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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之魔——昭和1(战前)

贩卖解毒药的多喜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条在悬崖峭壁上凿出来的羊肠小道,目瞪口呆。


“简直就像一条蟒蛇爬行在石壁间,世上竟然还有这么险峻的路!”


多喜卸下背上的行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其实,多喜以前走过的路并非都是一马平川的大道,既然干了卖药的活儿,那就必须游走四方,少不了翻山越岭,曾经心惊胆战地走过山谷中的吊桥,曾在深山老林中披荆斩棘,也曾遭受攀岩走壁的苦,倒是练出了一副敏捷的腿脚,所以碰到比较危险的山路,通常不会大惊小怪、叫苦连天。


可是,眼前的这条路也太……


多喜刚刚顺着一条两侧树木苍翠的山路爬上来,累得大汗淋漓,抬起头的瞬间忍不住高声惊叹起来,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在夏日骄阳的照射下闪着耀眼的水光。四下一看,随之两腿发软直打哆嗦,她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处断崖绝壁的边缘,岩壁就像笔直地被劈开一样直落入海,而且岩壁下全是嶙峋的礁石,如果稍有闪失掉下去,肯定逃不脱粉身碎骨的下场。


往左面看去,高耸的岩壁一直向东延伸。看来,多喜辛苦攀登上来的山路至此已是尽头,东西两侧都不能通行,当然也不能直接下到大海里去,这下彻底无路可走了。


其实,东侧峭立的岩壁上悬挂着一条路。准确来说,那是一个个石穴连成字母“C”的形状排列在岩壁上,看上去就像是一条蟒蛇爬行过后留下的痕迹,想必是古人花费数十年的时间用凿子、锤子等简陋的工具一点点开凿出来的。多喜在感叹前人伟业的同时,心里多少涌出些不满。


“既然修了,为什么不能再下点工夫搞得更好爬一点儿?”


多喜深知自己的要求非常无理,这么想就该受惩罚,稍微想象一下先辈在陡峭的岩壁上凿孔的艰辛,就知道自己的抱怨有多么任性。只是,想到接下来自己只能选择这么一条算不上路的“路”,抱怨自然而然地就冲口而出了。


细看之下,石穴呈“C”字形排列,其实仔细看看,更像是左右反转过来的字母“D”,只不过没有了那一条竖线,也就是说,防坠落的那些抓手一个都不剩了,从多喜此刻站立的崖顶能清楚地看清这种情况。靠海的一侧没有护栏,那些石穴的大小也仅能容下一只脚,即便什么东西也不拿空着手往上攀爬也够危险的,更何况多喜还背着沉重的行李。


抄近路是能节省很多时间,但多喜此时从心底后悔当初的选择。然而,再怎么懊悔也无济于事。


每年四月份至十月份的农忙季节,多喜便出来走村转巷地贩卖解毒药。说实话,“解毒药”这个名字有点儿夸大其词,其实并不是什么特别的药物,主要是可以缓解头痛、眩晕、牙痛、食物中毒、腹痛、便秘,促进血液循环,消除荨麻疹。但是,解毒药的可贵之处在于是一种祖传秘药,用祖传秘法配制而成,配方绝不可以外传。


多喜家的村子自古有个传统。农忙季节,各家的女人们都出去卖解毒药。当然,谁也不是从出生就会做买卖的,通常是以拜师学艺的方式跟着师傅一起走街串巷,在实践中学习经商的知识和技巧。而且,出师后也不是一个人单独行动,通常几个人结伴出行,一是因为年轻女子单独行动比较危险;二是外出住宿时,几个人合住一个房间可以节省支出。此外,在尚未完全掌握经商之道的经验欠缺时期,要是遇到什么情况,有个同伴还可以互相帮衬帮衬。


多喜这次就是与发小儿优季子结伴出来的。两个人昨天到了野津野的鲷两町,分别投宿在不同的人家,优季子在帮主人家干活时不慎崴了脚。两人自小受到师傅的教导,如果别人好心让你留宿,一定要主动帮人家干活以示回报,所以优季子谨记师傅的教诲,放下行李就开始帮主人家干活,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


那家人看她可怜,就热情地向她介绍强罗地区的情况,说是那里比较偏远,轻易没有商人过去,所以去那里卖解毒药的话,一定会大受欢迎。不过呢,就是交通不方便,尤其是犊幽村俗称“陆上孤岛”,净是一些崎岖的山路,所以要花费不少时间。而且,虽说是一字排开的五个村庄,但村与村之间也都隔着山,从一个村子到另外一个村子必须要翻山越岭。但是听到这些也不要过于担心,不是没别的办法,可以选择走水路,花钱雇人用小船接送。


听到这里,优季子一下子动心了,虽然自己现在行动不便,但可以让多喜去呀。解毒药的买卖以师傅带徒弟的方式一代一代传下来,师傅会传授给徒弟很多经验和技巧,但唯独不会把自己的老客户介绍给她们,所以徒弟只能从零开始,自己开拓销售渠道。


优季子把主人家说的话以及自己的想法讲给多喜,多喜听了也非常感兴趣,心想这次自己先去那五个村子转转,等下次再跟优季子平分客户就好。考虑到交通不方便,计划一天跑一个村子,于是两人商定第六天在海龙町汇合,因为那里就在第五天要去的那个村子的东邻。优季子希望能在强罗地区的这五个村子发展一些新客户。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从鲷两町去第一个村子——犊幽村。目前直通村里的山路叫九难道,但要绕行很远,听名字就知道很难走,途中有九处险要的地方,实际上险要的地方远远超过九处,全是上上下下的陡坡,当然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虽说多喜走惯了山路,但她毕竟是个女孩子,怎么也得走上整整一天,就算天亮就出发,当天也未必能到。


不过,九难道途中有一个岔道,沿着这个岔路往前就是通往犊幽村的一条近路,顺着那条近路走,差不多半天就能到达。不过,那条路被称为蟒蛇钻山,非常凶险,很少有人走,必须小心再小心。


这是收留优季子住宿的那家的老人偷偷告诉她的,那个老人原来是个渔民。


此时,多喜望着眼前这条挂在岩壁上的路,瞧着那一个个半圆形的石穴,忍不住开口抱怨:


“真是个不靠谱的老爷子啊!”


