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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原之首——江户1

犊幽村的沿海一线岩礁密布,伍助摇一叶扁舟在浅海上随着海浪起起伏伏。这艘小船是伍助的爷爷传下来的家当,如今已破旧不堪,但勉强还能下海。


每次出海,当小船险些被海浪打翻时,伍助总会在心里念叨一句“要是能有艘新船就好了!至少能平稳一些”。


这艘破旧的小船,别说经得住什么狂风巨浪,哪怕稍微有点风浪,海水就会倒灌进船舱里来。每每想到这些,伍助就心有余悸,总是期盼着能有艘新船,有了新船就不用再经受这样的恐惧。伍助本来就还没学会出海打鱼的本领,再遭遇到风浪就更加难以招架了。


不幸的是,伍助家根本就没有造一艘新船的能力,为了解决家人的温饱问题就够艰难的了,所以新船也只能是在梦中想想。


“唉!反正也算不上什么打鱼,只是钓钓章鱼这样的程度罢了。”


每当感觉无望时,伍助总会发出这样一句叹息聊以自慰。的确,就算能够拥有一艘新船,在犊幽村这片海域也毫无用武之地。


犊幽村背山面海,虽说南面全是海,但是却被两个犄角一样的岬角包围起来,而且岸边全是岩礁,因此无法通行大型船只,也不可能建造深水码头。


这样一来,当地的渔业就被限定在近海,村民们主要以近岸捕捞为主,其中最主要的一项就是钓章鱼,尤其是入秋时节的无骨章鱼在渔民眼里特别宝贵。为了尽可能地囤积过冬的食粮,在冬季枯渔期来临之前,渔民们拼命地下海劳作。


当地流传着一句俗语:“不给新媳妇吃秋茄子”,意思是秋茄子这种美味珍贵的东西,怎舍得让新媳妇吃?这是欺负新嫁女的一种体现。同理,还有一句“不给新媳妇吃夏章鱼”的谚语。但是,从来没有不让新媳妇吃无骨章鱼的说法,这就足以证明无骨章鱼是多么难吃。


章鱼本来就没有骨头,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可是在当地却有一种“无骨章鱼”的特殊叫法。我想,大概是人们根据味觉感受才起的这个名字。每到夏末时节,章鱼便来到岸边的浅滩产卵,产卵后自然营养成分不足,其实所有的生物都是如此吧,所以既然是没有多少营养的“无骨章鱼”,那味道必定不会鲜美,别说鲜美了,完全可以用“难吃”来形容。


无骨章鱼虽然难吃,但在犊幽村的村民们眼里,却是极其难得的食材,当然对伍助家来说更是如此。对还是个孩子的伍助来说,钓章鱼的活儿已经是超出他年龄的重负了,驾船出海那可算得上是要豁上性命去干的事了。


村里有不少渔民不甘心只能近岸捕捞,总觉得光干这种活儿脸上无光,因此隔几年就会有那么几个明知危险却义无反顾冲向大海的勇敢者,但都毫无例外地失败了。那片被称作“大难”的海域洋流极其复杂,乘驾简陋的小船前去挑战,其实出行之前便胜负已定。大家出海前都想着能活着回来就好,结果却永远葬身在了海底。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难”海域,尤其是海难事故频发的地方,就被称为“寡妇场”了。


与生死不可预期的出海打鱼相比,近岸捕捞可就安全多了。不过,在还是打鱼生手的伍助看来,残酷的远海打鱼与安全性高的近岸捕捞并没有什么不同,因为他一直认为小船并不是因为破旧才经受不住风浪,而是因为自己驾船技术不行。


可是,能够传授他打鱼本领的爷爷和父亲已经过世,哥哥们都远赴他乡干上别的工作,好几年没回来过了。向村上的渔民讨教也不是不行,但毕竟不像求自己人那么方便,总归要欠下人情。再说,整个村子都很贫穷,村民们都挣扎在温饱线上,这种情况下去求人传授钓章鱼的技巧,想必也很难如愿吧。最终,伍助不愿意给人添麻烦,于是就自己见样学样地摸索着来。


