吗?那不就有希望了吗?”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希望了,我得好好想一想。她还说了些什么?”
“没有了。我觉得她只和我说了三四句话,大概就是:‘突然打电话打扰你,非常抱歉。啊,我是通子,记得我吧!啊,那样呀!因为看了一整天的湖,突然想和竹史说说话,打电话到竹史的公寓,却没有人接,所以我想他会不会去你那里呢?对不起,打扰了。’喂,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我听到了。明天我会去租车,开车去找湖,拿着通子的照片到处问问。看样子她好像住在湖边的某个旅馆。”
“或许。可不一定是北海道的湖吧?”
“没错,但是总要从北海道找起。”
“可是,破案不是比找通子更紧急吗?”
“是的。但那实在是非常棘手的案子。”
“嗯,听你的形容,那个案子确实很古怪。牛越总是和怪案子特别有缘。”
“钏路警局对这个案子可以说是举白旗投降了。”
“加吉敷竹史进去帮忙,也破不了案吗?”
“我不想让人知道我的事,所以不知道要如何插手。”
“要不要找人帮你?”
“不必了。我要自己来。”
“你认为通子绝对不是凶手?”
“绝对不是通子。她是无辜的。”
“嗯,既然你这么相信她,那你就好好处理这次的事情吧。不过,你这一组最近非常忙,主任如果知道你要休到六号,一定大发雷霆,搞不好会开除你。”
“我已经有辞职的心理准备了。”
“你说什么?”
“他如果不让我请假,我就只好辞职了。”
“胡说什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喂,吉敷,你怎么了?我觉得你怪怪的。从刚才开始,我就觉得你的呼吸很乱,声音哑哑的。你发烧了吗?生病了吗?”
“中村兄,请听我说。这件事我如果放着不管,那我就完了。从前我没有帮上通子的忙,这次如果又不能帮她,那我将永远无法当自己是男人,从此无法敬重自己。”
“我了解你的心情。但你的身体到底——”
“请听我说。我现在的心情就是想考验自己,不想错失这次机会。我这样做,不只是为了通子,也为了自己。已经决定了的事,我是不会放弃的。
“我身体上受到的折磨不算什么,只是难受一点而已。但是,如果为了我个人的窝囊事而让他人也受累,那我就无法忍受了。”吉敷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觉得自己的体温越来越高。
“你认为通子这次的事情,是你的责任?”
“如果我和她的婚姻没有失败,如果通子没有离开我,一直在我身边,就不会发生这件事了。”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
“是我的责任,是我和我的刑警工作造成的。不管她有什么问题,如果我能一直陪伴在她身边,至少晚上的时候能按时回家,倾听她的烦恼,她应该会让我知道她的心事,也就不会有今天的事了。”
“可是……”
“你觉得我陶醉在自怨自艾的情绪中吗?我没有。没有经历过失败婚姻的人,不会了解我的感受;没有被妻子放弃的人,不能理解我的痛苦。我觉得自己窝囊到了极点,连一个孩子都不如。如果我不能彻底完成这次的事,我觉得我永远也不配被称为成年人。
“一起面对烦恼,一起思考,那才叫夫妻,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为妻子解决烦恼,是丈夫的责任,通子的问题没有得到解决,是我这个做丈夫的人的怠慢。我记得通子当时独自烦恼的样子,现在的她一定也像当时那样,离开了居住的钏路市,在旅途中独自面对烦恼。
“她是个女人,孤单又胆小,所以只能用那样的方式向我求救。现在能够帮助她的人,大概只有我这个前夫了。我不能不去救她,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救她。如果我没有救她,我这辈子永远不能算是一个成熟的男人。
“我觉得通子离开我的那一刻,就是这个事件的开始。是我太忙于刑警的工作,有时甚至晚上也不回家,才让这件事有开始的机会,所以,我会很高兴地提出辞呈,并且觉得那样很好。辞职之后,我一定还能过活下去。我要做一个真正成熟的男人。我说真的,我一点也不后悔。”
一口气说完的同时,吉敷开始剧烈咳嗽。那是好像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一样,令人受不了的咳嗽。他咳到嘴里有一点点血腥的味道,而且咳到想吐了。
中村默默地听着吉敷咳嗽的声音,隔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知道了。你去吧!”又说,“幸好最近我比较有空,你不在的时候可以替你做一些事。不过,你也别太勉强,要注意自己的身体才好。小谷君那边你也得打电话去知会一声才行。”
“谢谢你了,中村兄。”这是吉敷从心底发出来的感谢之声。
“对媒人说这些话,太见外了。”中村接着说,“不过,你可能不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专门负责命案的一课目前非常需要你,需要你的程度不亚于通子。所以七号那天,我会打电话向你求救的。如果你忘了这件事,就麻烦了。”
3
果然发烧了。吉敷短暂地失去意识后,很快又睁开眼睛。在刚才那段短短的、好像进入浅睡的时间里,他做了可怕的梦,梦见自己跌到地板上满是发出恶臭的虫子的房间里。又梦见一直在扛木头、投掷木头。他是被自己发出的声音叫醒的,醒来的时候,身体还残留着睡梦中不断呻吟所产生的疲惫感。
全身都是汗,再也睡不着了。吉敷觉得:或许一直醒着还比较好吧。
天际开始要泛白的时候,吉敷费了很大的劲,才能让自己从床上起来。他几乎手脚并用爬到急救箱旁,为自己的伤口换上纱布。他想要湿纱布,但是急救箱里没有了。
他不想去看医生,因为没有时间了。
到了七点半,旅馆的餐厅开了。他收拾好行李,慢慢走到餐厅用早餐。事实上他一点食欲也没有,可是不吃的话,恐怕随时都会昏倒。退房后,他把行李放在玄关旁的寄物柜里。他已经没有力气拿着行李走路了。
问过租车行的地点后,吉敷走出旅馆。外面仍在下雪,天气一冷,身体的疼痛感立刻明显起来,刚刚吃下去的早餐差点因为疼痛而吐出来。租车行有点远,脚底下又滑,吉敷一路跌倒了两次。他不希望有人来扶他,因为他全身都在痛,别人的轻轻碰触都会让他痛得跳起来。
到了租车行后,他向老板要求租自动挡的车子。
“这种天气没有人来租车,所以车都在店里,你想要什么车,就自己挑吧。”车行的老板说。吉敷的左脚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了,光是把脚踏出去,就让他疼痛难耐,根本无法踏离合器,所以也只能开自动挡的车子。
不只左脚,左手也像僵死了一样,无法握方向盘,全身疼到不能系安全带。雪越来越大,绑着防滑链的轮胎跑不快,今天一天能开多少距离呢?真是令人怀疑。
吉敷没有开到二四一号公路,也没有开到三九一号公路,只在其间的乡间道路上行驶,沿着钏路湿原的路北上,朝着阿寒国立公园驶去。这一路会经过鹤居村、弟子屈町,然后到达摩周湖或屈斜路湖。吉敷只知道这条路。十几年前和通子蜜月旅行时,就是租车沿着这条路北上,游览了摩周湖、屈斜路湖和阿寒湖。
但是那时来这里之前,他们先去游览了洞爷湖,并且开车绕洞爷湖一圈。在他的记忆里,能开车沿着湖绕一圈的,只有洞爷湖。
那次蜜月旅行他们一共游览了四个湖。当时通子还很想去佐吕间湖、能取湖和网走湖看看,但是时间不够,所以没有去成。因此,除了去过的四个湖外,吉敷对其他湖的情况并不了解,也不会知道佐吕间湖的周围有没有可以看到湖面的旅馆。不过,吉敷认为通子一定在那四个湖的其中之一附近。而且,她是前天打电话给中村的,现在很可能还在那个湖附近。
或许吉敷的想法有点过于浪漫。他认为通子搬到钏路已经五年了,应该去过佐吕间湖或能取湖了,因此不会在那里。况且她在电话里告诉中村,看了一天的湖后,想和吉敷说话,所以应该是和吉敷一起去过的地方。
如果她在那四个湖中的某一个湖附近,用排除法来研究她身在何处的话,第一个要排除的是摩周湖。摩周湖附近没有旅馆街或观光道,湖上没有游湖的船只,湖岸也没有散步道,只能从高处的了望台俯视湖面。
其次可以排除的是洞爷湖。洞爷湖太远,在室兰以西,北海道的地形呈“一”字形,东西走向,以今天的天气来看,开一天车也到不了洞爷湖。剩下的就是屈斜路湖和阿寒湖了。今天可以找的地方,就是这两个湖附近。
雪没有要停的意思。雨刷忙碌地动着,雪花瞄准车子的前窗玻璃,大量降下,然后因为车子的速度而飞向两旁。北海道的道路除了沿山开拓的路外,其余都像机场的跑道一样笔直,而且路的两旁几乎不见住家。
看着从天上飞降下来的雪,吉敷想起了十年前的事。那时吉敷也像现在这样,手握着方向盘,通子坐在旁边的副驾驶座上。已经游览完四个湖了,通子突然问吉敷:“四个湖里,你最喜欢哪一个?”
“这个嘛……摩周湖吧,因为它很神秘。”吉敷的答案很普通。
通子“嗯”了一声后,说:“我觉得摩周湖还好,但它没有我期待中的那么好。我呀——”通子像在撒娇一样,发出有点鼻音的特殊声音。
“嗯?”
“我觉得阿寒湖比较好。”
“哦?因为那里有绿球藻吗?”