那个老爷子当真走过这条路吗?该不会是他从别人那里听来的,随口说给优季子的吧?现在想想才明白她们是多么傻,那个老爷子原来是个渔民,怎么可能走过这条山路?想到此,多喜后悔得直跺脚,不禁暗暗责备自己竟然如此粗心。


然而,事已至此,不可能再原路返回了,因为那样的话必定又得浪费一天时间。多喜想到优季子,想到五天后在海龙町会合的约定,这个好友可是会将家人给她的橘子分给自己吃的,就算为了她也要拼一把。多喜如此下定了决心。


“加油!”


多喜大喊一声站起身来,仔细检查整理装束。首先重新捆扎了手背套以及绑腿,然后解下和服护围重新扎紧腰带,再整整头上的斗笠,最后背上重重的行李。


做完这一连串熟悉的动作,她心中稍稍平稳一些,毫不犹豫地抬脚登上了第一个石穴。只要走过这条路就可以到达第一个村子——犊幽村,多喜怀揣着这个信念勇敢地向上攀登。然而,顶多爬了十几步,这份决心就要消耗殆尽。


“决不能往右侧看!”


多喜一边告诫自己,一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面往上攀爬。但是,有时候往往越是强加给自己某种意识,反倒越是不由自主地想那样做,再加上在岩壁上攀行时每一步都要小心地看着脚下,当然要不时地低下头确认落脚处,结果在低头的同时,右侧的绝壁自然而然地就进入了视线。那个峭壁直插入海的画面,那种巨大的高度差冲击着双眼,让人不禁双腿发软、头晕目眩。多喜赶紧放下抬起的脚,靠在左侧的岩壁上,大口喘气调整气息。


每向上攀爬一步基本都会出现同样的状况,说是寸步难行也不为过,所以明明觉得已过去好长时间,结果回头一看离地面还是那么近。


阻碍前进的不仅仅是在断崖峭壁上攀爬的恐惧,还有海风。多喜走那段山路时热得浑身是汗,登上崖顶后,海风吹来,那种沁人心脾的凉爽别提多惬意。然而,此时却感受到了由内到外的寒意,体感不舒服势必会影响心理,尤其是一股股强风吹来,感觉自己都要被吹倒了,她紧张得腿肚子直打战。海风从海上吹来,身体被吹得歪向岩壁一侧,倒是不至于掉到海里去,但是多喜的心依然提到了嗓子眼,因为岩壁表面渗出的水濡湿了落脚的石穴,当强风吹来时即便被吹得可以斜靠在岩壁上,但是身体的摇晃也会导致脚下打滑,仍然有摔落下去的危险。


这可是生死攸关的时候,稍一疏忽就有可能命丧于此,所以多喜精神高度集中,丝毫不敢懈怠。


她抵抗着横风,仔细看着脚下,尽量不往右侧瞟,奋力地一点一点向上攀升,间或停下来确认前方,总觉得这条石穴路没有丝毫缩短。回头看看,明明前进了不少啊,可上方的险峻怎么还是一眼望不到头呢?眼前的残酷一点点蚕食着她的决心和意志,多亏在师傅教导下的长期锻炼,以及绝不能辜负优季子的信念支撑着她继续攀登下去。


终于到了这条似乎永无尽头的岩穴路的拐角处,心中隐隐的担心让多喜望而却步,说不定拐过去还是这种一直向上延伸的,一眼望不到头的岩穴。想到接下来的艰辛,多喜生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绝望。


她战战兢兢地拐过拐角,万幸,前面二十四五尺的地方没有这种岩穴了,虽然看不清再往前是什么样子,但预感到终于可以走出这条决不想再体验第二次的路了。


多喜按捺住雀跃的心情,越发小心地留意脚下,因为她猛然想起了师傅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行百里者半九十。


意思是如果走一百里路,走了九十里才只能算一半,比喻做事愈接近成功愈困难,越要认真对待,坚持到最后。多喜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目前恰恰就处于这种境地。


终于顺利到达终点,结果眼前又是一个怪石林立的断崖,不过,可以看到再往上是一片竹林。多喜不禁喜上眉梢,听说犊幽村以竹制品加工业而闻名,那片竹林是不是预示着马上就要到犊幽村了?


然而,她却迷失了在竹林中,无论怎么努力也走不出去,不管走到哪里,眼前除了竹子还是竹子,无穷无尽。


“不会吧?!”


多喜不相信自己会迷路,然而越往前走,心里越发不安,慢慢演变成恐惧。她想就此回头,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辨清来时的路。


“怎么办?”


多喜在竹林中盲目乱窜。近乎绝望,她猛然发现眼前不再是无穷无尽的竹子,变成了低矮的杂草,此时脚下是一片平地。


“咦?”