当村民们忍饥挨饿时,碆灵大神就会送来唐食船。


伍助小时候非常笃信这个传说。所谓唐食船,就是传说中满载食物的救命船,来自遥远的海那边。据说,唐食船来的时间并不固定,一般出现在夏秋之交,或者在饥寒交迫的冬季来临之前。


不过说实话,如今伍助对此是半信半疑了,因为如果这个传说是真的,那不早就该看到唐食船了吗?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唐食船从来没有出现过。更加诡异的是,在唐食船本该到来的时期,不仅没见到唐食船的影子,村子里的女孩子们反倒是不见了踪影,虽不至于说是每年如此吧,但这种情况绝不罕见。伍助曾经问过爷爷此事,结果爷爷板起脸来不耐烦地说了一句“为了生存”,就再也不说话了。伍助的小脑袋里满是疑问,难道那些女孩子是为了活下去才消失的吗?她们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


而且,每到这一时期,那些长年漂泊在外的家船也会回来,村里的人口便一下子多了起来,不过如今这种情况倒是不多见了。家船,顾名思义就是以船为家终日漂泊在海上的渔民,船就是家,家就是船,在海上四处漂荡,只有在盂兰盆节或新年这种特别的日子里才上岸回到老家。而犊幽村的家船基本就是现在这个时期,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回来。不过,就算回到村子里,同样还是没吃没喝,所以这些年来回村的家船越来越少了。


无论是村民还是家船,一律都得靠自己解决吃喝。


这是伍助自小总结出的结论。可那些掌握了近岸捕捞技术的大人们竟然还相信有什么唐食船来救命,简直可笑至极。


伍助停下小船,伸手拿起了钓竿。他现在所处的位置位于两个岬角围起来的海湾稍微靠外一点的地方,远离其他渔民。之所以跑这么远,是因为他不想落人埋怨。


犊幽村的近岸渔业,各家有各家的海域区划,基本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当然仅限于下一代有从事渔业的继承人的情况下才能继续往下传。伍助的兄长们嫌弃自家海域鱼量贫乏,也不愿意干这种收获可怜的近岸捕捞,于是都选择了外出工作,而爷爷和父亲还没来得及教授伍助打鱼的技巧就相继去世了。


所以,伍助被村民们视为渔业新人,没有归属自己的固定区域。他摇着破旧的小船,只能到那些不用指望能有什么收获的徒有其名的海域,自己摸索着钓章鱼。可以说他经受的是三重苦难,但为了家人的生存又不得不出海。


伍助站在船头,手上拿着的是一根竹子做的钓竿。村后山坡上是一片茂密的竹林,所以弄上几根钓竿不是什么难事。实际上,村子里那些不以打鱼为生的家庭,很多都在加工竹工艺品,通常是男人在家用竹条编织饭篮子、盐筐、鱼篓、簸箕、笊篱、茶则等生活用品,女人拿着这些东西翻过食坏山去集市上售卖。然而,就连拥有“竹屋”名号的匠人之家,单靠卖竹制品也很难保证衣食无忧,所以这些家庭的孩子和老人们也会像其他人家那样不得不去海边捞海带、海藻,挖贝类来补充生计。


在被称为“陆上孤岛”的犊幽村,尽管渔获量少得可怜,但那些没有土地的村民最终还是只能靠海吃海。


既然没有其他门路,那还是从大海里讨生活吧。


这是伍助自小下定的决心,并且至今初心不改。每次出海时也不是没有闪过后悔的念头,但一点点增强的本领总算是给了他莫大的安慰和激励。


伍助把钓竿慢慢插入水中。钓竿的前端拴着一个钩子,旁边系着一块红布。将钓竿垂放到茂密的海藻旁边,然后不停晃动,潜伏在海藻深处的章鱼被惊动,误以为那块红布是它们爱吃的甲壳类生物,一口咬下去,结果就被钩了上来,这就是钓章鱼。


听上去好像很简单,实则不然,想要成功钓到章鱼不是件容易事。首先,晃动红布就是个技术活儿,盲目瞎晃是不行的,必须设法让章鱼认为那是它们的吃食才行。然而,章鱼这种东西绝不像其外表看起来那样憨傻,其实超乎人们想象地聪明,所以不是伍助这个生手轻易就能骗上钩的。