“不,不是那样。阿寒湖本身当然很漂亮,但是我喜欢的是它周围的街道,还有虾夷村。”
吉敷记得当时自己还颇为认同通子的想法。通子当时还说:“我觉得一条好的街道,应该有我喜欢的咖啡馆,有好的精品店和服饰店。将来如果有机会搬家,与其选择好山好水的景色,我宁可选择生活环境好的街市。”
通子说的虾夷村,就在阿寒湖旁边,那里的房舍全部是木制的,是独特的虾夷族居住区。这个虾夷村可以说是为了吸引观光客而特别兴建的民俗村,村内一间间的房舍都是贩卖工艺品或服饰的商店,有些店的门口还饲养着狸猫,以招徕顾客;也有租借虾夷族服装给观光客,让客人拍纪念照的商店;还有些店铺的二楼是咖啡馆。虾夷村广场的尽头,是集会的场所。晚上的时候,集会场里有虾夷民族技艺的演出,表演给住在附近旅馆的观光客看。通子好像很喜欢那个虾夷村,一直说一定还要再来,结果那天晚上他们改变了既定的行程,投宿于阿寒国际饭店。
一定是阿寒湖!中村在电话里提到湖的时候,吉敷就想到阿寒湖了。虽然说屈斜路湖和洞爷湖周围也有温泉乡,也有不少饭店、旅馆,但是吉敷马上想到的却是阿寒湖。
吉敷身上的抽痛一直没有停止过,再加上路况不良,车子的震动更让他疼得难以忍受。而且,短暂的清醒之后,浓浓的睡意正不断地侵袭着吉敷的神经。虽然这些都是他早就料想到的情况,可是开车时昏昏欲睡可不行。他关掉暖气,让刺骨的寒风从排气风扇渗透进来。这趟旅程原本就不是愉快的兜风之旅。
车子离开弟子屈町后,吉敷毫不犹豫地背离了往摩周湖方向的路标。但是,看到屈斜路湖方向的路标时,他犹豫了。不过,最后还是舍弃屈斜路湖,走二四一号公路,朝阿寒湖的方向前进。
刚才的路多是山路,道路弯弯曲曲的,来到直线般的二四一号公路时,已花了不少时间。路上的积雪不厚,吉敷打从心里祈祷着:雪千万不要消失了。因为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实在无法独自换掉轮胎的防滑链。如果真的没有雪了,看来也只好冒险,继续让铁链绑着轮胎行驶了。
又走了一段路后,吉敷再度迷惑了。他记得通子也很喜欢屈斜路湖,因为那里的道路两旁有很多露营区。他们蜜月旅行的第一天是通子生日,八月五日,露营的人很多。通子因为想上厕所而进入营区,结果很快就和搭着帐篷露营的人打成一片,站在湖边聊得不亦乐乎,一副不想走了的样子。
对了,通子是怎么到湖边的呢?没有车子的话,是到不了阿寒湖的。她是搭巴士,还是坐出租车?或者是租车,自己开车来的?和吉敷在一起的时候,通子没有驾驶执照。但那是五年前的事,或许她现在已经有了。
在下雪的路上开车所花的时间,比预测中的多出很多。车子到达阿寒湖畔的旅馆街时,已是下午。雪虽然变小了,但是仍然下个不停。吉敷立刻前往他们蜜月旅行时住过的旅馆——阿寒国际饭店。车子开到旅馆旁边的停车场,吉敷忍着疼痛,非常艰难地把车子停好。
他打开车门,连下车都费了好大的工夫,脚好不容易才踩在雪地上。细雪落在吉敷的脸颊、脖子上,他觉得全身颤抖,呼吸困难,头也很痛。他还在发烧,手摸摸脖子,觉得皮肤滚烫。偏高的体温与吹来的寒风之间的温差,让他的身体极不舒服,并因此而剧烈地发抖。吉敷心想:会不会得了肺炎?他进入旅馆大厅,拖着受伤的脚慢慢走到柜台,拿出通子的照片和自己的证件给旅馆的人看。
“这个女人有没有在这里投宿?她的本名叫加纳通子,但或许会用假名投宿。”
男服务员说了一声“请等一下”,便拿出房客名簿,仔细地查看之后,摇摇头表示没有。吉敷失望了。老实说,他一直对自己说:找到通子,就可以稍事休息了。他是这样鼓舞自己,才能硬撑下来的。
“一月二日晚上她应该在这附近投宿。我推测她来这里询问有没有空房的时间,应该是二日的下午。”吉敷整个人靠着柜台,继续追问。他认为通子一定来过这里。刚才的失望,让他的肉体更加痛苦。
“一月二日吗?她是有预约的客人吗?”
“不,她应该是临时决定来这里的。”
“那就不可能住在这里了。”服务员立即回答,“正月的房客都是有预约的,根本不可能有空房给临时来的客人。”
“这样吗?那你见过这张脸吗?”
“这个……我再仔细看看。”服务员好像要闻吉敷发油的气味一样靠过来,仔细端详照片。
“嗯。我也不敢很肯定,不过,我觉得二日的下午好像见过这位女性。因为正月是旅游旺季,人来人往的,我记得不是很清楚。”
“她来问有没有空房?”
“是的。”
“你的答案是:没有。”
“嗯。理由就是我刚才说过的。”
“这附近的旅馆都一样吗?正月的时候只接预约的客人,就客满了?”
“几乎都是这样。别的旅馆或许还有空房,但是我们这里……”
“我知道了,谢谢你。”吉敷离开柜台。他没有绝望,毕竟通子真的来过了。既然这样,一定可以在旅馆街的某一家旅馆里找到她吧?
对现在的吉敷而言,推开沉重的玻璃门也是一件吃力的事。他的身体状况不仅没有好转的趋向,反而比今天早上更严重了。
冒着细雪爬上坡道,这里是这条旅馆街的顶端。再上去应该也还有旅馆,但是没有车子就到不了那里。吉敷从上往下逐家询问,他想避开大的、必须预约才有房间的旅馆,只问小旅馆就好,但是又怕万一这样漏掉就白费力气了,所以还是挨家询问了。可是结果还是让他失望,没有一家旅馆的前台人员说见过通子这样的女性。
阿寒湖畔旅馆街的范围很广,只问不到一半,太阳就下山了,这真是辛苦的工作。吉敷护着侧腹,弯着腰,仍然一步步走着。他的身体以前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痛苦。
通子喜欢的虾夷村吉敷也去了,并且拿着通子的照片问:“是否见过这位女性?”但是大家都说不记得。他们说:这样的年轻女性太多了。
吉敷回到车子旁边,打开车门,一坐到驾驶座上,立刻趴在方向盘上喘气。他咬紧牙关忍耐,左半边的身体开始发麻。还是太勉强吗?这样的身体应该在医院里休养两三天的呀!
他发动引擎,暖一下车子。后车窗上都是雪,完全看不见后面的情形了,可是他已经没有力气走出车外清除后车窗上的雪。打开车灯,车子慢慢地起动了。来到车道后,吉敷将车子开向坡道的上方。他知道东边还有土产店聚集地,那里也有旅馆。很快就看到那个聚集地了,步行的话,或许也并不远。吉敷把车子开进停车场,为了他的辛苦工作再度从车子里出来。幸好这个时候雪已经停了。
但是结果也一样。脚的骨折程度比想象中的更严重,吉敷一边护着受伤的左脚,一边护着侧腹,忍着寒风走访这一片旅馆。答案和刚才一样,通子也没有住在这里。也问了土产店,答案仍然一样,谁也不记得见过通子这样的女子。吉敷觉得很茫然,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就算就此打住,放弃再问,也不知能去哪里。是不是应该找一家旅馆住呢?
“这附近的旅馆就这些了?”吉敷随意指着左右说。
土产店里的一个女孩说:“不,这后面还有一间。是一家很老旧的旅馆。”
那家旅馆的房子真的很老旧,房子似乎已经有些倾斜了。玄关的门是左右拉开式的玻璃门,这对目前身体状况虚弱的吉敷而言,还比较方便。
门口的走廊里光线十分昏暗,土间下虽然并排摆着很多木头,但是出声呼唤之后,仍然没有人出来。又叫了两三声,终于有人出来了。吉敷拿出通子的照片让对方看,老板娘打开走廊上的电灯,仔细看了之后,表示确实见过。
“她住在这里没错。她很漂亮,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终于找到了。吉敷一放心,很想坐下来。“那么,她现在在吗?”
“不在,今天早上就走了。”微胖的老板娘满不在乎地说。吉敷呆立原地,接不上话。只差一步!通子去哪里了呢?
“她有没有说要去哪里?”
“没有。我也不可能问。”
吉敷一下变得全身无力,好像连再走一步路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定定地站着,觉得脚底下的地板好像很有规律地波动着,耳朵好像也产生了幻觉,听到了什么声音。他的手不自觉地去扶墙壁。
“今天晚上我想住在这里。有空房间吗?”吉敷说。
夜也深了,确实必须找个地方休息。至于通子,既然已经离开这里,一定是到别的地方了。如果她还在这里,自己一整天到处询问,应该会碰到的。
“有呀,正好有空的房间。”
“可以给我她住过的那一间吗?那间空着吗?”
“嗯,当然可以。”
不管是墙壁还是地板,甚至挂在墙壁上的挂轴,都因为时间久远而泛出陈旧的褐色色泽。晚上看都尚且如此,白天的时候一定更显破旧吧。日光灯很昏暗,一躺下来,就更深切地感受到自己身体的虚弱。想到通子在问旅馆时处处碰壁,只好独自住到这样破旧的旅馆,就觉得她十分可怜。
如果说这个旅馆的房间还有优点的话,那就是可以从窗户看到湖面。从房间的窗户看出去,可以越过隔壁两间民宿的屋顶,看到夹在两栋旅馆大楼之间的宽阔湖面。现在是晚上,湖面黑漆漆的。通子在打给中村的电话里说,看了一整天的湖之后,很想听听自己的声音。吉敷想,通子一定是坐在这个窗边看着湖面的。
夹在两栋楼房之间的黑色湖面,让吉敷想起从前一起住在东京时的那个小公园,那时通子闹别扭的时候,会从家里冲到公园荡秋千。
一拉上窗帘,刚才那个老板娘来问:“是否可以送晚餐来了?”吉敷这才想起自己从早上到现在只吃了简单的早餐,可以说已经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了。他回答老板娘说“好”,但其实一点食欲也没有。老板娘又问吉敷要不要去洗澡,吉敷回答身体有伤口,不方便洗澡。吉敷连坐着都觉得难受。
送晚餐来的人也是老板娘。她在为吉敷摆碗筷的时候,说了一件吉敷非常想知道的事。她说通子是很安静的客人,没有什么特别的活动,只是在附近散散步而已;还有昨天晚上曾经问“怎么去屈斜路湖”。
屈斜路湖!吉敷想:通子接下来去了屈斜路湖吗?
吉敷问老板娘那位小姐是否还说了什么,老板娘说:“只说了这些。”
吉敷再问:“她是自己开车来的吗?”
老板娘回答:“好像不是。”
饭只吃了一半,吉敷就再也吃不下去了。身体上疼痛的感觉没有减轻,并且依然在发烧。可能是这些原因让体内的器官不大对劲,胃也无法正常地接受食物,因此不断有想呕吐的感觉。
吉敷打电话给东京的小谷,告诉他目前自己人在北海道,因为生病了,所以六号以前无法回去上班。吉敷所言全是真话,完全没有说谎。听小谷的声音,吉敷知道他大概很不愉快。挂断电话以后,吉敷开始在脑子里草拟辞呈的内容。
老板娘铺好被褥,吉敷非常艰难地让自己慢慢躺下来。他突然想到:人老了以后,是不是睡觉、行动,做任何事都会变成这样呢?因为以前经常运动,所以吉敷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一向颇有信心,从来没有想过这类事情。倒不是吉敷怕老、不愿意老,而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孤独所带来的不安。
太累了,确实很想睡觉。但是睡着的同时,也是连续噩梦的开始。梦里驱赶不尽的鬼怪,不断地攻击吉敷的精神,让吉敷即使睡着了,也睡得不安稳。他被自己的呻吟声吵醒了好几次,流汗流得睡衣都湿了。他干脆起来,打开电灯,将毛巾打湿,看看自己侧腹和小腿上的伤口。伤口附近的肌肉颜色变了,变成好像泥土的颜色。他把湿毛巾放在额头上,再度躺下来。只是做这样的事就让他气喘不已。
关掉电灯,他想着:只剩下最后一天了,明天就是胜负的关键。他暗自祈祷:老天如果有心,请让我能多睡一会儿吧!