映入她视线的又是一片竹林,不过这片竹林位于平地的中央,远看呈圆形。多喜呆呆地看着眼前奇异的景象,发现了一个可疑现象,为了刻意制造出圆形,多余的竹子不是被砍除的,而是被连根拔掉了,竹林外围的地面非常平整。而且,这片独立的竹林明显要比周围的竹林矮上一截且整齐划一,透着一股诡异的气息。


“这,这是什么?”


多喜走上前去,围着这片怪异的竹林转了起来,突然发现了一个缺口,看上去像是竹林的入口。开口很窄,目测仅能允许一人通过,左右两侧的两根竹子之间挂着注连绳。


“原来是祭祀的地方啊。”


多喜端详了这个入口片刻,也没看出什么来。慎重起见,她继续围着这片竹林转起来,回到最初的位置,除了竹子还是竹子,没有任何异样。


“这里边到底有什么呢?”


她扒着竹子间的缝隙往里窥探,但竹子实在太密,枝叶层层交叠,根本看不到里面。于是,她又回到入口处,往里看去只能看见一片黑乎乎,还是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既然挂着注连绳,那么……”


那么竹林深处一定供奉着某位神灵,也就是说这是守护神社的竹林了。


多喜考虑片刻,决定还是进去祭拜一下。师傅曾经教导过她,到一个新地方后不仅要恭恭敬敬地拜祭神社、寺院,也要好好祭拜道祖神、地藏菩萨等各路神灵。


“一定要好好祭拜当地的神佛,祈求他们保佑生意兴隆!”


师傅的教诲言犹在耳。这是必须的礼节,据说曾经有人没把祭拜放在心上,结果她的解毒药怎么也卖不出去。


多喜和优季子一直以来都谨遵师傅的教诲,现在即便只有她一个人,也丝毫没有破坏规矩、偷奸耍滑的念头。


然而,不知怎么回事,多喜总觉得心里有点不情愿,非常排斥走进这片竹林。她抬头看着注连绳,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这里是神灵的供奉之地,必须要恭敬参拜,可是依然无法静下心来。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好生奇怪。


但是,又不能装作看不见,过而不拜。不可以,坚决不行!因为卖解毒药的行业规矩就是不能在旅途中化妆,也不许谈恋爱,还有不能无视师傅的教导。而多喜本来也没有要破坏规矩的想法。


她在注连绳前拜了一拜,犹豫再三还是把背上的行李卸下来放在了竹林外,因为参道实在太窄了,背着行李肯定过不去。如果在其他人多的地方,绝不可以放下行李离开,但是在这里没什么问题,而且这片圆形的竹林看着不是太大,就算神殿在其中心,来回也花不了多长时间。


多喜对着注连绳再次鞠了一躬,然后轻轻抬脚迈进了相当于鸟居的两根竹子之间。


“沙,沙……”


刚一落脚,参道上的石子便发出了沙沙的响声,同时眼前一片黑暗,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本以为竹子再怎么密实,阳光还是能从枝叶间投射进来,里面顶多暗些罢了,却不曾想完全像是置身于黑暗中一般。


多喜本能地抬头观望,却只看到左右两侧的竹子尖无一例外地向内弯曲,连接成一道弧形,密密麻麻的竹叶层层叠加在一起,难怪阳光一点也透射不进来。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密生的竹林,心中不免生出疑问,难道竹子原本是这样密生的植物吗?


她停下来站了一会儿,眼睛慢慢适应了眼前的黑暗,虽不能说是看得一清二楚,但起码能够分辨出眼前的景象。


令人意外的是,往前只走了几步,参道就拐向了左侧,难怪刚才从外面往里看时黑咕隆咚地什么也看不清。


多喜拐过去后仅仅走了七八步,参道又拐向了右边。她疑惑地拐了过去,走了两三步再次拐向了右边,再往前走了五六步却又拐向了左边。就这样七拐八拐地来到了一个岔路口,多喜试着往右走了几步,结果没路了,于是折返回来向左走,接下来又是连续不断的左拐右拐,她彻底迷糊了。


“简直就是个迷宫啊。”


实际上,从踏上参道的那一刻就等于进入迷宫中了。从外面看竹林不大,本以为马上就能走到中心,却没想到陷入这样的困境,真是大错特错,多喜后悔得不得了。她感觉自己仿佛误入了传说中的富士树海,当然这片竹林的面积根本无法比拟富士树海。如果说置身树海的感觉是无依无靠,不知路在何方的恐惧,那么这片竹林给人的则是密集的恐惧。越往里走,越感觉参道两边的竹子正一点一点向内压挤,这种无形的压迫感越来越强烈,同时担心自己马上就要被挤碎的恐惧也一点一点从心中向外蔓延,本来还觉得参道是能允许一人通行的宽度,现在却感觉不侧下身子就无法通过。参道明明比那条崖壁上的蟒蛇路好走太多,却让人丝毫没有轻松的感觉,反倒像是碰到了一个难以逾越的难关。


唉,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多喜非常,非常后悔进入这片竹林。


“还不是为了参拜当地的神佛嘛。”


多喜极力地自我劝解,但心中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上当受骗了。这片竹林中供奉着神灵,这点毋庸置疑,问题是这位神灵是否对外来者友好,到底愿不愿意保佑外来者呢?