运气好时能把章鱼成功引出来咬钩,但如何把它钓上来又是一个技术活儿。沉在水中的钓竿非常难控制,因为海水产生了很大的阻力,不像在陆地上那般收放轻快、自如。而且,一旦感知到章鱼咬了钩,必须快速把钓竿拉起来才行,不然章鱼很容易就脱钩了。


一直未能成功钓上章鱼,伍助把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了垂钓上,不经意间抬头一看,猛然发现不知何时小船随波逐流,马上就要离开上角漂向海湾外侧去了。为了避免小船误入其他渔民的领域,他赶紧调整方向,同时本能地避开了下角方向,结果小船却越发靠近了上角。


包围犊幽村前海的两个岬角,西侧地势比较高且伸向海里也比较长,故被称为上角,与此相对,东侧的岬角又矮又短,则被称为下角。下角前端稍往海湾内侧的位置,有一块露出海面的巨大圆形礁石。伍助定睛一看,岩壁上耷拉着一截断绳,这应该是新年时挂上的注连绳,经历了一年的风吹浪打,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当时为了悬挂注连绳而在岩石两侧竖立起来的两根长长的竹竿,也早已不见了踪影。


这块岩石外形酷似一个刚被砍下来的人头,被村民们尊为“碆灵大神”,自古就有虔诚拜祭的传统。碆灵大神的周围不仅严禁捕捞,而且连靠近都不可以。所以,刚才伍助才会下意识地朝上角调整方向,这是犊幽村的渔民们无论谁都会有的一种本能反应。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碆灵大神的周边反倒是最适合近岸捕捞的海域。因此,过去曾有渔民实在耐不住饥饿便违反禁令偷偷跑到这里来打鱼,结果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据说,那个渔民为了避人耳目,在大家下海之前早早就驾船离开了村子,但他刚一靠近碆灵大神便触犯了禁忌。


“呜哇哇——”


突然,碆灵大神发出一阵野兽般的怒吼。


那个渔民吓得浑身直打哆嗦,但转念一想,反正已经打破禁忌了,现在回头也无济于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干了这一回再说,于是继续撒网下竿。


那天,那个渔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丰收,然而当他兴高采烈地回到家时,却发现家人全都吃贝类中毒而死了,剩下他一个孤家寡人。而且,在安葬了家人之后,他突然莫名奇妙地精神错乱了,后来被人发现死在了被称为“碆灵大神之口”的岩洞中。


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人敢在碆灵大神周边打鱼了。不仅如此,除了每年一次的大祭之外,也没人敢再靠近此地。一个令人挠头的问题是,禁渔区域并没有具体规定范围,只是笼统地说“碆灵大神周边禁渔”。


所以,那些自家海域位于碆灵大神附近的渔民们为此非常为难。一方面,丝毫不敢冒犯碆灵大神;另一方面因为越靠近碆灵大神渔获量越大,所以常常不由自主地尽可能地往那边靠近,这种行为是极其危险的。如果不事先定好停航位置的话,往往一不小心就进入了碆灵大神的神域。


曾经有一个渔民光顾着打鱼而忽略了小船的漂流,等他回过神来抬头一看,不得了啦,已经很挨近碆灵大神了,于是慌里慌张地赶紧调整方向。就在这时,他看到海面上漂浮着一个又白又圆的东西。


“什么东西,那是?”


他仔细端详了一阵,心中慢慢涌起一阵奇怪的感觉,总觉得那个东西同样也在盯着他看。虽然那个奇怪的圆形物上并没有眼睛、鼻子什么的,可他就是感觉像一颗人头。


那个渔民越看越害怕,越想越恐惧,赶紧调整方向逃离开去。他使出浑身的劲儿拼命地摇橹,却总感觉一道骇人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可他也不敢回头。只要他回望一眼,估计那个东西就会追上来了吧。


后来,也有渔民在碆灵大神附近看到过那种人头状的白色东西。村里的老人惊恐地说那是“未得超度的亡魂”。老人们口中“未得超度的亡魂”是指那些葬身大海的人没能成佛,最终成了亡灵,于是就想强拉更多的人下海与其为伴。