4
翌日,也就是一月五日,天仍然阴沉沉的,打开窗帘往外看,蓝色的湖面上倒映着四周的雪景,雪景之上不时有雪花飘落。好像多少沉睡了一段时间,吉敷觉得精神恢复了,也有食欲了。
但是,穿上潮湿的鞋子,一走到雪地上,他就发现自己的左半身依旧是麻痹的。脚一踏上雪地,麻痹的感觉就从脚底往上蹿,剧烈的疼痛又回来了,所幸烧好像退了。烧一退,头痛、发抖等症状也跟着不见了,体内的器官好像也恢复正常了。发动引擎,稍微暖车之后,吉敷便开车上路。他记得路线。来阿寒湖的时候就经过前往摩周湖与屈斜路湖的岔路,所以今天只要照昨天来时的路回去就行了。
昨天经过屈斜路湖时,还曾经犹豫了一下,结果放弃屈斜路湖,选择了阿寒湖。现在想来真是后悔,要是那时选择了屈斜路湖,说不定昨天晚上就能见到通子了。真是一步之差呀!
一想到这一点,吉敷便心急如焚,觉得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于是他很快地发动车子上路。雪好像越来越大,雨刷上面也积了雪,移动得十分缓慢。
雪好像比昨天还大,车子的速度怎么也快不起来,到达屈斜路湖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简单吃过午饭后,吉敷便拿着通子的照片到旅馆街询问。
屈斜路湖边的旅馆分布得比较分散,观光区的规模也大于阿寒湖。以聚集点为单位,一间间旅馆、土产店问过之后,吉敷就必须上车,把车子开到另一个旅馆、土产品店的聚集点,再挨家挨户地询问。
反复上车、下车,一家一家查问,雪越下越大,风也刮起来,黄昏的时候,天气变得有点像暴风雪的样子。还没有找到通子投宿的旅馆,也没有人看到通子,吉敷仍然没有收获。
天色转瞬就暗下来,吉敷扫掉手上的雪,看了看手表,已经是下午五点了。来到最后的一个聚集点了,如果在这里也得不到任何线索,最后只好去露营区问了。可是,这种季节谁会去露营呢?吉敷认为他不会从露营区得到什么收获。
风雪毫不留情地打在吉敷的脸颊与脖子上,要睁开眼睛都很难。吉敷没有带伞,虽然觉得或许该买把伞,但是又觉得自己根本没有撑伞的力气。他的左手必须经常护着侧腹,所以等于是没有左手,右手要随时掏出通子的照片和刑警证件,在户外时还要抓紧衣领,对抗风雪,所以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来撑伞。
早上觉得身体已经恢复的感觉,竟然只是错觉。黄昏时,强大的虚脱感无情地笼罩上来,他必须不断地对抗想放弃的念头。吉敷的脑子里,好像已经忘了最初的目的,不知道自己这么艰苦地工作和救通子到底是为什么。只知道必须咬紧牙关,忍受着身体的疼痛,继续往前走,一定要坚持到底才行;就算失败了,也要走到通子面前,告诉通子自己已经尽力了。
可是,这里的各家旅馆也没有通子的消息。吉敷心中的不安,突然没有止境地膨胀起来,他的体力似乎已经到了极限。为什么轻易地相信通子会来屈斜路湖呢?只不过听到那个老旧旅馆的老板娘说,通子曾经问她如何到屈斜路湖,他就依据这一点,推测通子会来这里。
这是推测,不是证据,推测是没有根据的,怎么可以当作事实来相信呢?说不定通子只是随口问问,结果却去了别的地方。或许她确实曾经想来屈斜路湖,可是又觉得太麻烦,所以到别的地方去了。自己竟然听了老板娘的话,推测通子会来屈斜路湖,就一相情愿地来屈斜路湖找通子。是自己太奇怪了,平常工作的时候是不会这样的,可见身体和脑袋确实都不正常了。
就在这么想的时候,吉敷一脚踩空。本以为是雪地的地方却崩塌了,他从两米高的地方摔落,右手肘和腰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
撞到东西引发的疼痛,加重了左侧腹和左脚原有的疼痛,吉敷忍不住叫出声来。过度激烈的疼痛让他眼前一黑,刹那间失去了知觉。他躺在雪地上,意识里只剩下不断的呻吟。呻吟持续不断,没有停止过。但呻吟也不是他有意发出的,他好像已经没有意识这种东西了。在钏路遭到夜袭时所产生的绝望感,此刻又在他的心里苏醒了。
就此结束了吗?完了吗?不必再到处去问,也不用去医院治疗了吗?吉敷心想:或许自己会死在这里。他的脸和头有一半埋在雪里,他知道,如果此刻不能逃离这里,不赶快站起来的话,体温会越来越低。可是,他就是无法动弹。
风声在右耳旁呼呼地响,雪渐渐积在露出地表的脸上。风雪刮痛了他脸上的肌肤。
一切都是空虚的。看得到希望,是工作时最大的动力,即使断了手臂,也有勇气重新开始。但是去了判断错误的地方,又毫无意义地到处询问,让他看不到希望。通子不在这里,她去别的地方了,自己拿着照片与证件到处问人的辛苦,变得一文不值……
痛苦,真的好痛苦!吉敷想:我失败了,我只能到此为止了。
可是,疼痛渐渐减缓了。一直在雪中发抖、抽搐的身体,竟然带动了右手;右手能动了。吉敷用右手撑着雪地,挺起上半身,然后弯曲右膝,慢慢地蹲在雪地上。他做了一个深呼吸,调整一下气息,想着:这是哪里?眼前是汽车的防撞杆,周围有数辆并排停着的车子。这里好像是停车场。看来自己是摔到停车场里了。
吉敷扶着车子,忍着身体的疼痛站起来,他现在满身是伤。避开疼痛的地方,他用右手轻轻扫掉身上的雪,然后穿越停车场内的车子,朝前面的建筑物走去。那里也是一家旅馆。
要继续吗?吉敷想着。现在自己唯一能做的,恐怕就是继续下去了。昨天晚上认定通子会来屈斜路湖,或许是个错误的判断,但总是自己的决定,就算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也只能继续下去了。现在时间还早,他不想这么早就进旅馆休息。没错,就算是一个错误的判断,也要继续下去。
吉敷艰难地走到挂着“河畔饭店”招牌的旅馆玄关前。因为右脚也在痛,所以他现在连拖着左脚走都十分艰难。一走到玄关处,他就整个人靠着屋檐下的墙壁。他很想蹲下来,可是不能蹲,只能站着喘口气。
呼吸稍微缓和了以后,他才转身进入玄关。这是个小旅馆,门厅并不大。吉敷很想坐在门厅内的沙发上,但是一想到自己满身是雪,就不好意思坐下来了。
服务台的工作人员疑惑地看着他。为了不让人觉得自己形迹可疑,吉敷强打起精神,缓步走到柜台前,然后出示通子的照片和自己的证件。他这两天已经做过无数次这个动作,都变成习惯了。此刻他也只是惯性地做着,心里完全不抱希望。但是柜台内的服务员却“嗯”了一声,说:“这位小姐现在就住在这里。”服务员显得若无其事,吉敷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加纳通子现在住在这里?”
“加纳?好像不是这个姓。我记得是……”服务员翻着房客名簿,说,“登记的姓氏是吉田。”
吉田吗?是从吉敷这个姓氏联想出来的吧?终于找到了,吉敷激动得几乎站不住,想坐到地板上。“她住在几号房?”
“四○五号房。可是,她刚刚出去了。”
“出去了?”
“是的,刚刚才出去的。”
“她是自己一个人出去的?”
“不,她先是坐在那边的沙发上等,后来车子来了,她就出去上车走了。”
“车子……你记得是什么车吗?”
“车吗?这个……不大清楚,但是我觉得好像是白色轿车。”
“白色的吗?是很普通的车吗?”
“嗯,是很常见的车子。”
“车子里坐着什么样的人?”
“不知道。从这里看出去的话,看不到车子里面的情形。”
吉敷从柜台看玄关的方向,透过玻璃门看着外面。那辆车子当然已经不在门外了。此时天色已暗,雪花在苍茫的空中飞舞着。
“当时车内有几个人?”
“几个人……不知道。”
“是一个人,还是很多人?是男人还是女人?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不知道。不过,我想并不是很多。”
“那么,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刚刚而已。大概十分钟或十五分钟前吧。”
又是一步之差!
“她退房了吗?”
“还没有。行李都还在房间里,她是空手出去的。”
“嗯。”这么说来,她会回来吧?在这里的门厅里等候,应该可以见到她的。
吉敷觉得好累,身体状况又不好,脑筋也几乎不能运转了。这十几年来,吉敷可以说没有生过病,像这次这样的伤痛更是记忆中从没有的事。又发烧了,而且好像比昨天晚上更严重。吉敷不断地想咳嗽,很担心自己会染上肺炎。他也想吐,咳的时候就更想吐了。全身都在痛,连站立都觉得很吃力,走路时的痛就更别提了,即使只是从口袋里掏出证件这个动作,都必须使出吃奶的力气。
如果坐在这里的沙发上等待,就能见到通子,实在是太美好的事。这是现在的吉敷无法抵抗的诱惑。无论如何,就这么决定吧。吉敷霎时觉得自己只剩下从柜台走到几米外的沙发处的力气了。
他已经不想再问旅馆的服务员什么话了。现在他最害怕的,就是有人剥夺了他去沙发上休息的机会;或者应该说:害怕的不是吉敷本人,而是吉敷的肉体。
他转过身,看着沙发的方向,对柜台里的服务员表示要坐在沙发那边等。除了想坐下来的念头外,他现在什么也不能想。
可是,当他的右脚踏出去的时候,一阵剧痛蹿上来,让他不由得皱起眉头。这个疼痛让他想起一件他非想不可的事。是谁?来接走通子的人是谁?这个问题关系着通子的安危,这可是一个大事呀!“白色的车子来之前,她就在这个门厅里等待吗?”
“是的。”
“之前是否有人先打电话给她?”
“没有。”
“没有人打电话给她?”
“我想是她自己打电话去叫车子才来接她的。”
是这样吗?因为一般旅馆房间内的电话只要先拨○,无须通过总机,就可以直拨出去了,如此一来,就无法知道她打电话给什么地方了。
“她是利用房间里的电话直拨出去的吧?”
“不,本饭店房间里的电话无法直拨。”
“不是直拨的?”
“是的,必须通过柜台这边接拨。”
太好了!吉敷心里想。“她打电话去哪里了?”
“记得是打去外县市的电话,好像是打到钏路市了。”
“钏路市吗?她打给钏路市的谁?”
“我没有问,她也没有说要找什么人,只说了一个商店的名字。但是,我记不清楚那个店名……”
“商店的名字?是丹顶吗?”
“不,不是这个名字。”
“不是吗……”那么,会是哪里呢?脑子不能动了,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事情。脑筋好像生锈,也好像被冷冻住了。吉敷突然想到:莫非是……莫非是……
“是白色吗?”
“对!就是这个名字!我想是咖啡馆的名字吧。”
真傻呀!吉敷想。通子到底在想什么,竟然打电话给对她来说最危险的人物,让对方知道她的藏身之处。
“那通电话是什么时候打的?”
