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念踏出竺磐寺的山门,走下长长的石阶。
背后是春色初现的食坏山,眼前是两个岬角围起来的牛头湾,牛头湾再往前就是夕阳映照下波光粼粼的茫茫大海了。
往西面望去,高岗上的建筑是笹女神社,与竺磐寺遥遥相对。神社的背面是一片茂密的竹林,虽然净念从未去过,但他知道在那竹林深处有一座竹林宫。
四下望去,真是一个幽静宜人的地方。
然而,斜坡上的犊幽村展示在世人眼前的却只有破败,无论走到村子的哪一个角落,看到的皆是超出想象的贫穷。
由于背靠古树参天,地势险峻的食坏山,南临上角和下角围起来的牛头湾,所以村子一半是陡峭的山坡一半是狭窄的海滨,几乎没有平坦的土地,耕地和水田净是一些狭窄的梯田,而且土地贫瘠,收成极差。既然靠海,那渔业应该很发达吧,其实不然。因为海湾内水浅礁多,无法行驶大型船只,再加上海湾外侧洋流复杂,渔民们的小船根本应付不来,所以村民们最终只能依赖渔获量贫乏的近岸捕捞。
村子里唯一的产业就是竹工艺品加工。食坏山上竹林茂盛,所以自古就有加工竹制品的传统,而且技术也比较先进,甚至有工匠之家获得了“竹屋”名号。但是,竹资源也没丰富到足以支撑整个村子的程度,而且就算是想要壮大此产业,一开始便受到了致命的制约,那就是对产业来说尤为重要的运输问题。
犊幽村的北侧是险峻的深山,东西两侧也是交通不便的石头山,所以陆上运输极其困难。如果雇搬运工的话另当别论,但那需要高额的费用,这岂是贫穷的犊幽村所能负担得起的?剩下的通道只有南面的海路了,可是靠那些小船又怎能完成大量的运输任务?所以,犊幽村的现实就是如此,可以说处处行不通,几乎走投无路。
因此,村子里祖传的家业无一例外地都难以维持下去。不管是在斜坡上耕种的农民,还是从事竹制品加工的工匠,无论是在气候恶劣的秋冬季节,忙于海边制盐的渔民,还是从事近岸捕捞的渔民,单靠一项劳作根本维持不了生计。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可以说犊幽村里没有单一的农民、竹工匠、渔民,无论是谁都要兼顾各种工作,只有这样才能生活下去。
为了优先保障村民的生产,这里虽建有寺庙却没有配备墓地。那些适合土葬的土地,哪怕只有一星半点,也都被开垦成梯田了。道理很简单,要想安置逝者,必须先要保证生者的存续。
那么,死去的村民被埋葬到哪里去了呢?
站在上角前端往东南方向望去,有一个叫奥埋岛的无人岛,当地人习惯把它叫作墓场,顾名思义就是埋葬逝者的地方,竺磐寺的墓地就在那座岛上。而且,并不是把岛上的某一部分划为墓地,而是整个岛都是逝者的安葬处。
因为那里不仅仅是犊幽村的墓地,往东与犊幽村隔着一座山的盐饱村,以及盐饱村再往东的石糊村的村民,死后也都将被埋葬在奥埋岛上。也就是说,这三个村不管谁家死了人,都必须埋葬在奥埋岛上,哪怕是再有权有势的人也没有特殊待遇。只有石糊村的东邻矶见村在山坡上拥有一小块墓地,那是因为与其他三个村子相比,矶见村实在太小了,只有几户人家。
从最西面的犊幽村往东一字排开,依次是盐饱村、石糊村、矶见村、閖扬村,这一带自古被称为强罗。五个村庄地形地貌如出一辙,都是背靠深山,东西被石山夹裹,南面的海滨狭窄且岩礁密布,交通非常不便。其中,只有矶见村多少有点内海,但也只是相对于其他四个村庄而言。世人把这五个只有户数差异,其他方面极其相似的村落合称为强罗地区。
閖扬村位于强罗地区的最东端,翻过北侧的久重山就进入了内陆的一座城镇——平皿町。平皿町形成于明治时期,此后依靠纺织业发展兴盛起来。净念家就是平皿町的一个商家,他是这个家中的第四个儿子。净念的父亲经营失败了,家道迅速败落,为了减轻家庭负担,笃信佛教的父亲就把净念送到寺庙出家了。
世间有一句人尽皆知的谚语,“一子出家,九族升天”。
意思是,如果某个家族中有一个孩子出家当了和尚,那么凭借他的功德,从高祖那辈算起直到玄孙这一辈,一共九代都能摆脱下地狱的厄运而升天成仙。这不过是一句寄托了人们美好愿望的古话而已。
在净念看来,被动出家和主动出家并没有什么不同,他没觉得后者就比前者高尚多少,反倒认为能减轻家庭负担更加有意义,起码确实有效地为家庭作出了贡献。
愿望是美好的,但净念父子忽视了一个现实问题。明治新政府颁布了太政官布告,神佛分离2和废佛毁释运动在各地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而他们却对此一无所知。当时,全国各地的众多寺院被毁坏,众多僧侣被迫还俗。不过,幸运的是,与佛教兴盛的地域相比,偏远的强罗地区几乎毫无波澜。净念在平皿町寺院里的修行还未到预定时间就草草地结束了,然后被远远发配到位于强罗地区最西端的犊幽村的竺磐寺,应该说多少还是受到了废佛毁释运动的影响。
说实话,净念在来竺磐寺之前非常不安,虽说犊幽村远离其他村,位置偏僻,但村民们对寺院的排斥是不是也特别强烈?