犊幽村的前海一线岩礁密布,所以经常发生触礁沉船事故,而且很多时候都是被碆灵大神拦腰截断,所以船舱进水后很快就会沉没,这样一来,船上的人几无生还。


“我们每年祭拜碆灵大神,就是为了求他压制那些亡魂。”


当年,爷爷给伍助讲完这些事后,又压低声音告诫他:


“务必记住,解救村民于饥饿困苦中的唐食船,周围到处都是上蹿下跳的亡魂。”


爷爷一脸严肃地对伍助说:


“你去问其他人这事,可能他们都会极力否定。但是,我说的这些话你一定要铭记在心,你要记住世上的任何事都是如此,一团祥和的表面下往往隐藏着相反的一面。”


伍助想想,的确像爷爷说的那样,就拿碆灵大神来说,它周边是最理想的渔场,同时却又是最凶险的地方,完全验证了爷爷的告诫。


“幸亏我没有自己的海域。”


每当听到与碆灵大神相关的恐怖故事,也只有在这时,伍助才会感受到内心的安稳和庆幸。因为原本属于爷爷和父亲的海域就在碆灵大神附近,所以等于是没什么用处。如果伍助继承下来,虽说多少能减轻点生活压力,但毕竟存在着极大的风险。


伍助的小船越过上角,来到了海湾外侧。牛头湾和大难之间的海域叫作“赛场”,正如冥河滩是阴阳两界的分界线一样,赛场就相当于平稳的牛头湾和凶险的大难之间的分界。那这样是不是就代表赛场是安全的呢?实则不然。


刚到狭长岬角的外侧,伍助立刻感受到从心底升上来的恐惧。按说,这里的水深应该与牛头湾相差无几,但就是让人心生一种深深的恐惧,感觉小船就像一只被人宰割的羔羊,被深不可测的大海肆意地抛上抛下。尤其是看到西北方向耸立的峭壁,更让人恍觉好像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平时在上、下角包围起来的海湾内打鱼时,不管从哪个位置抬眼就能看到岸边的景象,但来到岬角外侧后,除了一望无际的海面就只有悬崖峭壁了。黝黑高耸的陡壁横贯东西,就像一道万夫莫开的关隘,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伍助心中充满了恐惧,回头望向小船后面,见到静静矗立在上角前端的瞭望塔,感觉瞭望塔也在直直地盯着他。如果这时能看到塔上有村民的身影,或许还能稍微安心些,但连半个人影也没有。迄今为止,伍助还从没见过有人登上瞭望塔。


所以,当伍助转眼看到前方岩壁上方露出的一截笹女神社的屋脊时,心中别提有多激动了。不过,旋即又陷入新的恐惧中,问题出在陡壁的下面。陡壁下方裂开了一道道横沟,看上去就像一块块叠加在一起的黝黑厚重的石板。在陡壁和海面交接的地方,豁然裂开了一个洞口,虽然不是太大,但看样子足够容纳下一艘小船。其实,别说进去,通常人们连看都不敢上前去看。


因为这里就是“绝海洞”,是村民安葬那些死于海难的亡者的地方。


村里不是没有墓地,但规定死于海难的人只能埋葬到绝海洞里,倒不是因为遇难者是外来人的缘故,而是怕那些亡灵作祟,给村民们带来灾难,所以即便是村里死于海难的人也不能和自己的祖先同葬一处。于是,村民便选择绝海洞作为新的安葬地,也是从那时开始祭拜碆灵大神的。


这样的话题,爷爷不知给伍助讲过多少遍,但是每次的内容都不尽相同。他每长一岁,爷爷讲述的内容就会丰富一些,也会更加恐怖。


“碆灵大神到底有多可怕,不管你想不想知道,早晚有一天你会亲身体会到。”


每次爷爷都是以这句话为结束语。而且,总是一副希望不会有那么一天的凝重表情,常常弄得伍助不知所措。平时,爷爷和蔼可亲,伍助最喜欢爷爷了,唯独一到每年讲述有关碆灵大神的话题时,爷爷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让人觉得可怕,每每吓得幼小的伍助哭了起来。