多喜突然一个闪念。


“说不定供奉的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神。”


怪异的圆形、入口处悬挂的注连绳、过于浓密的竹子、迷宫参道……现在想来,一切都是这么诡异。


师傅也好,那些有经验的前辈们也好,她们讲起自己的辛苦经历时,经常会提到各地奇特的风俗和信仰,倒不是因为那些事有多么稀奇古怪,而是作为过来人想借此提醒徒弟和后辈们所到之处应该注意的问题。不知怎么回事,她们的讲述中只要是跟神佛相关的话题几乎都能与恐怖、惊悚挂钩。此时,浮现在多喜脑海中的就是一个有关灶王爷的故事。


很久以前,有一个农民出了趟远门,返家途中遇到大雨,便在道祖神2的守护树下避雨。就在这时,一个人骑马路过此地,说是村中有两家要生孩子了,邀请道祖神一同前去给他们起名字。道祖神婉拒了邀请,解释说现在有客人在此避雨,他不能离开,于是骑马人便独自去了。


过了不久,骑马人回来了,向道祖神汇报说本家生了个男孩,分家生了个女孩,不过女孩子有福运,而男孩子没有,但是长大后若娶女孩子为妻则能家道兴旺。


那个农民听到这些话,赶紧跑回村子里,结果发现原来是自己家生了男孩,隔壁的分家生了女孩,于是他便去找分家商量,最终给两个孩子定了娃娃亲。


男孩和女孩长大后,遵从父母媒约成了家,果真像那个农民当年听到的那样,他们家越过越好。然而,丈夫却不想承认是沾了妻子的福气,而且开始处处嫌弃妻子,终于有一天他做了些红豆饭绑在牛身上,强行把妻子推到牛背上赶出了家门。


妻子坐在牛背上伤心痛哭,任由那头牛驮着她漫无目的地游走,走着,走着,到了山中,来到一户孤零零的人家门口。这家主人心地善良,看她可怜便好心收留了她并给予多方照顾,后来看她实在无处可去就娶她为妻了。结果,他们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丰衣足食,家里还雇了好几个佣人。


与此同时,原来的丈夫家家道急速败落,最后不得不把田地都卖了,沦落到卖笊篱为生。


他起早贪黑地四处奔波卖笊篱,但生意一直不好。有一次,他走到了山中,发现一户气派的建筑,便试着敲开了大门,没想到这家人爽快地把他的笊篱全买了。然而,他在别处依然一个笊篱也卖不出去,从此他便天天去那户人家,结果每次都是所有的笊篱被买走。


有一天,一直买他笊篱的女主人看了他半天后悠悠地说:


“你怎么落魄到如此地步?难道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吗?”


这时,他才认出眼前的贵妇人竟然是当初被自己赶出家门的妻子,又惊又悔,竟然羞愤而死了。


女主人觉得他可怜,就把他埋在了灶台后面的土屋里,并且做了牡丹饼供上。这时,男主人领着佣人回来了,她连忙说:


“今天我在灶台后面供奉上了灶王爷,为了庆祝做了些牡丹饼,你们吃吧,爱吃多少吃多少。”


据说从那时开始,当地的老百姓都在家供奉上了灶王爷。


多喜家的厨房中也供奉着灶王爷,所以她对这位神灵比较熟悉,也感觉比较亲近。不过,当她知道灶王爷的原身竟然是一个猝死的农民时,还是受了不小的打击,而且死亡原因还是那么不足挂齿。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曾经的妻子觉得他可怜才无奈把他祭祀起来了吧。可是,这跟别人又有什么关系呢?不管怎么说,一个女人偷偷将原来丈夫的尸体埋在自己家的行为终归让人难以理解,甚至毛骨悚然。


当时,多喜委婉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没想到讲这个故事的前辈哈哈大笑起来。


“被奉为天神的菅原道真公和将门公,虽然身份不同,但与那个农民一样原来都是普通人而已。因为他们两个一直怨灵作祟,后人才把他们祭祀起来以示慰藉,这一点与成为灶神爷的那个农民不一样。那你说说,哪一个更可怕呢?”


听了这番话,多喜当时觉得很有道理,但后来再想起来,还是觉得不一样。


道真公和将门公,在不清楚他们的原本身份之前,本来就是离自己很遥远的存在,所以没有什么切身感受。但是,灶王爷可就不一样了,可以说他被供奉在家家户户的厨房中,已经与老百姓的生活融为一体,因此当听到他的真实来历,而且原身又是那么令人不齿时,不免深感震惊和恐慌。这么说来,这种反应也是自然的吧。


多喜出师后独自外出卖药,所到之处听到了各种各样的传说,她慢慢明白了灶王爷的传说根本算不上什么奇闻怪谈,各地特有的祭神中竟然有很多都是与灶王爷的来历同样可怕的。


“难道说这个竹林中的祭神也是……”


如果是个祭神还好说,就怕是个被封印在此的妖怪,那可就倒大霉了。


想到这里,多喜突然又想起了另外一个可怕的故事,也是从讲灶王爷传说的那位前辈那里听来的。话说有四个女魔头流窜在日本各地,不管是天上、地下,还是山里、海里,都有她们的巢穴,一旦有人不幸碰上她们,绝对摆脱不了被拽进黑云、深山、大海、地下的厄运。


“要是在这里碰上她们的话,那可就出不了山了。”


多喜在竹林迷宫中乱冲乱撞,猛然想到女魔头四姐妹的故事,心中越发恐慌,虽然她极力劝慰自己说不可能碰上她们,可还是腿脚发软,几乎迈不动步子了。


虽然层层交叠的竹叶遮住了太阳的炙烤,但毕竟是在密不透风的竹林中,本应闷热难当才对,可多喜却觉得阵阵发冷。在入口处的鸟居下站着时还未觉凉意,可踏上参道后越往里走越感觉到气温越来越低。


“这是通往竹林中心的路吗?”