不过,净念到这里后发现自己完全是杞人忧天。村民们对待竺磐寺的态度与笹女神社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可以说一点偏差都没有。而且,竺磐寺的住持和笹女神社的宫司关系也不错。
“也许是因为其他地方没有奥埋岛这种特殊的墓地吧?”
净念猜想可能是这个原因,但好像又并非如此。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盐饱村和石糊村的村民对待寺院的态度应该与犊幽村一致才对,但实际上寺庙在那两个村的地位明显要弱得多。可能是由于地理环境的缘故,强罗地区各个寺庙间的联系向来稀少,但是在全国推行神佛分离和废佛毁释运动的形势下,各地的寺庙超越宗派紧密空前地团结起来,因此强罗地区的各个寺庙间也加强了横向联系。然而,只有犊幽村的竺磐寺没有参与这种结盟,倒不是住持有什么别的想法或信念,而是根本没有这个必要。
犊幽村位于强罗地区最偏远的位置,但要说是不是因此村民之间的关系就比其他村显得更为亲近,实际上还真不是如此,因为盐饱村、石糊村、矶见村如犊幽村一样,面临残酷的自然环境以及赤贫的现实。反过来说,是不是犊幽村更加排外呢?实际上也没有让人产生这种感觉,倒是听说户数最少的矶见村反倒更加排外。
其他三个村子没有,犊幽村独有的东西是什么呢?
或者说,是不是该探查一下犊幽村没有,而其他三个村子都有的东西?
净念来到竺磐寺修行一段时间后,不知不觉开始思考起这样的问题来。有时心里也觉得自己不该有这样的想法,但就是控制不住地去想这些。他认为,既然决定扎根竺磐寺,那就该充分了解犊幽村。
有一次,他认真问过住持,本来还以为住持会说什么“你想得太多了”或者“这不正是这个村子的优点吗”之类的话搪塞过去,没想到住持同样认真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只不过说了跟没说一样,没有说出什么实质性的内容。
“等那个时刻到来之际,就算你不想知道也不得不知道,但也可能不明白。总之,安心等待就是了。”
看上去住持一副郑重的样子,不像是在敷衍塞责。
净念不死心,继续追问:
“是我的推测没有道理吗?”
听了他的话,住持沉默不语,片刻后才说道:
“如果你有机会碰到,到时自然就能明白了。”
净念意外地捕捉到了住持脸上一闪而过的恐惧。
为什么会突然露出那么恐惧的表情呢?
接下来的日子,净念时不时地会想到这个问题。有一天,他突然领悟过来,从住持那个“恐惧表情”来看,这个村子里一定有可怕的“恐怖之处”。
是耸立在村后险峻的食坏山?
是漂浮在海上的墓场奥埋岛?
是设有迷宫的笹女神社的竹林宫?
是牛头湾中那个巨大的碆灵大神礁石?
是神社脚下那个位于峭壁下端的绝海洞?