“今天下午。”
“下午几点?”
“三点左右吧。也可能是三点半左右。”
三点半!吉敷看着挂在服务员背后墙上的时钟。现在是五点四十一分。藤仓兄弟接到电话后,如果立刻从钏路出发到屈斜路湖,虽然目前下着雪,却还是能在十几分钟前赶到。
真傻呀!通子到底在想什么呢?吉敷再度这样想,他的大脑开始忙碌起来。
这个旅馆的电话不是拨○之后就可以直拨的,这倒是很稀奇。那么——
“帮她接拨电话的人是你吗?”
“是的,是我。”
“对方接了电话,你报了旅馆的名字之后,才把电话转接给通子——不,给吉田小姐吗?”
“不是。是拨到对方的电话铃声响起后,就告诉四○五室的房客‘电话已经接通了,请接电话’。”
如果是这样的话,藤仓兄弟认为通子是直拨电话给他们的可能性很高。如果是直接从房间里打出去的电话,饭店里的人不会知道通子打电话到哪里,也就是说没有留下证据。
藤仓兄弟一定以为通子还在过没有人知道的逃亡生活,认为没有人知道通子现在在何处。但是吉敷知道,这是他辛苦了两天,肉体承受了极大的痛苦,才好不容易知道的。不过,藤仓兄弟不会知道这一点。
得知了通子下落的藤仓兄弟,很可能立刻开着不显眼的车子,尽量不留下形迹地引诱通子出来,然后杀了通子,把她丢入屈斜路湖。如此一来,三矢公寓命案的真相,不就永远石沉大海了吗?知道那个命案真相的人,除了凶手藤仓兄弟外,就是他们的姐姐藤仓令子和通子了。现在令子已死,只剩下通子知道了,而通子又是杀死令子的人。
通子有危险!通子可能会被杀死!或许他们现在已经在湖畔的某一个地方正要动手杀害通子。钏路到这里的距离不算近,来不及通知牛越了。请求这里的警局帮忙的话,又不知要从何说起,形势已经到分秒必争的地步了。
吉敷拖着像一块破布般的身体,离开旅馆的柜台。他的身体好像被放在火上烤一样,全身灼痛,脑子也麻痹了。可是他握紧拳头,咬紧牙关忍耐,用不太痛的右肩撞开玄关的玻璃门。巨大的风声立刻钻入他的耳朵里。
不管了!他在内心里大喊一声。自己现在这样的身体,能派上什么用场呢?虽然要花一点时间,还是应该动用警力帮忙。吉敷内心里也有这样的声音。
可是,那又怎样?既然自己已有不要命的心理准备,现在又是分秒必争的时候,根本没有时间再去向人求助。他要让使自己的身体变成这样的家伙也尝到相同的痛苦。即使身体因此而四分五裂了,也要一报还一报。吉敷决定用自己的身体抵挡他们,这一次死也要保护通子。
吉敷虽然已经遍体鳞伤,仍斗志高昂地开着车子,迎向风雪。
他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或许通子现在已经死了!
5
吉敷打开车子后面的行李厢,想从工具盒里拿出螺丝起子或扳手之类的东西,把扳手插在皮带上当做武器。但是,令人无法相信的是,行李厢里没有工具盒,虽然有一个千斤顶,却连一把可以松开螺丝帽的扳手也没有。行李厢里还有一卷胶带。
怎么搞的!万一爆胎了要怎么办?吉敷不禁暗骂。
大多数时候,日本刑警并不带着武器之类的东西,当然也不会随身携带枪支,只偶尔带着折叠式的警棍。对吉敷而言,这次是出来“旅行”的,自然不会随身带着警棍。目前的吉敷不仅赤手空拳,还遍体鳞伤,连开车都觉得是一项艰难的工作。但是,很多事是不得不做的。
车子沿着湖边走。屈斜路湖比阿寒湖和摩周湖大,想在这里寻找一个杀害女人的场所,并不会太困难。何况现在天色已暗,又是这样的气候,很容易就可以避开人们的耳目。
不过,目前对吉敷最有利的地方,就是他知道对方的车子。吉敷判断,那两个人应该会把车子停在国道旁,再将通子引到湖边加以杀害。因为车子如果驶离国道,开到湖边,以现在雪地的情况来看,杀人之后开走车子时,雪地上恐怕会留下将来成为证据的轮胎痕迹,再加上那两人并不知道吉敷也在找通子,因此很可能没有想到要把车子藏起来这件事,而随意地把车子停在国道上。
白色的轿车。以藤仓兄弟的白色车子为目标就对了,只要那辆车子出现了,就表示他们三人在附近。
屈斜路湖比较大,不像洞爷湖那样四周都铺设了柏油路面,而是和阿寒湖一样,只有湖的南半部铺设了车子可以行驶的路面。因为湖就是丢弃尸体的最佳地点,所以吉敷认为藤仓兄弟的杀人地点不会离湖面太远。藤仓兄弟中的弟弟是个游手好闲的人,或许还会带着休闲时用的橡皮艇来。可是,沿着湖岸走的路,是哪一条呢?
吉敷想起十年前和通子一起来时所看到的露营区。这个季节里,营区那边应该一个人也没有吧。营区附近的森林里,就是杀人的最佳地点。
通子住的旅馆,位于被称为和琴半岛一带的和琴温泉街。这条和琴温泉街,就在沿着湖岸走的道路的中央位置。吉敷开着车子往温泉街的西边走,道路离湖面越来越远,如果这个方向不对的话,就得再折返和琴温泉街,往东去寻找。这实在是浪费时间的方法。
可是,问旅馆的人“白色车子往哪个方向走了”是毫无意义的事。因为和琴温泉离国道有一点距离,而载着通子的车一定是往国道的方向去了,出了旅馆的停车场,到T字路口时车子到底往东还是往西,旅馆服务员是看不到的。
不能慢慢走,每一分每一秒都非常重要。藤仓兄弟的车子或许停在偏离国道有点远的地方,吉敷一路上都没有看到目标。也或许是自己开太快,错过了那辆车子。吉敷只好回头再找一次。
西边果然没有那辆车。他飞速驾车回到原点。露营区在东边的方向,还是应该选择东边才对。他很后悔之前的错误选择。过了和琴温泉以后,吉敷放慢车速,注意看着左右两边。他心里很急,但是又不能开快。以他目前的体力和不大清醒的脑袋而言,车速太快的话,确实很容易忽略目标。
他觉得好像已经开了很久的车子了,但是看手表,离开旅馆还不到三十分钟。
车子进入营区了,吉敷让车速慢下来,这个地方是最可疑的地点。叶子已经落尽的树木之间,隐约可以看到黑色的湖水。吉敷在树木之间寻找那辆白色的车子,但是没有找到。
露营区在左侧,位于向左延伸到湖畔与高起的小山丘之间,营区里面没有车子。吉敷咬着嘴唇继续前进。前面是左转的路。吉敷稍微加快车速,但是就在刚向左转的时候,他轻呼了一声。
不用再找了。他看到一辆白色的轿车就停在前方右侧,位于悬崖边缘。车子是以向右回转的方式停车的,车尾有一半斜斜地挡住了对向来车的车道,停得非常没有道理。是怕车子再往前开,会掉下悬崖吗?好像不是,更像是临时停车,所以停得很随意。
吉敷减缓车速,把车子开到左侧的路肩上。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刺眼的前车灯光突然从右转方向出现。吉敷听到紧急踩刹车的声音,对方好像在转弯的时候才突然发现车道上有障碍。
那辆车子上的驾驶员紧急转动方向盘,车子便直直地往吉敷的车子这边撞过来。那人这下子又看到吉敷的车子,虽然想再改变方向,却因为后轮打滑,车身已呈横向,横着滑向吉敷的车子。
吉敷也踩了刹车。但他的车子虽然停下来了,对方的车子却停不下来,继续横着滑过来。一阵撞击声之后,吉敷的身体被一阵石头雨击中。但那当然不是真的石头,而是前车窗的玻璃碎块。
短暂的晕眩之后,吉敷在自己的呻吟声与风声中恢复意识。风夹带着雪片毫不留情地灌入驾驶座。吉敷全身撞上方向盘与仪表板,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只发得出微弱的呻吟声。他举起右手,想重新握好方向盘,却看到右手手背上的血。
一股强大的怒意让他想冲下车,把对方司机拉下来痛打一顿,可是,他实在没有那种体力了。他抬起头,看到那辆车的司机正慌慌张张地发动引擎。
一次没有发动成功,两次没有发动成功,只听到一阵阵电池马达的声音;对方第三次再发动,终于成功了。那辆车子动了,慢慢离开吉敷的车子。吉敷的车子也因为对方车子的发动而震动,前车窗的玻璃碎片再度纷纷落下。
从右边的后视镜看,那辆车子从吉敷的右后方开走了,只听到远远传来防滑链的声音。没有看见对方的车号。吉敷咬着牙,忍着痛想:对方到底在急什么呀?
嘴巴里又有了鲜血的味道,但身体动弹不得,连想把嘴巴里的血吐出来的力量也没有。吉敷呻吟着倒向左手边的副驾驶座。但是被压住的侧腹实在太痛了,他用尽全力,转动自己的身体,让身体成为平躺的姿势。可是,一平躺就会压到背部下的玻璃碎块,玻璃碎块沙沙作响。
或许骨折了。原本身上就有骨折,现在再雪上加霜,吉敷觉得自己真的快要死了。
藤仓兄弟真是走运!现在的自己,恐怕连动他们一根手指头的力气也没有,要怎么逮捕他们呢?