看着周围,多喜满腹疑问。说不定自己只是一直在竹林里瞎转圈,说不定在进入这片圆形竹林的那一刻就注定再也走不出去了。


“没人知道我进了竹林。”


啊!多喜被自己突然意识到的事实吓得呆站在原地,越想越可怕。


如果只是这样瞎转一气,怎么也走不出去的话,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的处境,约在海龙町见面的优季子左等右等不见她回去,即便担心她的安危来强罗地区找寻,也根本没有任何线索,怕是最后只能认定她根本没有来过犊幽村。


如果真是那样,优季子一定会去那条蟒蛇路,那么应该能顺着那条路找到这里来吧。


“如果,如果她也进到这片竹林里来的话……”


那么,必定会重蹈自己的覆辙。不,也说不定犊幽村的村民会警示她不要进入这片竹林。


“对了!如果有村民过来的话……”


那自己肯定能得救了,想到此,多喜不禁激动起来,但马上又意识到这份希望有多么渺茫。因为她沿着参道一路走来,途中不知拨开了多少个蜘蛛网,而且脚下的碎石子上也根本没有任何足迹,这充分说明这里已经很久没人进来过了。


“难道我就要在这种地方……”


感受到死难临头的绝望,多喜机械地往前走着,走着……不记得左拐了多少次,眼前突然一片开阔。啊!竟然来到竹林中心了。


“哎!”


眼前的景象根本没有多喜想象的那么可怕和恐怖,她心中登时乐开了花。然而,脸上的笑容并未持续多久。


圆形竹林的正中央,有一片圆形的草地,大概有十几畳3那么大,站在竹林外边绝对想不到内部会有这么大的一片草地。既然有这么大的一片草地,那就说明参道不可能太长。是不是因为设置了七拐八绕的迷宫,才让人觉得路那么长?总之,太诡异了。


这片草地和竹林外侧的草地一样,都是些丛生的杂草,看上去没有被修剪过,但是长得并不茂盛。草地的最里边有一座神殿,人字形屋顶,格子门,看上去和各个乡村随处可见的神殿并没有什么不同,却散发着肃穆的神圣气息。


不知怎么回事,多喜看着它却没来由地感到可怕,总觉得背靠密生竹林面朝圆形草地的这个神殿,像是不知其真面目的妖怪的盘踞地。


神殿门口两侧各有一根比多喜还要高的竹子,应该是起到镇殿石狮子的作用吧。呀,不对,上面挂着注连绳,那说不定是鸟居,就像竹林入口处的那两根竹子一样。两根竹子大概有六尺高,根部支支棱棱地生出一些细小的枝叶。


除了这两根充当鸟居的竹子,眼前的神殿看上去和普通神殿并没有什么两样,可是为什么如此令人敬畏呢?


“一定是因为里面供奉着祭神的缘故。”


多喜找了这样一个理由,却依然踌躇不前,看看她脚下就明白了,双脚就像长在了地上一样,一步也迈不开。


“向右转,原路返回。”


这应该是最明智的选择了。就在这儿双手合十鞠躬拜上一拜就行了,虽然平时绝对不可以如此不恭,但在当前这种情况下这样做也没有什么不妥吧。


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了,多喜却发现神殿反而离自己越来越近。怎么回事?她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自己正一步一步向草地深处走去。不对!这绝对不是自己的意志,而是两条腿自行向前迈去。


“是受到妖怪的蛊惑了吗?”


她看着自己不受控制的双脚,心中怦怦直跳。


“咕噜!”


就在这时,腹中突然响起一声肠鸣,随之感受到了强烈的饥饿感。怎么突然就饿成这样?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此时已到正午了,本来多喜计划到了犊幽村吃午饭。但是,饥饿感一下子就上来了,而且还如此强烈,实在是有点儿怪异。


“果真……这地方,太诡异了。”


从心底升腾起一阵阵恐惧,同时强烈的饥饿感好像一下子消失了。看来,恐惧高高凌驾于饥饿之上。


然而,还没等多喜松口气,肚子又开始叽里咕噜响起来,就像被饿鬼附身一样,饿得难以忍受。


“饿鬼?”


多喜猛然想起师傅给她讲过的饿鬼故事。山里有一种妖怪会附体到人身上,让人饿得动弹不得,弄不好就生生丧命了,除非赶紧往嘴里塞点儿吃的,哪怕一点儿也行。据说这就是为什么吃便当时最后一定要剩下点饭菜的理由,怕被饿鬼附身啊。


“太好了!啊!不好!”


昨夜投宿的那家女主人今天早上给她做了便当,多喜欢呼之后又猛然想起便当在行李包中,而她在进入竹林时卸下行李放在了竹林外。


“怎么办?怎么办?”


多喜快要急哭了。


“哎?哎?”


不知不觉间,多喜已经走到了草地深处,眼前就是庄严神秘的神殿。


“噗通!”


多喜饿得站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饿!饿!”


她满脑子只有这一种感觉,其他什么都顾不得想了。


“难道就这样饿死在这里吗?”