爷爷曾经进去过绝海洞。这件事,爷爷也只讲过一次。


绝海洞内漆黑一片,如果不点燃火把,说伸手不见五指也不为过。犊幽村人使用的不是那种通常用松树的枝干或树根做成的火把,而是竹火把,就是利用做竹工艺品时裁切下来的竹条等废料做成的。相比松火把,竹火把燃烧时产生的黑烟少,而且更容易点燃。


借着火把的亮光,一进岩洞可以看到,右侧是一片林立的岩石,一直往里延伸过去。穿过这片岩石地带,到了满是小石子的一片区域,看上去就像冥河的河滩。顺着石滩继续前行,就到了一片沙地,入口处竖立着两根竹竿,中间悬挂着注连绳。这片沙地看起来像是一处神社,最里面供奉着死难者的牌位,相当于鸟居的那两根竹竿的左右两侧是一道用大大小小的石子堆起来的低矮石墙,沿着石墙堆放着鱼叉、钓竿、渔网、海草耙子等物件,这些是用以祈祷渔业丰收的祭品。


在细长石滩的左侧,海水汩汩流淌着,看上去像极了冥河,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从来没有人胆敢踏过那条河。洞穴一直往里延伸,火把光亮的末端是无尽的黑暗,完全是人迹未至的神秘地带。单从岩洞的入口来看,绝对想象不到内部是如此宽广深幽。


伍助望着绝海洞,回忆起爷爷给他讲过的故事。这时,海面上驶过一艘巨大的帆船,一下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哇!足有四百石吧。”


伍助露出艳羡的眼神。鼓起的风帆上没有家徽,看来一定是艘商船了。


“我什么时候也能有一艘这样的船就好了!”


伍助被自己脑海中突然冒出的闪念惊呆了,因为以前从来没有产生过这种想法。如果能拥有这样一艘船,那还下海打鱼干什么,还做什么渔民啊?就算是要出海,也根本不用像现在这样如此艰辛地撒网垂钓,轻轻松松就能赚到钱啊!


“其实,不必这么大,再小点儿就好。”


因为这么大的船根本无法驶入牛头湾。对了,要是在这里兴建个码头也能赚大钱啊,而且还能提供各种各样的工作机会,那这样一来,整个村子岂不都能富裕起来了?


商船愈行愈远,伍助的目光依然追随着它,脑海里勾画着美好的白日梦。不知不觉间,小船被海浪推到了绝海洞近前,等他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


“啊!完蛋了!”


回过神来的伍助焦急万分,赶紧伸手去拿船橹。就在这时,他看到了……


海面上漂浮着一个又白又圆的东西。


那个东西就在绝海洞的洞口处,就像刚从洞中漂出来一样。


“难道是……”


他心中一个激灵,想起爷爷讲过的那种葬身海中未能得到超度的亡魂。而且,传说中那种经常出现在禁渔区中,碆灵大神附近的东西不就是这个样子吗?


“不过……”


那种东西不是只在碆灵大神附近出没吗?可这里是绝海洞啊,两者离得远着呢。


然而,伍助又转念一想,碆灵大神和绝海洞都是祭奠海难者的地方,亡魂既然能在一个地方出现,那么在另一个地方看到也不足为奇吧。切实让人感到恐惧的是,以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东西,此刻真真切切就在眼前。


雪白,圆形,像一颗刚被砍下来的人头。


它漂浮在水面上,无论怎么看,只不过是一个白色的圆球而已,可为什么总觉得是与它面对面呢?而且,它像是在目不转睛地盯视着自己。


伍助的胳膊上“唰”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得赶紧逃,不然……”


他用力握紧了手中的船橹,却发现身体好像不再属于自己,连动一下都动不了啦。他只顾害怕,没意识到这是过于紧张导致的肌肉僵硬。


这时,那个白色的圆球突然动了起来。


上来,下去,下去,上来……


一下子将半个身体没入水中,又一下子浮出海面,就这样一步一步向小船漂来,动作轻快流畅,看样子心情极其舒畅。当然,在伍助眼里这绝不是一幅美好的画面,此时他的感受除了恐惧还是恐惧。