净念脑海中一下子浮现出这么多场所,感觉哪个都像。而且,不是私底下都在传吗?食坏山中有山鬼游荡,奥埋岛上有鬼火飘飞,竹林宫中有妖怪出没,碆灵大神和绝海洞附近有亡灵在水中漫步……
平皿町有这样的恐怖场所,但没想到一个小小的犊幽村竟然有这么多的灵异空间,不管怎么说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左思右想,净念突然茅塞顿开。
“原来如此啊。”
村民们面临的恐怖太多了,所以不管情愿不情愿都必须团结起来,这样才能生存下去,因此村内的凝聚力自然比其他村要强,团结的对象当然也包括竺磐寺。所以,外面搞的那些轰轰烈烈的神佛分离、废佛毁释运动,压根就没有给犊幽村带来任何影响。
想明白后,净念猛然觉得浑身轻松下来,当初的那些不安正在消失,胸口的郁闷也在消散。然而,新的疑问很快又出现了。
净念不断从竺磐寺的住持、笹女神社的宫司以及村里的老人那里听到一些关于这个地区的奇闻异事,慢慢意识到一个奇怪的问题。
笹女神社的祭神是天宇受卖命神3和惠比寿神。其实碆灵大神原本就是惠比寿神,渔民们在海上碰到漂流的尸体时会大叫一声“惠比寿”。这些遇难者如果不能得到超度便成了在海中出没的亡魂。这些亡魂到了奥埋岛上就成了鬼火,这些鬼火飘荡到陆地进入竹林后幻化成妖怪,这些妖怪登上食坏山则变成了山鬼。
单独听一个一个的故事,并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意的地方,但将这些传说串起来,就能看出其中的问题所在。
难不成各种神鬼的源头是同一个?
净念不禁生出这样的疑惑。不过,他有点不敢轻易下结论,因为自己把贵为祭神的惠比寿神和海中漂流的尸体等同起来,实不应该,也有点儿大不敬。这么说来,如果自己的推理只是简单的生拉硬扯,那自己的这个疑惑也只能算是胡思乱想了。
净念想不明白,又始终放不下疑惑,于是就去询问了笹女神社的宫司,没想到宫司确定地回答:
“对,就是你想的这样。”
净念闻听大吃一惊。宫司看他这般模样,于是就给他详细解说起来:
“世人认为惠比寿神是七福神之一,不管怎么说都像日本的本土神,实际上他是一个外来神。另外,自古以来渔民们认为鲸鱼是惠比寿神的附体。正因为这个原因,惠比寿神长了一张漂流神的脸。”
原来如此。
净念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渔民要把漂浮在海上的尸体叫作“惠比寿”,同时也明白了自己的推理是正确的,心下不禁大骇。
宫司好像猜透了他的心思一般,难以置信地问:
“净念,难道你不知道田神和山神是同一个神吗?”
净念茫然地点了点头。
宫司了然一笑,好像在说“果然是个外来的町人呢”。
“春天,山神下山就成了田神。秋天,田神回到山上又变回了山神。”
“也就是说从春天播种到秋天收获的这段时期,山神变成了田神,是吗?”
“没错。那么反过来,该怎么说呢?”
看净念回答不上来,宫司继续说道:
“秋天,田神回到山中做山神,等到来年春天,山神再下山做田神。”
“职责就从掌管山林变成了保佑播种和收获。”
“对!再比如说惠比寿神,是七福神之一,同时也是漂流神,这并没有什么矛盾的。佛教讲究轮回思想,也就是说世上万物皆可以无限转世。所以,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听了宫司的一番解说,净念心中的不安顿时减轻了许多。
但是,回归到在竺磐寺的修行以及在村中的日常生活后没多久,净念意识到自己心中仍然存在挥不去的不安。
到底为什么不安呢?
或许正是因为毫无头绪,所以心中的不安才更强烈。不,不是不安,应该是恐惧,或者说是畏惧。
净念还发现当自己心绪不定时,听宫司开导远比跟住持谈话更能让人安心。然而如今已入佛门,不可能再改变宗派,而且如果从佛教转到神教,不只是改变信仰这么简单的事,一定会出现非常大的变化。
不过,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前社会上正在轰轰烈烈地大搞神佛分离、废佛毁释运动,如果这个时候从佛教转向神教,一定不会有任何障碍,不仅如此,肯定还能受到欢迎和嘉奖。
但是,净念并没有这样的心思。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现在的他对神佛信仰产生了动摇。他在席卷全国的佛教被弃、神教上位的运动兴起之时出家,一开始寄身于平皿町的寺院,此后又来到环境特殊的犊幽村的竺磐寺,接触到以碆灵大神为首的诸多当地特有的信仰,慢慢生出一些影响修行的妄念。
信仰,没有信佛还是信神之分。