多喜想到这种悲惨的结局,悲从中来。她强烈排斥这种死法,却发现自己现在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祈祷神殿中的神灵保佑自己吧。”


除此之外,多喜实在想不出还能怎么办,她赶紧双手合十放在胸前,低下头,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是一些话却自然而然地浮现在脑海中。


“神仙保佑,救救我吧,以后我会带着贡品来祭拜您的。”


心中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多喜感觉饥饿感一点点减轻了,虽然还是感觉到饿,但已不像刚才那般强烈。


“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她翻过身来趴在草地上,背向神殿快速向外爬,两只手被杂草刺得生疼也顾不得了。然而,随着她远离神殿,饥饿感卷土重来且越来越强烈。如果在爬出草地之前,那种难以忍受的饥饿感再度袭来的话,肯定会一头栽到地上再也起不了身。


“嗡——”


过度的饥饿让多喜头晕眼花,但她依然拼命坚持往外爬。其实,不管她怎么挣扎,倒下是早晚的事。


前方依稀映出迷宫的入口,可无论多喜怎么手脚并用地往前爬,却感觉依旧是那么遥远。然而,饥饿感还在一个劲儿地增强,同时她感觉浑身的力气正在一点一点流失,最后双手双脚一点儿力气也使不上了。


“扑通!”


终于,多喜无力地趴倒在了草地上,全身松软,杂草贴在脸上,凉凉的,很舒服,真想就这样一直趴着不动了。突然,她意识到自己这样做会带来多么可怕的后果,不禁打了个激灵。


“不行!不能死在这里!”


于是,她重新积蓄起力量,抬起身竭力往前爬。


“噌,噌,噌。”


多喜两只手拽着手边的杂草,一点一点向前挪动。可喜的是,当她爬过草地的一半时,饥饿感慢慢减轻了。她想,照这么下去,等彻底远离神殿后饥饿感就会消失了吧。


“马上就要到了,加油!还差一点儿了。”


多喜拼命鼓励自己,拼尽最后的力气奋力往前爬。


终于,爬到了草地边缘。


“太好了!”


然而,在松气的同时,高度紧张的后遗症也显现出来,腿和腰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只好抓住身边的竹子,东倒西歪地努力站了起来,一分一秒也不想待在这可怕的地方了。


“嘎!”


就在这时,背后响起一个微弱的声音,阻止了多喜抬起的脚。


“嘎吱!”


没错,确确实实有动静,像是破旧的门板被打开的声音。


“是神殿的门吗?”


按理说这是不可能的事,但不知怎么,多喜的第一反应就是神殿的门。她想回头看看,然而身体却不听指挥,一动也不敢动。


“嚓!”


声音又变了。


“嚓,嚓。”


听上去像是有人走在草地上。


“不会吧!”


一个沉寂多年的神殿,门慢慢打开了,有什么东西从里面走出来,踏上草地径直朝她走来,这个场景像放电影一样在多喜脑海中一幕幕闪过。


“怎么可能?”


她告诉自己绝对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却不得不承认,不得不面对一个千真万确的事实,有一种奇怪的动静从背后传来,而且离她越来越近。


“嚓,嚓,嚓。”


脚步虚浮拖沓,感觉像是它已饿了很久,双腿无力,抬不起脚来。


多喜压抑不住心底涌上来的一阵阵恐惧。此时,她还保持着双手扶着竹子摇摇晃晃站立的姿势,心想必须得赶紧逃跑,不然……


然而,心有余而力不足,腿脚根本不听使唤,大概是还没恢复体力的缘故。


“沙——啦,沙——啦。”


虚弱的多喜在碎石子上根本站不稳,但她还是咬紧牙关拼命向前挪脚,因为背后越来越近的动静让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讨厌,讨厌,可恶!”


多喜在心中不停地狂喊,几乎快要被逼疯了。


“要是被那个东西追上,可就完蛋了。”


极度的恐惧反倒给了她逃跑的动力,支撑着她拼命地向前挪步。她依稀记得离开草地走上参道后,走不了几步就是一个往右的拐角,只要拐过去就好了,到时再怎么扭头往后看,也不会看到那个神殿了。想到这里,她心中燃起了希望,多少有点放松下来。


终于,多喜步履蹒跚地回到了参道上,扶着左右两侧的竹子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快点儿,再快一点儿,赶紧逃离这个地方,她带着这个唯一的信念竭力往前走,来到了第三个拐角。


“沙,沙。”


这时,耳边传来有什么东西踏上了参道的脚步声。


“沙,沙。”


“沙,沙。”


步调竟然和多喜完全一致。


脚步声从背后传来,回响在竹林中。不,确切地说,不是背后,而是隔着一道竹墙与多喜相呼应,应该是走到了多喜几秒前刚刚走过的那段路,基本就在她的左侧。


“不能看,不能看!”


多喜极力地这样告诫自己,但还是忍不住向左侧瞟去,透过密密的竹林偷偷窥探对面。


一晃,一晃,时隐时现。


多喜只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影子,像是一个人在走动,但看不清真正的面目。


仅凭一个晃动的人影并不能做出明确判断,但这个信息对多喜来说已足够了,起码让她明白了有一个像人却又不可能是人的东西正在追赶她。明晰这个事实后,恐惧迅速传遍了全身上下。


“哗啦,哗啦。”


多喜只想赶快摆脱背后的不明家伙,不由得加快了步伐,踢得脚下的石子四处蹦散。此时的她,不再是单单用两只手扶着身边的竹子,而是伸开双臂搂住竹子,借助这个力气往前冲,手脚并用,只为赶快逃离。


“死路!”


不知拐了多少道弯,结果前面出现了一道竹墙。多喜慌忙转身,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如果那个家伙此时拐过来,岂不是正好迎头碰上?那样的话,自己必定在劫难逃了。


她急急忙忙回到原来的岔路口,重新选择了另外一个方向。


走着走着,脑海中突然又冒出了悲观的想象。


刚才自己误入了一条死胡同,如果这期间那个家伙超过了她,那接下来……


自己早晚肯定会在某个地方追上那个家伙吧?走在它前面的话,还可能有逃离的机会,那现在落在了它后面,岂不变成自投罗网了?