从另一个方向想,就算现在他们站在面前,大概只用一根手指头,就可以把自己推倒。现在的自己如同毫无抵抗能力的婴儿,怎么能救通子呢?还不如赶快躲起来,不要被他们发现比较好,否则也会轻易地被他们杀害了。
痛!真的非常痛,连起来都没有办法。在疼痛的威摄下,吉敷只有力气皱眉头,连哭的力气也没有。
哼哼着的鼻子发出了意想不到的笑声。吉敷真的很想哈哈大笑,因为他觉得自己像个愚蠢可笑的小丑。拖着全身是伤的身体,终于就要抓到凶手了,却在这个时候遇到车祸!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倒霉的事吗?对吉敷而言,这场车祸就是他现在的象征。
雪又开始在脸上堆积了。这几天里,这样的情形已经发生很多次。还有跌倒,不是在这里跌倒,就是在那里跌倒;还有忍受极大的痛苦,一次又一次地爬起来。他扶着椅背,好不容易才让背部离开坐垫三十厘米左右就得停下来喘气,然后再一次集中力气,让自己从半躺的姿势成为坐姿,好好地坐在驾驶座上。
因为没有办法系安全带,所以才会这么痛苦。如果能系好安全带,撞击的力道就不会那么重了。吉敷决定把车子停在原地,用手去摸索车门的把手,他的眼睛几乎看不见了。“呀”的一声,车门开了,吉敷的身体随着开启的车门倾向风雪之中,风雪吹打着他的脸颊。
吉敷歪倒着向外爬,右臂先落在雪地上,然后才将身体从车子里移出来,只是做这个动作就让他气喘吁吁。接着,他以爬行的方式开始在雪地上前进。他不知道该去哪里,只知道先过了马路再说。如果过马路的时候正好有车子过来,撞到了他,那也是他命该如此,一切就都结束了,反正他早有一死的想法。他爬行的前方,有一辆白色车子。
还要继续下去吗?放弃吧!吉敷的内心呐喊着。身体已经这样了,还能做什么呢?终于爬到白色车子旁边。吉敷靠着车门的把手,慢慢站起来,然后不顾疼痛,用左手去擦拭车窗上的积雪。透过车窗看里面,车内没有人。太好了,他一直很担心会看到通子的尸体。
撑不住了,吉敷又倒在雪地上,休息了一会儿。但是没有休息多久,他就用右肩挣扎着翻身,以四肢着地的方式再度爬过马路。他真的不知道该去哪里,只是想着:爬也要爬到通子和藤仓兄弟的旁边,就算是一点胜算也没有,去了只有被杀的份,他也一定要去。
终于又穿越国道了,这次也安然无恙。进入白山竹丛中后,他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一样,拨开竹丛,往湖的方向前进。
有时会有风吹来。从湖面吹来的风很强,白山竹连根部也跟着摇晃起来,枝叶上的雪纷纷掉落下来。此时吉敷缩得像一只乌龟,等待风过去,再继续爬行。他用四肢爬行,真的像只可怜的小动物。
他突然想起通子的话。那是结婚第四年的时候吧?吉敷很难得地得到假期,和通子一起去涩谷买东西。看完电影后,他们原本在天桥上走着,通子却突然停下脚步。吉敷疑惑地回头看,看到通子靠着栏杆,正俯视天桥下因为堵车而停滞不前的车龙。通子说:“这些车子像一条大蛇,弯弯曲曲的,只能慢慢向前行。我们的生活也是这样。”
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吉敷直到现在还无法正确地解读。不过,自从说过那句话以后,通子便经常问吉敷:我和工作,哪一个比较重要?
通子受不了停滞不前的生活,才会偏离到旁边的岔路吗?通子的那个问题其实是十分平凡的,但吉敷不记得自己回答过。不过吉敷没有回答,并不是逃避问题,而是认为不必回答,因为他早就有答案了。他觉得不用回答那个问题,通子也应该了解的。
可是,通子真的了解了吗?如果她了解,就应该不会偏离到岔路上了。
“竹史是个大忙人。”通子常常说这句话。对于这句话,吉敷的反应是什么,通子一定不知道吧!即使分手以后,通子的这句话也从来没有从吉敷的心中消失过。
吉敷多么想反驳这句话,并且一直在等待反驳的机会,但是机会还没有到,通子就离开了。吉敷以为再也没有反驳的机会了。
但是,机会终于来了。过了五年之后,终于有机会证明自己的心。因为不善言辞,所以始终无法让通子了解,现在就让自己的身体来说明自己的回答吧!对我而言,你有多重要,现在你应该可以了解了吧!吉敷的心里这样想着。
匍匐前进非常辛苦。吉敷觉得体内有液体滴下来,但是不知道是血还是汗,总之,衣服内的皮肤表层已经湿透了。爬过小丘与小丘之间像山谷一样的地方,他停下来调整一下呼吸后,又立刻前进。他几近疯狂了。
风中,白山竹的叶子飘摇的声音里,混杂着轻微的谈话声音。天上没有月亮,这里也没有街灯,偶尔只有经过背后的车子所射出来的车灯。车灯投射在雪地上时,雪地反射出白光。
吉敷一边喘一边前进,终于看到三个人影了。
“掐脖子好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这是藤仓次郎的声音。
“用手吗?”另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他们两个人好像在讨论如何杀死通子的方法。太好了,通子还没有死。吉敷呼吸困难地想着。可是,奇怪呀,通子为什么没有要逃的样子?因为再怎么逃,也逃不出两个男人的手掌心吗?先不管这些了,总之通子还没有被杀,真的是太好了。
可以确定的是,自己会这样死去。可是,这样趴着就死,未免太难看了;至少要站着出现在他们面前,才不会觉得自己死得太窝囊。吉敷爬行到树边。时间不多了,不快点的话,那两个人就要动手杀害通子了。
吉敷靠着树干,双手抱着树干时,两边的侧腹痛得好像身体上的肉被挖掉一样。他觉得站不住了。神呀!吉敷有生以来第一次向神祈求力量:请给我五分钟,五分钟就够了,反正我已活不了了,请让我有可以站立五分钟的力量,让我能够走路吧!
这时,吉敷的胃突然发出声音,胃液逆流。他的胃好像被穿着皮鞋的脚用力踩,胃液已经溢出嘴了。
被听到了吧?吉敷很担心,自己刚才发出的声音实在太大了。但是,前面的三个人影姿势依旧,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是风的关系吧?风雪的声音太大了,所以他们都没有听到吉敷发出来的声音。
吉敷擦擦嘴巴,胃液的酸味已经强过血液的咸味。他强烈地感到绝望,全身陷入痉挛当中。痉挛之后,他的身体突然变得轻松起来。这或许只是一个错觉,但是,就算是错觉,他也要把握住。吉敷咬紧牙关,使出全身的力量站起来。他靠着树干,勉勉强强地站住了。
可是,他仍然感到强烈的晕眩,觉得覆盖着白雪的地面在摇动。他喘着气,闭起眼睛,等待晕眩过去。他的牙齿嘎嘎作响,再度感到寒意。踏出右脚,又是一阵剧痛。他强忍痛苦也只能保持住这个姿势。不行了,吉敷灰心地想。他本来就不敢想象与藤仓兄弟打斗的情景,可是没有想到连走到他们面前好像也办不到了。
就在这时,他在黑暗中看到男人的手要伸向通子的脖子了。
“住手!”吉敷反射性地叫出声,那三个人一齐回头看吉敷的方向。
没有后退之路了。吉敷在黑暗中咬牙咬得嘎嘎响,慢慢走出去。一步、一步地走,慢得令人几乎透不过气。在走近他们三个人的过程中,他的身体好像被放在火上烤一样痛。这样的痛,是他从未经历过的。就算死到临头,他也不想放弃尊严。他要让通子看到自己是以男人之姿赴死的。
“是你!”藤仓次郎叫道。
“竹史!”通子也叫道。但是下一瞬间,她说出了吉敷意想不到的话。
“不要过来,竹史!不要管我!”
虽然每走一步,都痛到脑髓要麻痹的地步,但是吉敷并没有停止思考。他想:为什么?为什么那么说?吉敷仍旧咬着牙齿,忍受疼痛。
“竹史,不要过来!”
“通子,不要让我失望!你想一想,我是抱着什么心情来这里的!”吉敷疯狂地喊道。他又开始喘了。站立时所带来的疼痛,让他几乎昏倒。再忍耐一下,再忍耐一下就好了。他不断鼓舞着自己。但是,为什么要忍耐呢?为了要死得有自尊吗?
“你?你是东京来的那个刑警!你怎么知道这里?”藤仓一郎叫道。吉敷停下脚步,站着不动,此时他离藤仓兄弟的距离不到三米。他挣扎着不让对方发现自己的状况,虽然想答话,却觉得呼吸困难,说不出话来。
“你就是通子的前夫吧?因为爱通子,所以追到这里的吗?”
吉敷无法回答。现在只要对手动一根手指,就可以轻易地把他推倒。
“真是辛苦了。可惜呀,通子不是你的,她爱上我了。”
“不是!”通子大叫,“我觉得我配不上你,所以才离开你的!”
“通子!”吉敷咬着牙,使出最后的力气,说,“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吗?你在我面前出了车祸。记得为什么出车祸吗?因为你突然冲到马路上,是为了救一条狗。”
吉敷停下来喘气,肩膀上下起伏了几下后,又说:“你为了救一条狗,而被车子撞了。那是一条小小的狗。那个车祸让你的手、脚和肋骨都断了。那时我刚当上刑警,立刻跑过去了解车祸的状况。路旁有一个人说:‘怎么?只是为了一条狗吗?又不是救小孩。’当我把你从柏油路上扶起时,你这样叫着:‘因为是狗,更要救!’”
“你的那句话震撼了我。你是那么刚强,那么有自己的信念!那时的你到哪里去了?你的正义感、刚强呢?到哪里去了?”
吉敷再度咬紧牙关。如果没有树木做依靠的话,他一定会倒下去的。他嘴唇发抖,说:“看看现在的你!竟然和这样的废物在一起。这会使你堕落的!你听他们的话,等于连废物都不如!”
“我——我是——”通子想说什么,但是吉敷打断她的话,说:“你不要说了!我不想听你说那些没用的话。”
一阵风从耳边扫过,吉敷硬从喉咙里挤出声音:“看着我!不要说话,看着我!让我想起从前的你!”
吉敷回头瞪着藤仓兄弟,心想:来吧,快点来杀死我吧!
“或许已经迟了,或许真的迟了。但是,你看着我,好好想想吧!”他再度对通子喊话。他喘着气,体力已经到了极限。奇怪的是,他竟然还能站着。
“想想从前的自己吧,通子。”牙齿再度咬得嘎嘎响。一阵风又来了,像是在挑战风声一样,吉敷又叫道:“你不是问我,你和工作哪一个比较重要吗?你问过很多次,我都没有回答你。但是你现在看看,看看我现在做的事。我为的是什么?你好好想想吧!”
吉敷全身抽搐,脚已经支撑到极限了。可是,在让通子看到自己的意志力和男人的斗志之前,他不能倒下去。
“快呀!”他对着藤仓兄弟叫,“快动手看看呀!怎么不动手呢?”
他的脚在抖,恐怕撑不到三十秒了。
“次郎!这是怎么回事?”一郎对次郎说,“你不是说已经把他处理了吗?”
“是呀。”次郎回答。
“但是他还能在这里大吼大叫!”一郎的目光不断在次郎与吉敷身上来回移动。
“我确实用木棍打断他的小腿了。当时我还听到骨头断掉的声音,他也完全站不起来了。”
“站不起来?他现在不是站着吗?浑蛋!”
“那个时候他跌倒了,我还踢了他好几下。他像死了一样,动也不动了。真的!”
吉敷渐渐迷糊的意识里仍有一部分忙碌地思考着。目前的情况出乎吉敷原本的想象,他突然想到一个好点子。于是,他咬牙使出最后的力气,抛出最后的赌注。抽搐已经遍及全身,吉敷觉得整个身体好像都不属于自己了。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该不会认错人了吧?”
一瞬间的沉默之后,藤仓兄弟面面相觑。吉敷心想:真要感谢此刻的黑暗呀!然后就听到一郎喊道:“糟了,快走吧!”
