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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笹女神社

“喂,喂,大垣君,进屋啦!”


在祖父江偲的催促声中,呆站在那里的大垣秀继终于回了神。


“爷爷去石糊村参加集会了,不过很快就回来。”


据笼室筱悬介绍,强罗地区五个村子的代表(并非官方代表)定期在某个村子聚会议事,这次轮到在石糊村。一直以来这些代表们被称为“强罗五人众”,其中就有大垣秀继的祖父。


筱悬将三人迎到会客室,热情地提出建议:


“我不知道爷爷具体什么时候能回来,要不几位先泡个澡解解乏吧。”


“不,不,在宫司大人回来之前,我们不可如此妄为。”


刀城言耶婉言谢绝了,但筱悬依然不泄气地执意相劝。


“老师,要不我们就接受这番好意吧。”


听祖父江偲竟然这么说,言耶赶紧告诫她不可无礼,然而祖父江偲却说:


“那个,老师,您可能没意识到,我们这满身的土、灰,还有臭汗。”


一句话促使言耶改变了主意。本着女士优先的原则,在两位男人的坚持下,祖父江偲先去洗浴。等会儿客室里只剩下言耶和秀继时,言耶突然开口问:


“刚才那个龟兹,是什么人?”


“是这个村里持有‘竹屋’名号,从事竹制品加工业家的次子,叫龟兹将。您看他那嚣张劲儿,活脱脱一个顽固的小手工业者。”


“大概是想证明自己本事大吧。”


言耶没有随声附和,不动声色地避开秀继对龟兹的奚落,但心中不禁打了个问号。


自认识秀继以来,还从未从他口中听到过对他人的不满和批判。人与人的交往,即便认识时间不长,也能从一个人的言行举止中很快看清他的禀性,其实秀继是一个非常忠厚的人。


然而,今天他却对龟兹做出带有如此主观倾向的评判,由此看来,两人之间,不,还要加上筱悬,这三人之间一定有什么事。言耶正想开口问问,秀继却巧妙地岔开了话题。


如果是与强罗地区奇闻相关,或是曾经有所关联的事件调查等,言耶势必要追问到底,但这事似乎涉及到男女间的微妙关系,既然对方有意不想说,他也不便强问强求。这时,秀继提到犊幽村每年秋季举行的碆灵大神祭,一下子转移了言耶的注意力。


祖父江偲出来后,言耶接着去洗浴了。翻山越岭后洗个澡格外清爽,尤其是这次还在野外露宿了一晚,泡泡澡就更加舒服了,洗去灰尘的同时,还能消除身心的疲惫。


将全身浸泡在温水中,言耶闭上眼迷迷糊糊地想着这次民俗采访的事。


原本打算先巡访强罗地区的其他四个村子,结果最先到访的却是犊幽村,而且四则怪谈中的三个都发生在这里。被称之为“现代怪谈”的第四个怪谈发生在閖扬村,但归根结底还是缘自碆灵大神信仰。可以说四则怪谈全都与犊幽村密切相关,所以言耶认为有必要沉下心来踏踏实实地在这里深入挖掘。


可是转念一想,言耶又觉得必须重视起第四个怪谈——“蛇道之怪”。因为它与其他三则怪谈明显不同,不清楚它的蔓延方式,而且目前仍在进行之中,不可忽视之处太多。所以他又决定即便不在盐饱村、石糊村和矶见村停留,也一定要去閖扬村看看。


言耶沐浴完毕,轮到秀继。


秀继刚一离开,祖父江偲就嘀咕上了。


“据本小姐观察,这三人绝对是三角关系。”


“哎?什么?”


瞅着言耶一脸迷糊的样子,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大垣君、筱悬小姐、还有那个叫龟兹将的,三人之间的关系多明显啊,您这都看不出来?或许筱悬小姐目前对这两位男士还没什么特别的想法,但是这两位男士对她绝对有爱慕之情。”


“当,当真如此?”


仔细想想,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祖父江偲对着震惊的言耶耸了耸肩,一副“真服了您”的表情。


“不过,老师您没觉察出来也情有可原,因为他们还没挑明关系。”


“三角关系这件事,你是从秀继君那里刺探出来的?”