实际上,净念自小就抱有这样的想法。不过,既然选择了出家,还是决定一心向佛,但是如今不是信神信佛的问题了,是他对信仰本身产生了迷茫。虽然现在还不能如此断言,但起码他内心已经生出了萌芽。
对于这种情况,住持几乎每次都是同样的话:
“静下心来专心念经,就没这些烦恼了。”
而宫司却建议:
“可以登上瞭望塔试试冥想。”
冥想是佛教最重要的修行方式之一,在神教中也有这样的修行,只不过叫法不同而已。宫司说,其实只要跟宗教沾上边,冥想必定是修行不可越过的一个环节。
瞭望塔位于上角前端,就是建造在高台之上的一个小木屋,屋顶、墙壁齐备。在渔业繁荣的地区,瞭望塔通常发挥着灯塔或导航台的作用,但在犊幽村却不是这样。其实它是一个展望楼或者叫观察台,始建于以帆船为主要运输工具的时代,旨在为了防止发生触礁沉船事故。
从瞭望塔中伸出一块又厚又长的木板,据说当年木板的前端挂着一个铁笼子,里面火光熊熊。从这点来看,也可以说瞭望塔同样起着灯塔的作用,借此提醒来往船只这片海域岩礁密布,谨慎驾驶。顺便提一句,在没有指南针的时代,导航台发挥着让渔船判断陆地方向、确定自身位置的重要作用,可以是山顶或高台上的一棵醒目的大树,也可以是神社、寺庙等特色建筑。
犊幽村的瞭望台能够保留至今,得益于笹女神社宫司的修缮,把它当作了一个冥想场所。宫司的冥想地一共有三处,除了瞭望塔和竹林宫,还有一个秘密场所。据净念观察,应该在食坏山中,但具体位置就不清楚了。宫司经常在这三个地方冥想,时间短的时候大概十几秒到十几分钟,长的话差不多需要半天到一天的时间。不过,宫司也说了,冥想不在于时间长短,关键看自己能领悟到什么。对现在的净念来说,根本无须考虑时间的长短,最重要的是勇敢迈出尝试的第一步。
然而,今天净念才刚刚走到上角根部,就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因为,单是遥望着前方的瞭望塔就让人想打退堂鼓了,等到了它跟前岂不更可怕?他扭身想往回走,就在这时,猛然对上了一道视线,后退的脚步戛然而止。
贴着岬角根部的岩壁建有一个简陋的小房子,蓬莱正透过那扇小小的窗子注视着他。蓬莱还是一如既往地蒙着那个脏兮兮的薄薄的布袋子,袋子上下只有一个小小的开口,一只滴溜转动的眼珠透过那个开口窥探着外面的世界。
这个男人是几年前从海上流落到村子里的,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多大年龄,也不知道他来自哪里。他自己在海边搭建了这么一个小房子,就此定居下来。从他出现之初便是在头上蒙着一个布袋子的装扮,所以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也不清楚他是不是只有一只眼睛。直到现在,村民们对此还是众说纷纭,有的说他右眼能看见,有的说他用左眼看东西。
通常来说,若是有外来者入侵,村民们早就把他赶出村子了,但是蓬莱从海上九死一生地飘零到此地,村民们谁也狠不下心来赶他走,就这样他在村民们的同情和默许下落脚在了海边。也是自那时开始,村民们把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叫作“蓬莱”。
蓬莱透过小窗,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净念。
感觉像是被人看出了自己的胆怯,净念不免有点难为情,于是继续向岬角前端走去。想到自己正处在别人的视线范围内,哪怕是被这个谜一样的男人盯着,心中似乎不由生出来些许勇气。净念也想不明白这是什么心理,只道是不可思议。
然而……
当净念迎着海风仰望着眼前的瞭望塔时,再次心生胆怯。因为,冥想处在瞭望塔伸向海中的那个又厚又长的木板前端,下面自然就是深不可测的大海。
此时,光站在岬角上俯视海面就让人腿肚子发软,想到要登上瞭望塔,还要走到木板的前端坐下来,净念的脑袋便开始晕乎起来。
如果冥想是住持的提议,净念或许拔腿就逃了,但这是宫司给的建议,所以他还是决定登上瞭望塔。
“嘎吱,嘎吱。”
一踏上瞭望塔下面的梯子,脚下就传来嘎吱嘎吱的响声,与海风的呼啸交织在一起。如果是平时,可能不会让人多想什么,但此时的净念心中忽然升腾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不仅因为这个声音听上去像是恶鬼的呜咽,而且脚下的楼梯也让人顿生不安,不由自主地担心它会不会突然断裂。
净念有这样的担心也可以理解,因为村子里来过瞭望塔的只有宫司一个人,而且也不知道他到底多长时间才来一次,从宫司的整日忙碌来判断,次数不会很多,所以说不定梯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腐朽老化了。
“不,不会的,他可是宫司啊!”