他们两个像赛跑一样地跑走,踢起来的雪花被强风卷到半空中。吉敷一直站着,眼角余光看到通子也惊讶地跑过来。
意识渐渐不清晰了,可是他的嘴唇微微颤动,说:“神呀!谢谢您。”有生以来,吉敷第一次相信神的存在。
6
吉敷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心里想着:这是哪里?身体的疼痛也在他醒来的时候同时苏醒。疼痛一阵一阵地袭来。他感觉到有人在拉他。这是雪地上,他的双手被高举到头的位置,有人正在拖动他。
“等一下……等一下……”他说了好几次,但是声音嘶哑,根本不成话。
“等一下,好痛!”终于说清楚了这一句,被拖拉的感觉立刻就消失了。他的双手被轻轻地放在雪地上,有人走到他的身边。
“竹史。”随着这个声音,他的头被抬起来,身体被轻轻抱住——是通子。
“对不起。”通子说,“真的很想见你。可是又不能见你,所以想能够听到你的声音也好……这样连累到你,真的很对不起。”
“不要说这些。”吉敷一边喘,一边说,“这是哪里?过多久了?”
忍耐着骨头嘎吱响的声音,吉敷坐起来,看了一下周围。这里好像是白山竹丛附近。
“这里吗?离刚才那个地方不远。你问过了多久?”通子说,“没有多久,才五分钟左右吧。”风声中的通子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在哀鸣。
“那就糟了。藤仓兄弟如果发现刚才是被我唬住了,或许会再回来。我们必须快点离开这里。”
“你受伤了?”
“嗯。伤得不能再伤了。扶我一下,我要站起来。”
靠着通子的肩膀,吉敷终于又站了起来。疼痛也回来了,但是麻痹的感觉没变,也没有想吐的感觉了。他们踩着白山竹的落叶,朝国道的方向走去。
“接下来要怎么办?”通子问。
吉敷因为疼痛一直皱着眉头,过了一会儿才说:“通子,你会开车吗?”
“如果是自动挡的车子的话……”
“太好了。我的车停在国道上,是自动挡的。我没有办法开,你来开车。不过,前车窗碎了。”
“前车窗碎了?”
“是呀,一定会很冷吧。”
在痛得几乎无法呼吸的情况下,竟然还可以开玩笑。吉敷的身体状态没有改变,却因为得到了意想不到的胜利而心境改变了。现在再想,刚才的车祸对他来说竟是一件好事。那一撞,让他对自己的身体陷入完全绝望的境地,有那种反正要死了的想法才豁出一切。如果他对自己的身体还有那么一点点期待,一定会挑战那两个兄弟,最后的结果就是轻易地被打倒在地。
他的车子还在原地,但是白色轿车已经不在了。吉敷指着驾驶座,问通子车子的钥匙是否还在。刚才他离开车子时并没有拔掉车子内的钥匙。藤仓兄弟逃走时,很有可能顺势拿走他的车钥匙。
“在。”通子说。
“把椅子上的玻璃碎块扫掉,发动车子的引擎。”吉敷说完,便靠着车子,等待通子完成他的指示。不久,他听到引擎发动的声音。这时他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他想:通子会发动车子的引擎了,她真的长大了。
“副驾驶座上的玻璃碎块也扫掉了。接下来呢?”通子问道,然后探头看着车子里面,打开车内灯。
“检查车灯。刚才的车祸可能把车灯撞坏了。如果两边的灯都坏了,就只好放弃这辆车子,想别的办法离开这里了。打开车灯看看吧。”
前面的雪地亮了,车灯好像没有坏,看来还有希望。吉敷不想拖着现在这样的身体在路上拦车、搭便车。
通子从驾驶座上下来,绕到车子的前方,说:“只有一边是亮的,另一边坏了。”
“只有一边吗?有点麻烦。那就慢慢开吧。”吉敷说完,就慢慢地爬进车子里,坐在副驾驶座上。
“很冷呀,把暖气开到最大吧。”吉敷说。
“已经开到最大了,但还是冷。对了,我有透明塑料布。”
“塑料布?”
“嗯。不过,只有包袱巾那么大,没办法把前车窗全部盖住。而且,我没有胶带。”
“后车厢内有胶带,马上贴起来。贴你那一边好了,我靠近你一点就行了。”
吉敷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通子把透明塑料布贴在前车窗上。不能帮通子的忙,让他很难过。因为有风,所以通子独自贴得很辛苦。弄了一阵之后,通子终于装饰好了一辆古怪的车子。如果不是现在这样的身体状况,看到这样的车子吉敷一定会捧腹大笑。
“这是一辆破破烂烂、别出心裁的补丁车。”
“嗯,和现在的我一样。你看得见前面吗?”
“没有问题。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通子,我想问你一件事。”吉敷护着侧腹,忍着疼痛,看着通子的眼睛,说,“你杀了藤仓市子和藤仓房子吗?”
“我没有杀她们。”通子也直视着吉敷,并不闪躲吉敷的眼神。
“很好。那我们去钏路。”吉敷很干脆地说。
“你要把我送去警局吗?”通子悲伤地说。
“你要相信我,我不会让你成为阶下囚的。”吉敷看看手表。现在还不到八点,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三个小时。只要在明天早上九点以前解开三矢公寓的奇怪命案之谜,通子就可以脱罪了。
可是,万一无法解开谜团,就得面对最不想面对的结果。那样的话,还不如没有找到通子。
三矢公寓的命案谜团很棘手,若是平常的话,吉敷不会下这么危险的赌注。可是,现在有通子这张王牌在手,三矢公寓命案的真相,她应该多少知道一些。因此,他觉得这个赌博是有胜算的。
车子上路了。虽然有塑料布做的前车窗,但风很大,还是很冷,风声更是飕地从耳边扫过。
“知道路吗?”吉敷一边发抖,一边问。
“嗯。”通子点点头,然后说,“很冷吧。”又说,“你的伤是车祸造成的吗?”
“车祸只是其中之一,我受了很多伤。”吉敷回答。
“还是先去医院看你的伤势吧?”
“没有时间去医院了,我们的时间只到明天早上九点。我不要紧,可以忍耐到钏路。”
“骗人,你的脸色非常不好。”
“那是因为太冷了。不说这个,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吧。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首先,你为什么那么听藤仓兄弟的话?”
“这件事说来话长……”通子手握着方向盘说。
“你就慢慢说吧,反正开到钏路还很远,而且只有一只眼睛的车子也不能开快。”
“可是,我现在不想让你讨厌我。”
“这是什么意思?那你什么时候可以告诉我?”
“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们好不容易再见面了。刚刚见面,所以……再等等吧。”
这样吗?女人的心思就是这样的吗?吉敷如此想着。可是,这个问题是这起命案的核心,他不能等呀。
“那个理由和你五年前离开我有关吗?”
通子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动了一下脖子,说:“有的。有,所有的事都有关。”
“所有的事?”吉敷追问,“包括你那些奇怪的‘毛病’吗?害怕小瓶子、害怕飞蛾、害怕盛冈的家里有鬼面具的那个房间等‘毛病’吗?”
通子叹了一口气,说:“是的。”
“你的意思是,所有的事情都和藤仓兄弟有关?”
“是的。但是,我现在不想说那些。”通子有点歇斯底里地说,“刚才你拼了命地救我,不是吗?”
“嗯。”
“我们好不容易见面了,我不想一见面就谈这些事。”
吉敷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寒冷和疼痛让他缩成一团。“冷吗?我的外套给你盖吧?”
“说什么!那你怎么办?”
“你受伤了嘛!”
“没关系,我不要紧的。”
“可是……”
“我不要紧。”
两个人都沉默了,只听到飕飕的风声。
“没想到这样开车还挺舒服的。”通子先开口说,“好像在骑摩托车。”
“通子,”吉敷说,“你长大了,现在是真正的大人了。”
“是呀!一个人独立经营一家店,必须面对很多事情,不长大不行。”
“刚才很抱歉。”
“什么事?”
“我骂了你,说你比废物还不如什么的。刚才我太激动了。”
“不用道歉,我很高兴你那样说我。”
“高兴?”
“因为没有人会那样说我了。”通子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轻微颤抖着。她是因为冷而发抖吗?
“我觉得我完蛋了。从前我就是个没用的人,近来这种感觉更是越来越明显。我的性格很不好。”
“是吗?你只是比较好强而已。”
“那叫逞强。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
说话也让吉敷感到痛苦了,他沉默下来,意识渐渐模糊。
突然觉得有人在摇动自己的臂膀,吉敷一下子醒过来。刚才好像睡着了。他的额头上有一只冰冷的女性的手。“你发高烧了,最好去看医生。”
“没有关系,不要停车。”吉敷指示道。
刚才睡着的时间虽然很短暂,但是已经很好了。得到意外的胜利,又有和通子重逢的喜悦,让他的心情比较开朗,紧张的情绪也随之松懈,所以才能安心地睡着。可是一醒来,疼痛和高烧所带来的不舒服感,立刻通通回来了。他觉得疼痛加剧,高烧也更严重,说话变得更辛苦。
“钏路也有医生。”
“现在应该以你的身体为重。”
“不让你成为有罪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听我的,否则明天早上九点以后,你就是通缉犯了。”
吉敷一直在发抖,牙齿都无法咬合了。因为高烧的关系,他觉得说话真的很累。
“要通缉你的文件,明天早上就会被送出去。为了挡住这份文件,我们必须在明天早上九点以前解开三矢公寓奇怪命案之谜。这是不让你成为通缉犯的先决条件。我的身体可以以后再治疗。这里叫不到出租车吧?”
“是的。”
“没办法,那就继续开车吧。”
“去钏路吗?”
“没错。三矢公寓的命案虽然离奇,可是你是当事人之一,我认为有你的帮助,应该可以解开命案的谜底。你可以告诉我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吉敷充满期待地发问。万一通子什么也不知道,那么明天天亮以前,一定无法解开那个命案的谜团吧?吉敷很紧张。
“我也不知道那个命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只是听他们的,他们叫我出去旅行,我就出发到东京了。”
“你什么也不知道?真的吗?”
“真的。他们什么也没有告诉我。”
吉敷非常失望,情绪低落得久久说不出话来。他用手扫掉窗外飞进来的雪花。雪好像变小了,可是还是会从窗外飞进驾驶座。一沉默下来,刺骨的疼痛好像要使大脑麻痹一样袭来,意识又要模糊了。
“对不起。”
“不用道歉,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认真思考的话,会发现通子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是更好的情形,这表示她与这个命案没有关联。可是,眼前的难题就更加难以解决了。想到这个命案难题,吉敷就很郁闷。
“藤仓兄弟为了保险金,杀害了他们的妻子,没错吧?”
“没错。他们欠了人家钱,白色的生意又不好,所以才会那么做。”
“二十日那天,你把家里的钥匙给他们了?”
“我没有把钥匙给他们。”
“你没有给他们钥匙?那是他们私下复制了你屋子的钥匙。你知道这样的事吗?”
“我不知道……”
“通常你们见面的地点是哪里?”
“在店里,而且是白天的时候。”
“在丹顶吗?”
“是的。”
“和你见面的人是谁?”