祖父江偲得意洋洋地点点头。听了她的讲述,言耶总算弄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时候,秀继经常跟着爷爷大垣秀寿到笹女神社来。今天刚到笹女神社时,筱悬提到五个村的代表聚会的事,大垣秀寿和笹女神社的宫司笼室岩喜分别是閖扬村和犊幽村的代表。所以,秀继和筱悬两个人虽然生长在不同的村子,但自小就认识。


“筱悬小姐还救过大垣君的命呢。据说当时大垣君眼看着就要沉到海里去了,筱悬小姐像河童一样快速游过去把他救了起来,可她平时根本不是这样的。”


言耶听出祖父江偲话语中酸溜溜的味道,但他什么也没说,因为他知道一旦插了话,就别再想听正题了,还不知道祖父江偲会拐到哪里去。


龟兹将是犊幽村竹屋家的次子,也是从小就常来笹女神社,早就看上了筱悬,等到筱悬长到十六岁时,他便来找岩喜宫司提亲。可是,当时筱悬根本就没结婚的想法,所以爷爷宫司就替孙女婉拒了这门亲事。然而龟兹却误会了,他固执地认为是宫司反对筱悬嫁给他,而且想把孙女许配给大垣秀寿的孙子秀继,所以逆着孙女的意思推掉了他的求婚。


“怎么会出现这样的误会?”


言耶奇怪地问。


祖父江偲想都没想地给出了答案,就像她一直在旁边见证了整件事情的经过一样。


“还不是因为筱悬小姐不管对谁,都一视同仁地温柔相待,搞得龟兹将误以为她对自己有意思呗。”


“喂,怎么能对人直呼其名?”


“一介女子,既漂亮又温柔,对男人而言这就是罪过啊。因为我就是如此啊,当然深有体会喽。”


“喂,你有没有听到我的话?祖父江小姐。”


显然她根本没有听进去言耶的提醒。


“所以,自那之后,龟兹将都是趁宫司大人不在的时候才来笹女神社的哟。”


“哦,是这样。那么大垣君呢?”


听到言耶问到大垣秀继,祖父江偲一下子兴奋起来。


“哎呀,他可真没出息,不管是对筱悬小姐还是对宫司大人,直到现在还没敢表明自己的心意呢。”


“等等。你向大垣君确认过他的想法?”


“哎?不是……”


祖父江偲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还用问吗?您看他刚才的言行举止,不是一目了然?”


“唔,可是,我总觉得不是这样。”


“错不了!”


祖父江偲果断地下了定论。


“不过,我感觉大垣君很怕宫司大人,听说他们大垣家和笼室家世代不和呢。”


“嗯,曾经有笼室家的人入赘到了大垣家,就是分家垣沼家的祖先,但是垣沼家如今已经没落了。除此之外,好像还有点什么问题。”


“上辈的家族恩怨吗?不过,不管怎么说,为了老师的民俗采访,大垣君还是向宫司大人求到了九难道的信和地图。”


听了她的话,言耶心头闪过一丝不安。如果笼室岩喜宫司是个很难接近的人,那么势必会影响到在犊幽村的民俗采访。


幸运的是,一切不过是言耶的杞人忧天。


刀城言耶和祖父江偲正说着话,突然走进来一位老人,穿着一件有点脏兮兮的劳动服,但看上去又不像能干得了什么活的样子,大概是宫司好心雇他打个杂,借此给他份收入吧。


“失礼了,让您们等这么长时间。”


没想到,这位老者竟然就是笹女神社的宫司笼室岩喜。


“啊?”


“哎?”


两人一时没反应过来。也难怪两人是这样的反应,宫司的装扮不应该是白色和服配水色裤子吗?而这位老人穿着劳动服,而且是已经穿了相当长的时间,相当破旧,所以怎么看怎么像神社的男仆。


毕竟言耶一直奔波在外,见多识广,经验丰富,随机应变能力比较强,他很快回过神来。


“啊,宫司大人,您回来了。您不在的时候我们冒昧闯了进来,实在不好意思。”


“这是说哪里的话呢,多礼了。”


“失礼了。”


言耶鞠躬致歉,然后介绍自己和祖父江偲。这时,秀继洗完澡走了过来,看到岩喜宫司后一下子怔在了原地。


“噢,秀继。很好,你们顺利到达了,我的地图还有用吧?”


“有,有用。”


言耶看着两人的互动,明显感觉秀继在宫司面前畏手畏脚。与豪放磊落的宫司相比,秀继太拘谨了。


待宫司沐浴后就可以吃晚饭了。


大概是不想让言耶他们等待,宫司如乌鸦点水般地很快洗完出来。


饭桌上,宫司略带遗憾地说:


“如果是春天就好了,可以吃到鲜美的竹笋。现在这个季节,实在没什么好吃的。”


实际上,端上来的每一道菜都很味美。一问才知,这些菜基本都是出自筱悬之手,帮工的妇女只是打打下手。


“谁要是娶了筱悬小姐,那可真是天大的福气啊。”


祖父江偲意味深长地看向秀继,可是秀继却只是闷着头吃饭。


“哈哈,她还是个孩子。”


不知宫司是不是看到了秀继的反应,苦笑一下否定了这个话题,像是表明“结婚还早”。


“真希望她长大后能像这位女士,既漂亮又可爱,还很稳重。”


听了宫司的话,祖父江偲高兴得眉飞色舞,傲娇地看着言耶,像是在说:“听到了吗?”