净念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宫司不可能做出这么不周全的事情,既然提议他来冥想,肯定事前确认了瞭望塔的安全性。
想到这些,净念重新迈开了凝滞的脚步。一步,一步,虽然花费了不少时间,但总算是爬上了瞭望塔。
小屋比预想的还要小,东北面的角落里放了一个破旧的柜子,看上去有点煞风景,头顶上是人字形的屋顶和普通的顶棚,地板中央开了一个四方口子,往下竖着一把梯子,净念刚才就是从那里爬上来的。北墙和东、西墙上都贴着木板,没有窗户。正对大海的南墙上有一个门扇大小的长方形开口,从那里伸出去一个长长的木板,架空在海面上,这样一来,要是海上有强风暴雨,风雨必定能畅通无阻地灌进小屋,打湿每一个角落。
冥想处位于悬在半空中的木板的最前端,如果碰上下雨的话,整个人肯定都要被淋透了。
净念再次萌生退意,但看到屋角的矮柜时又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宫司告诉过他,柜子里有毛巾、替换衣服、雨伞等,一旦碰上雨天,可以随意使用。
“还真是准备充分!”
要说此时还缺什么,那就只有净念的觉悟了。他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小心翼翼地,慢慢地走上了那块木板。
刚一踏上木板,登时感觉到一股强风扑面而来,虽不至于说是暴风,但至少要比站在岬角上时感受到的风力大多了。
“呜——呜”的风声。
“哗——哗”的海浪。
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冲击着耳膜,脑袋里一直嗡嗡作响。净念本以为瞭望塔上会非常寂静,没想到却是如此嘈杂。
木板足有两米多长,净念花了很长时间才走了一半。站在木板上,左右两边虽然还有点余地,但没有任何可抓握的东西。
“如果这时候刮来一股强风,大概会头朝下一头栽到海里去了。”
净念满脑子盘旋的都是担惊受怕。下面是大海,逃生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但在犊幽村却不敢这么说,因为从海滨一直到海上岩礁密布,海水又比较浅,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的话,弄不好一头碰到水下的礁石直接就没命了。
“唉,我到底为什么要……”
为什么主动把自己置身于这等危险之中呢?后悔、担心、恐惧一起涌上来,净念脑子里一片混乱,不过总算是顺利到了木板前端。
待到要坐下来时,净念再次陷入深深的恐惧旋涡中,因为身体一旦失去平衡,就会一头栽下去了。在心惊胆战的支配下,站立、下蹲、屈膝、盘坐这些太过平常的动作,他连一个都做不上来了,甚至越想越不知道该如何动腿动脚。
“什么都不要想!”
净念暗暗给自己打气,不就是日日修行时的盘坐嘛,仅此而已。于是,他将一切交给了躯体的本能反应。
花费了平时难以想象的时间,净念终于坐了下来,暗想总算是没有辜负平日的努力修行。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可以说是住持平日的教导救了他,虽然他自己此时并没意识到。
然而,比起接下来的事情,他才发现刚才的恐惧根本算不上什么。
净念坐下后,慢慢闭上双眼。可是,由于满脑子都在担心会不会掉下去,压根进入不了静心冥想状态。此时此刻,与平日在佛像面前的修行已是天壤之别。
这哪里是冥想,简直就是胡思乱想!
净念不自觉地睁开双眼,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着微光的一望无际的海面迎面冲来,他不由得一阵眩晕,赶紧低下头。就是这个时候,右下方的绝海洞不期然地映入视线。
净念强行闭上双眼,集中精神,深吸气深呼气,意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在这长长的一吸一呼间,他慢慢感觉到多少恢复到了往日的平静。
“原来如此啊!”
战胜恐惧,静下心来,进入冥想,这本身就是一种强有力的身心锻炼。宫司一定是想让他感悟到这一点才提议来这里冥想的。
净念慢慢睁开双眼,眼前依然是被夕阳染成赤铜色的茫茫大海,明明还是刚刚看到过的景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前后的心境却截然不同。净念带着一种全新的感受眺望着黄昏的大海,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词:
“补陀落渡海。”
补陀落渡海是指修行者乘坐简陋的小木船随波逐流的死亡之旅。小船内没有任何食物,也没有船帆和船橹,所以船上的人无法控制航行。虽说是船,但完全不具备船的功能,只是以遥远的仙山为目标,以肉身成佛为目的,在茫茫大海上无望地漂流。
据说历史上某些时代、某些地域,修行者并非自愿而是被迫进行补陀落渡海。
“我可不愿意落到那种境地。”
感觉好不容易沉静下来的心又要起波澜,净念赶紧闭上眼睛,慢慢调整呼吸,终于重新恢复了平静。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右下方有什么让他分神的东西,明明离得那么远,但就是感觉有什么不对劲。
那里是绝海洞,就是刚才撞进他视线的那个阴森森的洞口,位于绝壁下方。
“为什么……”
为什么心思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到那里?从木板上低头往下看,明明左前方那个碆灵大神的巨大礁石更醒目才对。刚才自己只不过偶然往右下方瞥了一眼,为什么那个一晃而过的绝海洞却如此牵动他的心神?