这种极度的恐惧激发了伍助逃生的动力,他终于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了,急忙摇动船橹,拼命朝着牛头湾逃去,还不时地回头看一眼,边看边想,一旦让那个家伙追上可就完了,必定会被它强行拖到海里去。


“如果这样死了可真够憋屈的。”


想到此,伍助不由加大了手上的力量,好在马上就能越过上角了。但是也不能高兴太早,即便进了牛头湾也未必就能保证绝对安全,因为碆灵大神就在海湾的内侧。不过,进了牛头湾后起码不用这么害怕了,万一遇到什么情况,可以向其他渔民呼救。


就在小船即将靠近上角的尖端时,那个白色的圆球突然沉到了水下。


“扑通——”


一声闷响之后,随即消失了踪影。


难道它不能远离绝海洞?或者是它不敢进入牛头湾?好险!不管怎么说,总算是安全了。伍助长吁一口气,抬手抚了抚怦怦乱跳的胸口。


平安回到牛头湾内,伍助像被抽掉了所有的力气,身心俱疲,一动也不想动,什么都不想干了。可是,今天还没钓到一条小鱼,怎么能这样空着手回家?


伍助吐了一口浊气,重新打起精神拿起了钓竿。然而,此时的他再没心思去思量如何引诱藏在海藻深处的章鱼,只是随便把钓竿垂放到了礁石后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晃动着,等待无骨章鱼的上钩。


“哗啦,哗啦……”


伍助看着水中晃动的红布呆呆出神。突然,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奇怪的东西在蠕动。


伍助本能地扭过头,这一看可不得了啦,后背猛然一紧,根根寒毛直立。他看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景象,险些惊叫出声。


一个纯白的人影,慢悠悠地走在海底。


而且,目标明确,直直地向着伍助的小船走来。


尽管海底的地势复杂,但对它来说好像一点问题都没有。不管有什么挡在眼前,不管是多么形状奇异、高低起伏的礁石,它都能毫不停顿地自如走过,如履平地一般。


“啊!是刚才那个白色圆球。”


现在看到了它的原形,伍助吓得双腿直打哆嗦。本以为死里逃生了,却不曾想原来它一直在水下追赶着自己。


它,它的头下面……


人头状的样子本来就够吓人的了,现在这种似人非人的姿态更加骇人。


这个不伦不类、来路不明的家伙晃晃悠悠地游走在海底,一直追到了这里。


“赶紧逃命!”


这次,伍助倒是没再出现身体不听使唤的情况,反倒动作异常敏捷,先把钓竿“嗖”地从水中拉上来,然后一把操起了船橹。


然而,他却又蓦然停下了所有的动作,茫然地呆怔在原处。


“往哪里逃呢?”


如果拼命向岸边逃,应该能来得及跑回家。可是,然后呢?如果那个家伙跟着回家,怎么办?


“它要是跟着回了家的话,那……”


原本想着能从海上回到牛头湾就没事了,现在看来自己的推测是错误的,那个家伙根本不是不敢进入海湾,你看它现在是多么镇定悠闲啊。岂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不,不行,哪怕有一丁点儿可能性,也不能掉以轻心,绝不能让它跟着回家。


“可是,到底能往哪儿逃呢?”


如果不能往岸边逃,那就只能往牛头湾外侧跑了。可是,这不等于自掘坟墓吗?要不,把它引到远离绝海洞的地方,这样它是不是就会自动消失了?


“对了!如果把它引入绝海洞呢?”


伍助脑海中猛然闪出一个奇特的想法。当时看它就像是从绝海洞中漂出来的,那么把它引回到原本的栖息地总可以了吧。


可这样的话,对自己来说,绝对是死路一条。如果能侥幸登上冥河滩,还不是照样被那个家伙追得无路可逃?就算跳进冥河,也不知道将会被送到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到那时就只能听天由命了。而且,当年爷爷清楚地说过绝海洞内漆黑无比,那无论如何也逃不出来了吧。


就在伍助犹豫不决时,那个家伙走过来了。啊,不,说不定已经到了小船底下。


“吧唧!”