然而言耶却故意转头问秀继。


“女士?说的谁呀?”


照往常,祖父江偲早就一蹦而起怒喊“肯定是本小姐我”,但在此时这个场合,她只是轻轻地瞪了言耶一眼。正好这时筱悬端菜上来,祖父江偲笑着看她,像是有意延续结婚的话题。


“村里的男青年们,肯定不会放任筱悬嫁到外面去的吧。”


谁知,言耶不识相地插话进来:


“宫司大人,说到犊幽村这个名字,我认为……”


宫司立刻被言耶的话题吸引过去了,关于筱悬的话题就此结束。


祖父江偲竟然罕见地没有生气,大概是意识到刀城言耶不会轻易做出打断别人话头的无礼之举,一定是有他自己的考虑才有意岔开话题。凭着长年的经验,她觉得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现在无所谓了,随他去吧。不过,她事后铁定要问言耶,如果只得到一句“我只是对三角恋爱关系不感兴趣”的解释,她一定会暴跳如雷。


宫司听了言耶对犊幽村这个名字的解读后,表示由衷的佩服。


“您太厉害了!事实的确如此。”


“村子是什么时候形成的?”


“这个,我也不清楚。”


岩喜宫司说,竺磐寺天正十九年(1951)的史册中有“犊幽村太郎左卫门”的记载,那说明犊幽村在安土桃山时代1就已经存在了,至于何时形成了村庄,大概是在江户时代以后。


“笹女神社,没有这样的记载吗?”


听了言耶的询问,宫司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有倒是有,就是不如竺磐寺的文献悠久。”


“一般来说,寺庙中的史册都相当古老。”


“老师您到各地,都会翻阅寺庙的史册吗?”


在回答岩喜宫司的问题之前,言耶郑重地做出回答:


“您是阅历丰富的老前辈,怎么能称呼我这年轻小辈‘老师’呢?万万不可,我实在担当不起啊。”


“哪里,哪里,老师不用想那么多。您是一直关照秀继的作家老师,我当然应该叫您‘老师’啦。”


“可是……”


“既然您说我是老前辈,那我看人的眼光可不比寻常,我认为称您为‘老师’再合适不过。”


“不,不能……”


“每到之处,您都会去看寺院的史册吗?”


宫司又回到了刚才的问话。


面对这接二连三的追问,言耶只好抛开刚才的话题作答。


“是的。因为寺院的史册中一般都会有死亡、葬礼的记录,从中可以获取大量的信息。不过,我最关心的不是亡者的名字,而是他的出生地。”


听言耶这么解释,祖父江偲疑惑地问:


“老师,亡者不都是那个村的人吗?”


“大部分是,但也有外来者。简单说吧,就是仅凭史册就能看出当时的人口流动情况。”


“老师就是老师啊!”


岩喜宫司越看言耶越顺眼。


“我们神社也有历代宫司记录下来的日志线装本,如果需要的话,您可以看看。”


“真……真的?那真是太感谢您了!”


言耶的兴奋溢于言表,兴奋地向宫司深深鞠躬致谢。


接下来谈到关于碆灵大神的话题,言耶貌似无意地说:


“对了,我听说有一位民俗学者现在就寄宿在竺磐寺。”


“你说他啊。”


听了言耶的话,一直开心聊天的岩喜宫司突然变了表情和语气。


“那个人怎能称得上是‘学者’‘老师’?”


“怎么了?”


“竺磐寺的真海住持,还有我,虽然允许他翻看寺院的史册和神社的日志,但不过是出于礼节而已。”


喝红了脸的宫司,大概是真动了气,此时脸更红了。


“那个叫及位的男人,还真是人如其名,不知廉耻地窥探别人家的隐私。不管哪个村子,谁还没有点不可触碰的心酸往事,就拿犊幽村来说,就是贫困,难保温饱。当然,如果真是为了学问,需要了解情况的话,我定当竭力支持。但是那个家伙不同,素质太低,简直就是偷窥成癖,而且不单单是兴趣的问题,我觉得他就是本性恶劣,不怀好意。”


看来,异端民俗学者及位廉也触碰到了岩喜宫司的逆鳞,听说如今他已经被禁止出入笹女神社了。


“竺磐寺的住持,怎么想的?”