这样怎么能静心冥想?
既然如此,净念索性睁开眼,低头往右下方看去,想一探究竟。
结果……
他看到在那个黑乎乎的洞口与海平面的交界处,漂浮着一个灰色的东西。远远望去,看不太清楚,但能看清是一个小小的、圆圆的东西在洞口随着海浪起起伏伏。
“咦?”
净念看着那个东西,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那个东西似乎在抬头仰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好像很疑惑净念为什么要坐在木板的最前端。
“嗨,脑子傻掉了吧。”
净念暗暗责怪自己,那只不过是个漂流物而已,肯定只是偶然被海浪冲到了那个地方。
忽然,净念想起住持的提醒。当时,他向住持申请来此冥想,住持开玩笑地说:
“可要小心啊!如果从瞭望塔上掉下去,万一被海流吸进绝海洞,那可就连尸体都找不见喽。”
净念收回心神,正欲抬起头来,却看到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景象。
那个灰白色的圆形家伙突然动了起来,就像在水中游动一样,离开洞口快速往海面上游来。
不对啊!按理说,漂流物应该被吸进绝海洞内才对,可这个家伙怎么反着来呢?而且,净念强烈地感觉到它一边游动,还一边仰头看着自己。
“怎么可能?”
净念不由得眯起眼睛仔细瞧看。与此同时,那个家伙却忽地一下子没入水中不见身影,结果还是没能看清它的真面目。净念心想,看来就是个漂流物罢了,至于为什么会从洞内往外飘,可能跟这个时间段的洋流流向有关吧。他不是渔民,对洋流知识一窍不通,只是听说在这片海域的遇难者尸体一律都会漂进绝海洞。
看来,自己仅凭道听途说就做出漂流物会漂进绝海洞的判断是有偏差的。
净念抬起头,端正坐姿,慢慢闭眼。然而,心神还是无法安定下来,心思还在刚刚的推断上盘旋。不,不对,那个东西本身给人一种奇怪的既视感,莫名有种熟悉感。
漂浮在海面上的,灰白色的,圆形东西……
从绝海洞中漂出来……
“啊!”
净念突然惊叫起来,同时猛地睁大了双眼。
他想起来了,想起一个传说,住持给他讲过的关于犊幽村的一个传说。故事发生在江户时代,讲的是一个叫伍助的小伙子出海打鱼,结果遇到了鬼怪……
“他当时看到的是……”
又白又圆,像个人头,漂浮在绝海洞洞口的海面上。
“跟这很像啊。”
只是颜色多少有点差别,一个白,一个灰,但大小、外观、出没地几乎可以说完全一致。净念惊慌失措地再次看过去,却什么也没看到,那个家伙似乎潜到水下去了。
“然而……”
这不正是伍助曾经历过的吗?当时,他以为那个家伙消失了,于是安下心来继续钓鱼,没想到那个家伙其实一直潜伏在水下追逐着他。
“或许……”
或许那个家伙此时也在水下走着,说不定马上就要来到这块木板下面。
“它要干什么?”
为什么从外海进入牛头湾?去碆灵大神那里?上岸?还是来上角前端?如果它爬上瞭望塔来,那……
“不,不,一定是我在胡思乱想!”
“是我看花眼了吧?”
净念下意识地来回摇着头。宫司之前提醒过,冥想时有可能会出现很多幻觉,而且明确说过也有可能受到奇奇怪怪的诱惑。所以,没错,对,就是这样,虽然像是亲眼看到了那些东西一样,其实只不过是幻觉罢了。
净念极力地宽慰自己,但还是进入不了冥想状态,照这样下去的话,说不定又会出现幻觉。他告诉自己要冷静,如果稍稍平静下来,一定能想明白一切都是不可能存在的胡思乱想。
“不管发生什么,坚决不能再睁开眼睛。”
下定决心后,净念首先设法平静心绪,于是他按照宫司教给他的办法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呼出去,几个回合下来,慢慢感觉到心中终于恢复平稳,但是脑子里还是不由自主地纠结一个问题:
“那个家伙此时在哪里?”
明明知道一切不过是自己的幻觉,可就是控制不住地去想那个家伙去了哪里,此时又在哪里,不管怎么努力就是压不住这个念头。
忽然,耳边响起宫司说过的话:
“如果无法驱除脑子里的杂念,那就干脆抓住这个问题彻底想清楚,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然而,净念却悲催地发现宫司的建议并不适合眼前的情况。因为,脑子里刚一闪现出那个家伙,就强烈感觉到自己将要遭受到某种伤害,如果继续想下去的话,不定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
明明心中清楚这种潜在的危险,可净念就是摆脱不了这个杂念。为什么总是想它呢?要说满脑子都是它吧,倒也不是,但是能强烈感觉到它牢牢占据着脑海中的某个位置。
“那家伙早进了牛头湾,差不多快到碆灵大神附近了吧?”