一道响声从船尾传来。啊,是不是那个家伙伸手抓住了船舷?


伍助赶紧划开小船,急切地环视着四周,想寻找一根最后的救命稻草。突然,他的视线定格在碆灵大神岩礁上,就在那一瞬间,他记起了爷爷讲过的一件往事。


那是伍助出生之前的事,有一次爷爷去食坏山采岩鬼菇,却稀里糊涂地误采了幽鬼菇。岩鬼菇味道鲜美,而幽鬼菇则有毒,但是这两种蘑菇外观非常相像,一般只有以采蘑菇为生的人才能辨别出来,身为一个渔民的爷爷当然很难区分清楚了。伍助的母亲吃了蘑菇后不幸中毒了,爷爷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于是赶紧熬了蛇颜草水让伍助的母亲喝下。蛇颜草是一种草药,但是它本身有毒,只能与其他植物混合服用才行,而且它还具有安眠作用,一旦控制不好用量,人就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蛇颜草就是这么一种危险的毒草,可爷爷却大胆地让伍助的母亲喝下了蛇颜草水。没想到,伍助的母亲因此得救了,因为蛇颜草有效中和了幽鬼菇的毒性,“以毒攻毒”。


就是在听爷爷讲述这件事时,伍助记住了这句古谚语。刚才他看到碆灵大神的第一眼,脑海里马上蹦出了这句话。


然而,伍助还是有点踌躇不安。万一有所闪失,那可是双倍的毒性,说不定连自己的小命也得赔上,那可就事与愿违了。


偏偏就在这时,小时候和前年的两段经历也在他脑海里迅速翻滚上来。记得那是入秋后到初冬期间的某天深夜,海风凛冽,伍助睡梦中被碆灵大神方向传来的凄厉咆哮惊醒了。


“呜——呜——啊——呜——”


尖利的嘶吼响彻天地间,伍助小小的心灵被恐惧填满,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不动了,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爷爷脸上露出心酸的表情,轻轻说道:


“不哭,不哭,不怕啊,那只是碆灵大神在哭。”


本想着这样哄哄伍助,他就不害怕了。结果却适得其反,伍助反倒更加害怕,连眼睛也不敢闭了。


那个时候的恐怖记忆,一点一点在脑海中被唤醒,越来越清晰,愈发加剧了伍助此时的焦虑。


“哗啦,吧唧!”


船尾突然传来的水声将沉浸在回忆中的伍助拉回到现实中。原来,在他磨磨唧唧的时候,那个家伙已经追上来了。


伍助急忙摇起船橹,刻不容缓地向碆灵大神方向冲去。


一开始,正在牛头湾内钓章鱼的渔民们并没注意到伍助的动静。不一会儿,一个两个地逐渐发现了伍助的焦躁和怪异,不由得停下手中的活儿,不明所以地看过来。


有人觉察出了不对劲,于是朝他喊起来:


“喂!伍助!干什么慌里慌张的?”


“你到底要去哪里呀,这是?”


伍助没有回话,只是奋力地摇着船橹。


伍助的怪异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当人们看清他的行动方向时,越发大声喊叫起来。


“伍助!等等!喂!不是让你等等吗?”


“可不敢上那边去,快停下!”


“你说你这孩子,谁敢靠近碆灵大神啊!”


“笨蛋!快打方向,快啊!”


……


然而,伍助无视人们的阻止,丝毫没有停顿,一个劲儿地向着碆灵大神挺近。渔民们看清情况后立刻慌了神,纷纷开动自己的船,想要挡住伍助的去路。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伍助的小船已经靠近了碆灵大神。


“接下来怎么办呢?”