“啊!又是死路!”


看着面前的竹墙,多喜拼命压制住几乎冲口而出的悲鸣,狂乱地再次回到刚才的岔路口,选择了最后一条路。


“沙,沙。”


这时,又传来了脚步声,感觉就在身旁。一开始听着像是从后面传来的,后来又感觉像是从前面传来的,最后多喜彻底辨别不清到底来自哪里了,只知道与自己仅仅隔着一道竹墙。


她无意识地抬起头来,透过层层叠加的竹叶间隙,只能影影绰绰地看到一线阴沉沉的天空。多喜彻底迷失了,根本无法分辨自己身在竹林迷宫的何处。


然而,她依然没有停下行走的脚步,因为那个让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一直没有停下来。


拐了一个弯接着又是一个弯,不知道拐了多少次,此时出现在多喜眼前的又是一个岔路口,往右大概五六步远,往左大约七八步远。时间不等人,必须赶紧做出决定。


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多喜记得当时进入竹林后踏上参道没走几步,就是这样一条长长的通路,当初大概是在走了差不多一半的位置向左拐弯了。眼前的左右两条通道成圆弧状延伸,看上去就像画了一个圆,根据记忆感觉自己是从左边来到这里的。


所以,她毫不犹豫地拐向了左边,走到尽头一看果然是往右拐的。


走了几步后再次往右拐,然而走了三四步后前面竟然没路了,那里成了一个死胡同。


“怎么会这样?”


多喜蒙了,眼前的场景和记忆中的样子完全不同。


迷宫就是迷宫啊,通路是不可能让人记住的。


“返回!”


多喜急忙转身。


“沙,沙。”


就在这时,那个鬼魅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想必是那个家伙来到了刚才那个岔路口。如果自己这时回去,必定与它迎头碰上。


多喜脸上瞬间血色尽失,心狂跳不止,头嗡嗡直响,感觉快要晕倒了。


“不要到这边来!”


“向右拐,向右拐!”


她在心里拼命地祈祷,一遍又一遍。


“沙,沙,沙。”


然而,脚步声越来越清晰。


多喜感到濒死的绝望。


“完了!过来了,过来了!”


她看了看眼前和左侧的竹林,试图找个脱身之处。然而,竹子一根挨一根,密不透风,一只手勉强还能伸进去,想要整个身体钻进去,那根本不可能,就算强行挤进去也无法动弹。


“沙,沙。”


脚步声越来越近,马上就要到拐角了。


如果那个家伙拐到这个死胡同里来,怎么办?想到这个画面,多喜忍不住想大声尖叫。


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已经开始狂乱了。


“沙,沙。”


到拐角了,往右拐,然后再往右拐……


多喜绝望地蹲了下来,面对竹墙,双手抱头,身体缩成一团。


“沙!”


脚步声在她背后戛然而止。多喜感觉到一道人影罩住了她全身。


虽然看不到背后的景象,但她能感受到一道视线直射在她的背上,一动不动地紧锁住她。如芒在背,极度的恐惧迅速蔓延了整个背部,冷汗淋漓,多喜觉得自己正坠向死亡的深渊。


“要吃了我吗?”


她被自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惊呆了。


其实,这算是当时情形下的一种本能的反应。


“啊——”


那个家伙张开了嘴巴,大大地张开,几乎可以一口将她的脑袋吞下。


虽然多喜看不到这些,但能强烈地感知到这幅画面,浑身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


“咕嘟!”


咽口水的声音,清清楚楚。


多喜身体紧张得像一只拉满的弓。


“完了!彻底完了!”


自己的人生将要终结在这片莫名其妙的竹林中。面对这个事实,多喜心中除了恐惧,还有悲凉甚至愤懑,然而压倒悲凉和愤懑的还是恐惧。


“可恶!我不想死在这里!”


死亡本来就够令人恐惧的了,再一想竟然要被一个根本不知是什么东西的家伙吃掉,多喜简直要崩溃了。光这个恐怖的想象就足以要人命。


“讨厌,讨厌,可恶!妈妈,妈妈……”


眼前浮现出妈妈慈祥的笑容,多喜仿佛闻到了属于妈妈的味道,感受到了妈妈的温暖。


她伸出手抱住自己,就像被妈妈抱在怀里一样,紧紧地,紧紧地,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不停地说“不管发生什么,妈妈都会保护我的”。


忽然,她右手触碰到腰包中一个硬硬的东西,本能地伸手掏了出来,原来是一个橘子。


“咦?哦!”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继而猛然想起这是今天早上分别时优季子塞到她腰包里的。本来是投宿的那家女主人送给优季子的,她分了一个给多喜。


多喜右手紧紧握着这个橘子,稍稍扭转身,然后奋力向后扔了出去。


背后霎时安静下来。


橘子脱手而出的同时,多喜感觉到手指尖好像触碰到一片湿漉漉的布,滑腻腻的让人恶心,她连忙抽回手。


大概过了五六秒的时间。


“沙,沙。”


背后终于传来脚步声,当然这次是远去了。


多喜浑身一松,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谢天谢地!”