“还是直奔岸边而来?”
两种不同的场景交替在脑海中闪现,但无论哪种情况都是不停晃动着同一个画面,那就是一个灰色的人影慢悠悠地走在水中。前一种情况,那个家伙到了碆灵大神那里就消失了;后一种情况,那个家伙上了岬角,爬上瞭望塔……
净念越想越不安,不一会儿,满脑子全是一个在水中摇摇晃晃的灰色人影。
“哗啦!”
突然,脑海中的影像清晰地定格在那个家伙从水中爬上来的画面。
“啊!是要到这里来了吗?”
净念浑身哆嗦,甩甩头,再次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幻想”。
“沙沙,沙沙……”
那个家伙走在沙滩上。没有人能看得到那个灰色的人影,只有沙滩上突然显现出来的脚印证明了它的存在。
“吧嗒,吧嗒……”
它到了岩礁地带,准备从那里爬往上角。如果是村民们,只能绕过岩礁地带走到岬角根部再爬上来,而这个家伙走在岩礁上如履平地一般。
“吧嗒,吧嗒……”
它继续往前走。蓬莱看不到它吗?难道其他人都看不到它吗?
“嗵,嗵……”
它毫不费力地行走在岩壁上。在岩礁密布的水下尚且能行走自如,更不用说在这岬角的斜坡上了。
“嚓,嚓……”
它爬上了岬角,往前是一块草地。
“哒,哒……”
它穿过草地,又踏上了一条土路。沿着这条土路一直走,就到了瞭望塔。
“嘎吱!”
一道清晰的响声,啊,是梯子发出的声音。
“嘎吱——!”
听,没错吧!不是幻想,也不是幻听,确确实实是梯子发出的声响,那个家伙踏上了通往瞭望塔的梯子。
“嘎吱,嘎吱,嘎吱……”
一步,一步,一步……它踩着梯子往上走。
不是幻觉!
净念心想,必须睁开眼,站起身,马上逃跑,不然……
不,不,那个东西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想,都是因为自己的精神过于集中,才会想象那个家伙在走上来,导致分不清虚幻与现实。
“嘎吱,嘎吱!”
啊,真的!真的听到了梯子因承受重力而发出的声音,虽然很细微,但确确实实回响在耳边,冲击着耳膜。而且,听,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是它就要上来了吧?的的确确有什么东西上来了,绝对没错。
“咚!”
净念心里明白,这是那个家伙踏上梯子的最后一节,站到了地板上。
“啪叽,啪叽……”
它迈开脚,朝着自己走来。
“啪叽,啪叽……”
湿漉漉的双脚踩在地板上。
“嘎嗒,嘎嗒……”
声音又变了。这是那个家伙走出小屋,踏上了木板。
“嘎嗒,嘎嗒……”
它慢慢地,慢慢地走近自己,已经快要走过木板的一半了。
“嘎——”
一声沉闷的钝响,说明除了净念之外,木板前半部分又承受了另外的重量。
“嘎嗒,嘎嗒……”
它马上就要走近了。
“嘎嗒!”
脚步声戛然而止。净念感觉到一个不可名状之物直挺挺地站在他的身后,一动不动,只是盯视着他。
此时,虽然净念依然闭着双眼面朝大海,明明看不到后面,但摆脱不掉这种强烈的想法。仅凭自己如芒在背的压力,就可以想见背后有多么可怕。
净念感觉自己脖后颈发紧,恐惧顺着脊梁骨一直向下,变化成透心的凉,身体不受控制地哆嗦不停,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滞不动了。
尽管木板刚才只是微微一动,担心坠落的恐惧却再次直击心中。但是,比这种恐惧更令人可怕的是身后的状况。
从木板坠落下去固然可怕,但更可怕的是落入身后不知何物的东西手中,再往后会怎么样?简直想也不敢想。
“噗……”
空气微动。不是海风,像是身旁有什么东西动了起来。
“是,是身后的那个家伙……”
净念条件反射般地挺直了脊背。
虽然依然没睁开眼睛,但净念强烈地感觉到有一道视线从右边射来。太令人难以置信了,那个家伙竟然在自己右侧。如果这种感知没错的话,那个家伙是飘浮在空中的吧。
“嗖!”
那道视线突然又到了他的正前方。瞬间,净念预感到有什么要发生了。
“原来不是飘浮在空中的。”
那个家伙是从他身后伸长脖子再转回头看着他。若此时睁开眼,一定会与那个家伙对上视线,如果与他面对面的话……
“嘶嘶嘶!”