“大都是弟弟,次郎。”
“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他说我最近看起来很累,要不要去东京旅行、散散心。他说得非常体贴,我也觉得工作得很累,真的很想出门旅行。那时我的工作正好遇到瓶颈,又很想去东京,所以虽然觉得他的行动有点奇怪,还是搭着列车到东京了。”
“为什么那么轻易就听了他的话?”
“他带着坐到札幌的火车票来,还给我饯行。”
“他也给你钱了?”
“嗯。”
“你没有想到这是一个陷阱?”
“当时没有想到。后来看到报纸还吓了一跳,觉得很可怕。”
“然后你就到了东京?”
“嗯,我很害怕,心里很想找你帮忙。可是到了东京,又不敢去找你……”
“为什么不立刻打电话给我?”
“因为我已经被怀疑是杀人嫌犯了,你又是警官,所以……”
“因为我是警官,你不是更应该打电话给我吗?”
“我怕麻烦你。”
“那你干吗在走的时候还打电话给我?”
“因为我很想听听你的声音。”
“你每次都这样。后来去阿寒湖的时候,也打了那样的电话吧?”
“对不起,我只是想听你的声音。我喜欢你的声音。”
吉敷苦笑,说:“喜欢我的声音?只是我的声音啊!”
“啊,对不起,不只是声音。我是怕说了会让你觉得麻烦。其实你的一切我都……曾经很喜欢。”通子略微犹豫了一下,用过去式说明自己的感觉。
如果会觉得麻烦,我就不会让自己受伤到这种程度了——吉敷想这么说,却没有说出口,而且今后也不会说出这句话。
“给我打电话之后,你就搭了夕鹤九号。”
“嗯。看到你来月台时,我很高兴。”
“后来,藤仓令子到A卧铺车厢想杀你?”
“是的。”通子说这句话时全身发抖。
“以前你见过藤仓令子吗?”
“以前在钏路时,曾经在路上见过几次……竹史,我必须老实告诉你,我做了很可怕的事。”
“嗯,你杀死了藤仓令子?”
“你知道了?”
“当然,我的职业和杀人的事情有关。”
“是啊。”
“你睡觉的时候,她突然出现,并且想杀死你?”
“对。”
“那时快四点了吧?”吉敷又说,“她拿着刀子来杀你,可是你一把抓住她拿刀子的手,就在推拉的过程中,刀子割到令子的颈动脉。”
“没错,就是那样。好可怕。”
“逃离现场的时候,你在紧张的情况下,把令子的行李也一起带走了。”
“嗯。”
“你进入厕所换衣服时,才发现忘了拿自己的车票和那个鹤形的镀金汤匙。”
“是的。”
“你很害怕,不敢回去拿那些东西。可是,就在害怕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时候,你突然想到或许令子也有车票。幸好那时一紧张,你把令子的包也一起带出来了。”
“嗯。”
“果然从她的包里找到B卧铺车厢的车票了。”
“没错。你真厉害,竟然都说对了。”
“因为我们曾经是夫妻,我可以猜到你的作为。于是,你便去B卧铺车厢了。”
“嗯。可是那张车票……”
“那张车票只到仙台,这实在是一件麻烦的事。B卧铺车厢的床铺,在盛冈以前就会完全拆除,所以在盛冈以后,就算没有买卧铺车票,也可以进入B卧铺车厢。你手中的那张票的位子,到了盛冈以后或许就有人来坐,因此你打算在盛冈下车。你想:虽然票只到仙台,但是继续乘坐下去也没有关系,只要出站前再补票价就行了。”
“我没有想那么多,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那时我的心里只有害怕的念头。”
“是吗?”
“不过,我真的就是那么做的。你不愧是刑警,真厉害。”
“那张便条纸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便条纸上写着‘想死,已经不想活了’。那张可以当成遗书的便条纸上确实是你的笔迹。”
“我以前在家里很无聊的时候随便写的。大概是被藤仓兄弟偷走了。”
“他们进入你的屋子偷走的吗?”
“或许是吧。”
“他们果然复制了你屋子的钥匙。”
“嗯。”
“离开盛冈的白杨舍以后,你去了哪里?”
“你果然去白杨舍了。我想你可能会去白杨舍找我的。你看了那封信了吗?”
“看了。”
“果然……我现在很希望你没有看那封信。”
“没办法,已经看过了。”
“你带着那封信来钏路了吗?”
“嗯。”
“还给我吧。”
“为什么?”
“因为那里面写的都是谎话。”
“那封信现在不在我身上,在钏路市的寄物柜里。”
“那你以后还给我。”
“如果我没有忘记的话。好了,刚才我问你你后来去哪里了。”
“我到处走。因为很想死,我去了陆中海岸的鹑巢断崖,可是到了那里又觉得很害怕,所以……”
“所以你就来到北海道,去那四个湖看看。”
“竹史,你真的很厉害!”
吉敷想:原来通子现在才知道我的能力。以前在一起生活的时候,通子并不了解他的工作,他也不会把工作上得意的事情拿回家里说。
“因为我知道你有这种感性的一面。你到了阿寒湖后,住进天花板和挂轴上都有斑点、污渍的湖畔便宜旅馆,并且坐在房间的窗边,看着夹在两栋楼房之间的湖面。那时你的心情很坏,所以又打了电话给我。”
“为什么你连这个都知道?确实如你所说。”
“可是我不在家,因为我出来找你了。于是你猜想我可能去了中村家,便打电话去他那里。没想到你还记得中村的电话。”
“因为他家的电话很好记嘛。”
“接着你去了屈斜路湖的和琴温泉,并且在今天下午三点过后打电话到钏路的白色,结果藤仓兄弟就跑来这里杀你,对吧?”
“对。”
“你为什么要打电话给藤仓兄弟?”
通子不看吉敷,也不回答,只是继续开车。
“嗯?为什么?”
“不只是今天,我平常就会定期打电话给藤仓兄弟,告诉他们我在哪里,接下来要去哪里。”
“为什么?”吉敷怒目以对,愤怒的情绪让他呼吸困难。不过,这股怒气却让他有了力气:“原来如此。难怪藤仓令子知道你会在夕鹤九号列车的A卧铺。”
“嗯。”通子悲伤地点点头。
“你真傻!哪有人像你这样自找死路的?你明知被他们陷害成杀人嫌犯了,还让他们知道你在哪里,好让他们派人去杀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通子没有回答,只是叹气。
“今天又打电话给他们,结果他们就亲自来动手了。”
“今天打电话是因为我没有钱了。”
“没有钱了?你想接受像蟑螂一样的家伙的金钱接济?”
“不是那样的……”
“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找不到你呀。”
“因为找不到我,所以才找藤仓兄弟吗?”不只身体,吉敷连精神都感到疼痛。每一条神经都好像被针刺一样的痛。
“不是的,我没有想过要拿他们的钱。”
“那是为什么?”
“不要这样说话,否则我只会说谎话。”
吉敷沉默了,他不再说话,只是等待通子开口。
“我觉得我已经不行了,所以才打电话给他们。”
又是沉默。但是吉敷心里很烦躁。
“什么事情不行了?你打电话给藤仓兄弟要钱,没有想到他们会借此来杀你吗?”
“我想到了,我当然会想到这种事。毕竟之前已经有令子的事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打电话给他们?”
“因为我想死。在旅途中,我一直在想该怎么死。我希望死前可以再听听你的声音,所以才打电话给你。在东京打那通电话时,也是这么想的。”
“打那通电话时,你就已经想死了?”
“嗯。可是我很没有用,一个人死不了。”通子说着奇怪的话。“所以你想找藤仓兄弟帮助你死?”
“因为你绝对不会帮我这个忙吧?”
“当然!”
“所以我只好找他们。”
“你的话很奇怪。既然你想死,那么藤仓令子去杀你的时候,你为什么还要反抗?”
“因为我不想被女人杀死。”通子的声音又激动起来。
吉敷实在不理解通子的逻辑:“不想被女人杀死,却可以被藤仓兄弟杀死?”
“这是有原因的。死在他们手中的话,我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因为不管他们有什么要求,我都不能拒绝他们。这种情形在和你在一起以前就开始了,我只是没有办法告诉你而已!这是有原因的。”
“原因?和我刚才说的你的那些‘毛病’的原因一样吗?”
“是的。”
“明知道自己在三矢公寓的房子被拿来当作杀人场所,还出门去旅行;明知道自己可能被当成杀人犯,还听从他们的话,四处逃亡,这些也是因为那个原因吗?”
通子稍微犹豫了一下,才说:“是的。”
“我想问你到底是什么原因。你还是不想说吗?”
“不,我想说。我真的希望你能听我说。但是,我怕你听了以后会讨厌我,会瞧不起我。”
吉敷不说话,他想:如果自己变得瞧不起通子了,那该怎么办?自己的这一身伤,不就是一个笑话吗?
平日里,吉敷确实有些瞧不起女性犯人,有时简直不把她们当人看,或者可以说把她们当成次等人看待。他想:万一自己也对通子产生轻蔑,那会是多么难堪的事呀!为了她而遍体鳞伤的身体,肯定会痛上加痛吧。
可是,不把那个原因问清楚,或许这个案子的谜就解不开——
“藤仓令子对你有恨吗?她有杀你的理由吗?”
“嗯,有的。”
“五年前你要离开我的时候,并没有说出真正想离开我的原因。”吉敷再三考虑后,又说,“不,或许你说了,但是我没有听到?你说了吗?”
通子摇头。
“那么,离开我的理由也是那个吗?和藤仓令子想杀你的原因一样?”
“对,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为那个。那也是我想死的原因。”通子的声音变得很冷漠。
“还有,你的户口没有迁入钏路市,也和那个原因有关?”
“是的,也是那个原因。”通子悲哀地点头。
吉敷下定决心了。
“那么,你能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原因吗?”吉敷问了,但是通子沉默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后,才开始说话。在那段沉默的时间里,吉敷的耳朵只听到风声,身体则必须忍受严寒的风和刺骨的痛。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是一个孩子。”
吉敷没有回应。他的身体太痛苦,以至于说不出话来,但是,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本能地害怕通子即将说出来的事情。
“我小的时候非常坏。因为在备受宠爱的环境下成长,所以我任性又好强,什么事情都非照着我的意思做不可。附近的男孩都受我的指使,我就是他们的女王。不是常有那样的小孩吗?我就是那样的小孩。”
吉敷点点头。他和通子认识十一年了,第一次听到她说这些。“你说的小时候的事,是住在盛冈的时候的事吗?”
“是的。就是住在盛冈的时候。小的时候,我家是盛冈的大地主,有钱有势,所以住在附近的农民、老百姓都叫我加纳家的小姐,对我百般奉承。藤仓家就是附近的农家之一。”
“什么?你和藤仓兄弟从小就认识了?”
“没错。我这么说或许有些奇怪,不过,那时藤仓家的兄弟三人真的就像对我忠心耿耿的部下。当然,其他男孩也对我很好,他们互相竞争,什么事都听我的命令。你一定觉得那样的女孩很讨厌吧?”
“你刚才说藤仓家的兄弟三人,是包括了他们的姐姐藤仓令子吗?”