是绕着碆灵大神转圈,还是绕过碆灵大神回岸边?或者,把船停在碆灵大神这里?从未经历过这种情况的伍助,自然不知道哪种方法最有效。


再不做出决断,小船就要撞上碆灵大神了。


就在此时……


碆灵大神岩礁的背后闪现出一张雪白的面孔。


看到它的一瞬间,伍助倒吸一口凉气,旋即大力调转船头急速向岸边逃去。追赶他的那些渔船也跟着调整了方向继续追他,没有人顾得上干活了。


回到岸边,伍助走下小船,一头栽倒在地上,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的力气。追赶他的渔民们陆陆续续上了岸,七嘴八舌地问:“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看到这边的骚动,村民们也围了过来,一时间岸边喧闹起来。


伍助气息奄奄地讲述着事情的经过,岸边原本的嘈杂慢慢消失了,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沉寂得让人忍不住怀疑刚才的喧闹是不是压根就没出现过。然后,一个人,两个人……大家纷纷逃也似地急急忙忙离开了。最终,岸边只剩下了那天出去打鱼的渔民们。


“看来不光是碆灵大神那里,绝海洞也不能靠近啊!”


“太可怕了!”


“只要自己老老实实捕鱼的话,应该不会有什么可担心的吧。”


……


其实,大家并不是有意说给伍助听,而是借着喋喋不休来安抚自己心中的恐惧。


村里掌管渔业的主事者告诫大家一定要小心,同时决定当天不能再下海作业。有人心中因此不满,发牢骚说都怨伍助,但也只是嘴上说说,没有哪一个渔民敢再下海,每个人都带着畏惧的眼神望着碆灵大神。


从那之后,伍助再也不想,也再也不敢下海打鱼。尽管他每次都在心里安慰自己说“只要在牛头湾内,只要不靠近碆灵大神,只要不到海湾外侧去,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但一到了岸边,就是不敢迈腿上船。照这样来看,就算是他强行到了海上,肯定也绝不敢往水面下看吧。


“海底有一张惨白的脸盯着我……”


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想象这样的场景,这样一来就更不敢登船了。即便从家里来到海边,即便站到了小船旁边,也是两腿发软在那里缩成一团,什么也做不了。


但是,这样下去终归不是个办法。伍助虽然还是个孩子,但毕竟是家里的顶梁柱,如果一直这样的话,那家里人就要食不果腹了。


一个上了年纪的渔民不忍看到伍助这样下去,就来劝解。


“不管哪个地方的渔民,如果能在海上碰到亡灵,那可是大吉呀。虽然它不会马上消失,但一定会在你打鱼回来时离开的,而且作为补偿还会让你大获丰收。”


“碰到亡魂?”


伍助吃惊地反问。


老渔民看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你知道惠比寿神,对吧?”


“就是笹女神社的祭神吗?”


“对。对我们来说,那可是为我们招来唐食船的大慈大悲的神灵啊。其实,他原本就是驾驶宝船的七福神之一。”


关于唐食船,在笹女神社的日志中有清楚的记载,那是来自异国的满载食物的救命船。能招来唐食船的神灵,就是惠比寿神。


“而且,你也知道,各地不是都有这样的风俗吗?如果咱们在海中看到漂流的尸体,都要尊称一声‘惠比寿’。”


“真的能让我大丰收?”


“对,听我的没错。你就回到遇到亡魂的那片海域,好好等着就行了。”


“那个亡魂?”


伍助一时还是难以接受这种说辞,老渔民看到他的表情有所松动,于是摆出极其认真的表情继续说:


“你遇到的亡魂,说到底就是惠比寿神呀,就是一定会让你大丰收的神灵。如果你不再下海打鱼了,那多可惜啊。”


多亏了老渔民的一番开导,伍助总算敢驾船下海了,虽然一开始还是不敢往水下看。


每每看着钓竿前头晃动的红布,他总是控制不住地想象从海藻深处出来的不是章鱼,而是那张白脸。一这样想,就心生恐惧,精神就怎么也无法集中。但不可思议的是,垂钓成功率却非常高,根本用不着换地方,就在那次停航的上角尖端附近,不一会儿鱼篓就满了,满满的收获简直让人惊叹。


“难道真的是惠比寿神吗?”


伍助停下来稍事休息,心中依然对老渔民的话有点难以置信。但是,他确实获得了大丰收,眼前满满的鱼篓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伍助心满意足地看着鱼篓,却不料突然对上了一道视线,在扭来扭去的章鱼中间有一张惨白的脸。


几天后,伍助像哥哥们那样远走他乡了,虽然几年后又回到了村里,但再也没有下海打过鱼。


注释


1江户时代,1603年至186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