好像那个家伙收回脖子,又到了他身后。
“好,好,就这样消失吧!”
净念不停地在心中祈祷,但是背后并没有什么变化,那个家伙依然一动不动地站着,紧紧盯视着他。
“对了!念经!”
虽然有点儿为时过晚,但净念还是立即双手合十念诵起来。他端正坐姿,双手合十放在胸前,虔诚地唱念着。
“叽……”
背后传来微弱的声音。
净念告诫自己不能分心,一心念经。
“叽……嘤……”
但是,背后的声音却一点点大了起来。
“叽……嘤……”
净念感觉那个家伙像是要说什么。突然,他浑身哆嗦起来。
“叽……嘤……呢……安……”
那个家伙,竟然叫的是他的名字——净念。它怎么能知道我的名字?难道它不是从绝海洞偶然爬到瞭望塔上来的?难道说是因为自己偶然发现了它从绝海洞中出来,于是就被它盯上了?难不成它不仅知道自己在这里,而且还是专门来这里的?可是,为什么……
净念脑子里一片混乱,对那个家伙确实存在的感知,再加上自己被盯上的事实,让他陷入深深的恐惧中。
“啪!”
突然,右肩被抓住了。净念差点惊叫出来。
“啪!”
左肩也被按住了。净念简直魂都要吓掉了。
“净——念!”
此时,耳边又响起了叫他名字的声音。
净念终于忍不住大叫起来。
“啊——!啊——!”
身体也随之扭动着,眼看着就要从木板上掉落下去。这时,反倒被死死地按住了。
净念越发疯狂地摆动着身体,极力想摆脱钳制。比起坠落的恐惧,被钳制的可怕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就在这时,听到了一声“南无阿弥陀佛”。
身体的本能反应比脑子更快,自然停止了扭动。净念很快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横躺在木板上,而按着他的人是住持。
“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你终于神志清醒了。”
住持长舒一口气,放松了手上的力量。
“那……那么,刚才喊我名字的,按着我双肩的是……”
“是我。”
住持再次吐了一口气,开始斥责起来:
“你说你,一个劲儿地挣扎,咱俩差点掉到海里,差点就把命丢在这里了,你知不知道?”
“对……对不起。”
净念赶紧道歉。
住持拉起净念,小心翼翼地向屋内走去。
太阳已经落山,周围一片黑暗,一个不小心就可能掉下去了。
终于平安回到屋内,师徒二人不约而同地长舒一口气。
“摊上你这么个徒弟,我真是操不完的心。”
住持还在抱怨,净念只好一个劲儿地道歉,解释说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刚才那令人不可思议的感受。
“是你的幻觉吧。”
同时,住持告诫净念一定要重新认识冥想的不易和危险,不过他并没有特地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冥想过程中一旦走火入魔,就有可能永远清醒不过来了,住持担心弟子便来看看情况,果不其然出了问题。好在最终唤醒了他,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不过,住持在听净念把今天的经历一五一十讲述了一遍后,忍不住吃惊地说了一番令人震惊的话:
“我在村里办完事,正要回寺院,碰到蓬莱走过来。你知道他平时不与人打交道,对什么都漠不关心,这次罕见地露出一副惊恐的表情。我就问他‘怎么了’,结果他频频回头看着上角方向恐惧地说‘刚才,我看到一个怪异的灰色影子飘飘悠悠地向瞭望塔去了’。我马上呵斥他‘别胡说’。但是心里还是不放心,于是就过来看看你。”
这件事发生后没过几天,净念就离开竺磐寺回到了平皿町的寺院,没过多久又还俗了,此后再也没听到过关于他的任何消息。
注释
1日本年号,使用时间为1868年9月8日至1912年7月30日。
2神佛分离是指明治元年(1868),明治政府制定了神道国教化的宗教政策,兴起了排斥佛教的运动。各地都出现了破坏佛堂、佛像、佛具的行为。
3《古事记》中称作天宇受卖命神,天钿女命神是《日本书纪》中的叫法。日本神话中,天照大神把自己关在天之岩屋,诸神都很困扰,天宇受卖命神在外面跳起了舞蹈引诱天照大神出来。
请所有作者发布作品时务必遵守国家互联网信息管理办法规定,我们拒绝任何色情内容,一经发现,即作删除!
声明 :
本网站尊重并保护知识产权,根据《信息网络传播权保护条例》,本站部分内容来源网友上传,
本站未必能一一鉴别其是否为公共版权或其版权归属,如果我们转载的作品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速联系我们,一经确认我们立即下架或删除。
联系邮箱:songroc_sr@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