没想到最后解救她的是一个小小的橘子,多喜心中充满了对优季子的感激。


她一直坐在地上,直到那个脚步声彻底听不见了,才心惊胆战地站了起来,边走边竖着耳朵,丝毫不敢大意。这次倒是没用多长时间就找到了竹林的入口,奇怪的是一路走来再也没碰到死胡同,顺利得简直让人怀疑刚才的绕来绕去不过是一场梦。


一走出这片怪异的圆形竹林,多喜登时感到一阵眩晕。虽然天空阴沉沉的,并没有刺眼的阳光,但她还是感到有点头晕目眩,就像一个人从黑暗的洞穴中猛然走出来重见光明时的那种感觉。


身心俱疲,多喜真想坐下来歇歇,但此时不是休息的时候,最重要的是赶快逃离这个诡异的地方。


她背起行李,重新走进通往原野的竹林。老实说,她现在一眼也不想看见竹子,一步也不想踏入竹林,但又别无选择,因为要去犊幽村必须穿过这片竹林。


她终于走出了竹林,发现来到一处神社的院内,社号为“笹女神社”,果然和竹子有关呢。


师傅不止一次强调过,千万不可无视当地的神社和寺庙,所以多喜觉得应该像以往一样参拜一下笹女神社。


于是,她走出院落,站到门口的鸟居前,整整仪表,平复一下心情,郑重地鞠了一躬,才又重新走进神社。先在净手亭处洗手、漱口,然后踏上参道走向正殿,摇铃,把香火钱轻轻投入捐献箱,行两次礼,拍两次手,最后合掌祈祷神灵保佑她在犊幽村的买卖顺利。


参拜后,多喜来到旁边一个写着“笼室”的房子前。


迎出来的是宫司,听多喜是来卖解毒药的,就热情地说给她介绍村民认识,当听到多喜说想先在此吃午饭时,又赶紧把她迎到主屋的廊下。


一个打杂的女人给多喜端来一杯热茶,多喜拿出便当吃起来。这时,宫司走了过来,闲谈中多喜自然提到了一路上的经历。


当宫司听说她是从蟒蛇路来到这里时,大为震惊。


“很多年没人走那条路了。”


听了宫司的话,多喜不禁又对给她指路的那个老渔民发起火来。


宫司先安慰她一番,接着貌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不过,总算是平安来到了,很好,很好!那个,路上没碰到什么事吧?”


“哎呀,别提了。”


多喜刚想开口讲述在竹林中的诡异经历,却又马上止住了话头。


她想,既然竹林入口处挂着注连绳,那么祭祀竹林的肯定是这个笹女神社了,所以怎么能对神社的宫司讲述竹林遭遇呢?虽然她是受害者,可毕竟是自己擅自进入竹林的,如果宫司怪罪下来那可怎么办?这样一来,必定会影响到接下来的买卖啊,不行!不可以冒这个险!


“唔,过了那条蟒蛇路之后,就到了一片深不可测的竹林,虽然费了一番劲,但承蒙神灵保佑顺利来到了神社,总算是安心了。”


听了多喜这番无懈可击的回答,宫司似乎松了口气,脸上露出放心的笑容,这反倒让多喜更加确信圆形竹林中的神殿一定有什么隐情。不过,俗话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虽说自己确实遭遇到了诡异事件,但此刻最好还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绝口不提那个可怕的经历为好。


有了宫司的介绍和美言,多喜的解毒药在犊幽村卖得非常好。晚上她就留宿在了神社,第二天一早雇了一位渔民开船送她到了临近的盐饱村。在盐饱村以及后来的石糊村和矶见村,买卖同样出奇得顺利。离开矶见村到了閖扬村后,多喜付了船费就让那位渔民回去了。


最后来到的閖扬村是强罗地区五个村子中人数最多的一个,也是最富裕的一个村子。可能是这个原因吧,在这里不用像在前四个村子那样要先找个权威人士推介一下,而是以客户介绍客户,口口相传的方式就把药卖出去了,就像在城镇上卖药一样省心。


第六天,多喜和优季子如约在海龙町碰面了。两个人互相通报了这几天各自的销售成果后,多喜给优季子讲述了在竹林中的可怕经历。


“啊!太可怕了!”


优季子吓得浑身直打哆嗦,并且表明自己下次坚决不去犊幽村。


“别担心,笹女神社本来就离村子挺远,那片竹林还在神社之外呢,所以不到那边去就没事。就算走到那边去了,只要不进到竹林里面去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看优季子吓成这副模样,多喜竭力安抚她,优季子好不容易才情绪稳定下来。


接下来,两人继续相伴卖解毒药,等回到家乡时已是晚秋时节。


谁知,两人回来后的第二天,多喜不见了踪影。当然不是又出去卖药了,因为她什么衣物也没拿,只穿着身上的那套衣服就出去了,而且卖药的包裹还好好地在家里放着。奇怪的是,她提走了食盒,里面装上了吃剩的饭菜。


村民们在附近找了个遍,也没任何结果,于是就来问优季子有没有什么线索。优季子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把多喜在竹林中的遭遇讲了出来。


听了她的讲述,村中的老人猜测。


“当时一定是多喜承诺回来给它拿贡品才得以脱身。看来这孩子是又到那片竹林去了。”


于是,大家赶紧与犊幽村笹女神社的宫司联系,结果得到的回复是多喜根本没回去,也没有任何人看到过她。


听说,后来宫司还专门去竹林宫查看了一下,竹林宫就是那片圆形竹林的名字,结果在神殿门前找到了多喜的食盒,但是里面空无一物,而且像被舔过一样干干净净,一粒米都没剩。


消息传来,大家确信多喜的确是失踪了。


注释


1昭和:日本年号,使用时间为1926年12月25日至1989年1月7日。


2道祖在日语中取遮挡之意,道祖神是阻挡恶灵侵入,守护过路人和当地村民不受灾祸的地方神明,通常在村镇、山岭等地祭祀。


3畳:日本通用汉字,译为榻榻米,亦作为量词使用,一畳相当于1.62平方米,即一块榻榻米的面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