“不,不包括她。对了,我忘了说了,对不起。藤仓一郎和次郎还有一个叫做良雄的弟弟。我所说的藤仓家的兄弟三人,是指一郎、次郎和良雄。”
通子说这些话的时候,显得很痛苦。
“那时留下很多让我不愉快的回忆,尤其是和良雄有关的部分。我做了不应该做的事。那是我读小学二年级时的事,当时我常和藤仓兄弟三人在附近的田里玩。有一天,我在田里看到了一个可爱的小瓶子。直到今日,我都还清楚地记着那个瓶子的样子。那瓶子是深蓝色的,样子像女人的高跟鞋。我把那个瓶子捡起来以后,透过阳光看,发现里面还有半瓶水。
“我捡起来以后,藤仓兄弟三个也都很想要那个瓶子,尤其是良雄。可是,我不给他,因为那是我发现的东西。那一天,他为了得到那个小瓶子,对我特别忠心。于是,那一整天我胡乱地指使他们做了很多事,想尽各种残酷的点子,让他们忙得团团转,自己觉得很得意。到了黄昏该回家的时候,我必须决定要不要把小瓶子给良雄了。
“老实说,我不想给,总觉得他是一个男孩,女人高跟鞋形状的瓶子对他没有什么用处。而且,我自己很想拥有那个瓶子。所以我一直在想,有什么方法可以不给他。可是,已经指使他一整天了,实在想不出不给他的理由。后来……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出那么残忍的方法。我说:如果真的很想要这个瓶子的话,那就在我面前把瓶子里的水喝掉。
“我没有想到他会喝。良雄一定是真的很想要那个瓶子,所以,他真的当着我的面,一口气把瓶子里的水喝掉了。没办法,我只好让他拿走瓶子。我很后悔,后悔的是竟然让良雄把瓶子带走了。我真的是一个很坏的孩子。
“那天晚上我和父母还有女佣在一起吃晚饭的时候,玄关的门突然被人急急忙忙地拉开,先是听到藤仓兄弟的父亲大声叫着“晚上好,晚上好”,然后就听到小孩的哭声。正在吃饭的我们听到声音,就都跑到玄关处。
“藤仓的父亲脸色苍白地抱着良雄站在玄关口,他怀里的良雄哭声很大,而且一边哭一边喊着:‘好难过呀,好难过呀!’看到那样的情形,我也吓哭了。
“‘请帮帮忙,请帮帮忙!’藤仓的父亲不断说着。这是从前佃农去地主家请求援助时说的话。我站在父亲的身后,藤仓兄弟和令子及他们的母亲,则站在藤仓父亲的后面。被褥很快就铺好了,良雄被放在被褥上,女佣跑着去请医生来。
“那时是夏天,天气非常热,窗户一直是打开的,窗外的飞蛾和小虫子飞进屋子里,绕着电灯泡飞。即使是现在,虫、蛾振翅的声音和良雄的哭声,好像还在我的耳边响着。良雄一边哭,一边说:‘不应该喝,不应该喝。’当时我很害怕,只是不停地哭。
“医生来了,问两边的家长:‘会不会是喝了农药?知道是什么农药吗?’但是两边的家长都摇头,都说不知道。当时一郎和次郎就坐在他们父亲的身后,一直看着我。那时我心里很担心他们会把我做的事情说出来,吓得一直流眼泪。”
通子说到这里就停住了,她的身体不断地发抖,一时说不下去了。过了一会儿她才又开口:“那个小瓶子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一直没有人去追究,但是那一定是有毒的东西。那时一般人家里的厕所并不是抽水式的马桶,而只是在便器的下面放一个桶子,收集排泄物。这些排泄物最后会被倒在田里,成为肥料。
“那种习惯或许不太好,但是基本上没有什么大问题。麻烦的是,从前的人会把危险的液体也丢进便桶里,不管那个东西能不能分解,甚至把装着危险液体的容器也一起丢进去,然后扔在田里。那个瓶子大概就是那样来的。”
通子接下来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又说:“那天晚上良雄一直很痛苦,终于在天亮的时候死了。盛冈的家里不是有一个我一直不愿意进去的房间吗?那个房间里有一个鬼面具,良雄就是在那个房间里死的。过了一个月左右,我便完全忘了那件事。我看过心理学的书,说这种遗忘是‘逃避性遗忘’。因为太害怕了,所以潜意识里不愿意想起。
“我并没有因为良雄的死而受到任何责备。我想是藤仓兄弟并没有把我做的事情告诉父母。可是现在再想,或许当时应该诚实地说出来比较好,我就不用一辈子为了这件事,受制于他们两个兄弟。”
吉敷有点意识不清地听着通子这段惊人的回忆。听完之后,他终于了解通子为什么会那么做了。但是——“离开我的原因是……”
“后来,我很偶然地在东京再见到藤仓兄弟。我不是曾经去银座看钏路湿原的丹顶鹤摄影展吗?那次就是藤仓次郎的个人展览。我事前不知道,所以跑去看了。那时也是夏天,所以我一下就想起那年夏天的事情。次郎说那时的那个小瓶子还在;为了拿回那个瓶子,这回轮到我必须事事听他们的话了。这真是因果循环。”
“然后呢?”吉敷插嘴说。他的意识又渐渐飘远,一动下巴就全身都痛。对他来说,说话都是一件痛苦的事。
“他们要你离开我?”
“弟弟次郎叫我离婚,然后到钏路开店。他的口气根本不让我有犹豫,更别说拒绝。”
吉敷想了想,才说:“可是,我觉得你根本可以不必理会他们的威胁。你既不是名人,也不是什么政治人物,没有所谓的信用问题,更不会酿成什么丑闻。”
“可是……”
“你只有面对我的问题而已,不是吗?当我知道你过去的事时,当然不会高兴,可是,我也不会生气地要把你赶走吧?那是以前的事,我一定会原谅你的。”
“问题不在你,而是我自己。这是我和藤仓兄弟的问题。”
“是吗?真的是那样吗?不会只是借口吧?”
通子转头对着吉敷,说:“什么意思?”
“我太忙了,经常忙到晚上也不能回家,薪水又低,又没钱。你不喜欢那样的生活吧?”
“我现在也没有钱呀!而且,那时我还更能专心做镀金的工作。我离开你的原因,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
“真的吗?”
“真的。我一点也没有讨厌你的念头。以前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很尊敬你。如果不会造成你的负担的话,我现在还是一样喜欢你。”
吉敷没话可说,也不知道说什么比较好。听到通子这么说,他的感觉当然不坏,可是也觉得有点泄气;这表示他以前的想法是错误的。“可是,你总是说‘竹史是个大忙人’。”
“嗯?”通子讶异地看着吉敷,好像在等待他的下一句话。但是,吉敷好像没有要再说什么的意思。
“我是那么说了,没错。不可以那么说吗?我只是那么说而已,并没有任何意思呀!”
“还有,你常闹别扭地问我:‘工作和我,哪一个比较重要?’”
“那是我在撒娇呀!不是有很多当太太的人都会这样问她们的丈夫吗?那和平常的打招呼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吉敷觉得真的好泄气,原来是自己想得太多了。不过,泄气归泄气,他还是有放下心头重担的感觉。然而……
“我认为我是全日本最不会管丈夫的女人,所以,基本上我很适合当刑警的太太。”
“那么,常常一生气就跑到外面的公园荡秋千,又是怎么一回事?”
通子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但是这一点点的笑意一下子就不见了。“那时候太年轻了。那时的我只是个任性的女孩。”
吉敷还想说什么,但是转念一想,又把话吞回去了。
“刚才我说的话,请你不要放在心上。”通子看着前方说。
“刚才你说了什么?”
“我说我还喜欢你。我没有资格说那种话的。”
“为什么?那句话是我最好的疗伤药。”吉敷说了这句话后,又陷入思考。
关于藤仓令子这一方面,情况可能是:令子知道自己最小的弟弟的死是通子造成的,所以参与了藤仓兄弟的计划,答应一郎和次郎去杀死通子,没想到却反而死在通子的手中。但是,她和弟媳妇们的感情如何呢?她也认同弟弟们的杀妻行为吗?
吉敷问到这个问题时,通子说:“令子与市子、房子的对立情况非常严重。本来令子也在白色帮忙的,可是她常常对弟弟们说东道西,引发他们夫妻间的不和,于是两个弟媳妇就联合起来赶走了令子。”
“原来如此。”
“后来令子就变成闭门不出。市子和房子连叫她去店里喝一杯咖啡她也不答应。”
“这样吗?”
通子会傻到帮助藤仓兄弟杀人,及藤仓令子会协助弟弟杀人的原因,吉敷现在都明白了。
接下来要了解的问题,是藤仓兄弟如何杀死他们的妻子,他们用什么方法制造了不在场证据。明天早上九点以前必须弄清楚这些问题。吉敷原本以为通子多少知道一点藤仓兄弟杀人的方法,结果却失望了。
从通子那里得到线索的希望落空之后,想要破解那个案子就更困难了。如果自己的身体状况正常的话,或许还有力气做点什么事,但现在一身是伤,实在没有破案的信心。
不过,该做的事还是要做,不管能否解救通子,接下来的工作就必须全靠脑力来完成了。之前的营救行动,是靠身体与体力来执行的,身体与体力几近于零的现在,唯一能依靠的只剩下脑力了。
吉敷不排除如果脑力的挑战失败了,就让通子逃亡的可能性,毕竟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愈来愈差。不定期的痉挛、随时想呕吐的感觉、头痛、发烧等,都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
下一瞬间,吉敷的知觉又慢慢远离,他甚至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听到通子的声音、自己是不是在讲话。这样的意识不清,或许是因为这两天一直没有好好睡过觉的关系。
“通子。”吉敷叫唤,可是一开口,他自己就吓了一跳,因为舌头不大听使唤了。
“我想睡三十分钟。三十分钟后叫醒我。”他很艰难地说完了这句话。
可是又想到好像还有话没有说完,他便努力张开嘴巴:“我好像不大能说话了,但是,有几句话一定要先说。刚才我在藤仓兄弟面前骂你了,我心里很难过。”
“说什么呀!不要放在心上。”
“还有,我想告诉你:我们因为车祸才认识的,那当然不是一个愉快的邂逅,但是,我很感谢上苍能够让我们认识,我真的有说不出来的感谢。
“在认识你以前,我的日子过得很糟糕,每天都有数不完的不愉快的事,觉得生活很无奈,随时都处在悲伤当中……我不会形容……但是,你的出现,就像突破悲伤的围墙,现身在我的面前,带给我意外的喜悦。你一定不了解我抱着多大的决心,想要让我们幸福。认识你,让我觉得我获救了,好像在沙漠里过了一星期没有水的生活后,眼前突然出现一杯水。那种感觉你一定不了解吧……”
吉敷睁开眼睛,看到了通子的眼泪。
所以……吉敷在心里继续说着,他想说:“当你离开我的时候,我非常痛苦,从那一刻起,我就过着没有感觉的生活……”
吉敷的意识又渐渐模糊了,脑子里只剩下“没有时间了,不能这样下去……”的念头,但是最后连这个念头也跌入黑暗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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