目前及位并没有被赶出寺院,所以言耶才这么问。


“他呀,就是个不守清规、没有原则的和尚。”


宫司无奈地回答。


“怎么说?”


“只要能赚点住宿费,他就满足了。”


不过,岩喜宫司的语气中倒是听不出丝毫责备的意思,反倒有点让人觉得他很高兴看到真海不守清规的事实。


“而且,他还喜欢女人。”


竟然说到了这种程度。言耶大为震惊,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


看到言耶的反应,宫司赶紧撇清自己。


“就是因为这个真海,许多不明真相的人都指责说强罗五人众都是一路货。我可不是这样,五人里边也就那个和尚不着调。”


“呀,真没想到……”


言耶不知该说点什么,又绕回到本来的话题。


“那个及位竟然还能付住宿费,还真是出人意料,听说他可是非常吝啬的。”


宫司却再次苦笑着摇了摇头。


“哪是他出的钱呢,是与他一同住在寺院中的那位,日升纺织的久留米先生付的。”


听到这个答案,连秀继也忍不住惊异地出声询问:


“为什么?”


宫司摇着头,一副惋惜的表情。


“久留米先生待人真诚,是个很正派的人。他说五个村子合并后,虽然跟日升纺织打交道的只是原来的閖扬村,但是与其他村子也要搞好关系,所以就从犊幽村开始做些前期工作,谁知不幸的是,被那个及位利用了,真是可怜。”


及位不仅花言巧语地骗取了和平公寓房东的信任,就连日升纺织的董事久留米三琅也被他笼络了。


“如果只是久留米先生,也就罢了,可他连犊幽村的村民也不放过。”


“村子里有谁与及位走得比较近?”


“竹屋的龟兹将。”


听到宫司说出这个名字,言耶、祖父江偲,还有秀继大吃一惊。


“估计他是觉得龟兹家拥有‘竹屋’名号,而且还是村子里古老有势力的家族,一定能派上用场。此外,听说他还跟垣沼亨的关系比较密切,垣沼家是閖扬村大垣家的分家,不过如今已经没落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及位的心机很深啊。”


宫司揶揄说“不能不佩服人家的本事啊”。


“有一次我不在家,那家伙和龟兹一起来了,把筱悬缠磨得不轻啊。筱悬呢,就是性子太软,对谁都好言好语的。”


言耶注意到岩喜宫司说到孙女时,挑起的眉、眼弯了下来,犀利的眼神温和了许多。


“筱悬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相继去世了,跟我当年的遭遇一样啊,我能痛彻体会到她内心的凄苦。”


祖父江偲不停地看向秀继,好像在说:“现在可是趁势向宫司提出娶筱悬为妻的最佳时机啊!”然而,秀继却一直盯着宫司,压根没注意到她的小动作。


“但是,我绝对没有娇惯她,也不允许她不懂道理。”


铿锵有力地说出这句话时,宫司脸上露出骄傲和自豪。


“筱悬小姐就是在宫司大人深沉的爱和教育下才成长为这么好的姑娘。”


“老师您可真会说活。”


岩喜宫司脸上乐开了花,眼圈却红了。


突然,他盯着言耶。


“老师,您还没结婚吧?”


“啊!”


祖父江偲发出一声不明其意的惊呼,言耶随即强行转移了话题。


“我们听大垣君讲了这地方的四则怪谈……”


言耶长舒一口气,感激地看了祖父江偲一眼,然后顺势说出他给四则怪谈起的名字,接着又讲了自己的感受。


“可以看出‘海原之首’和‘物见之幻’都是关于死者的怪异事件。而‘蛇道之怪’,假如说蝇玉是碆灵大神的化身,可我一点儿头绪也没有,不知该从何解释。”


“还有閖扬村里发生的那些怪异事件。”


祖父江偲补充了一句,但言耶并没有接她的话茬,因为他觉得此时最好不要把村里发生的小火灾以及村民中毒事件与这个怪谈联系起来。


“与这三则怪谈相比,‘竹林之魔’的特点在于我们只知道是神殿里的某种祭神,但不知其本来面目。”


“哦?‘竹林之魔’,总结得真绝妙啊。”


宫司赞叹地说。


“为什么这么说?”


言耶本能地追问了一句。


“因为自古传说竹林宫神殿里祭祀的就是竹魔。”


听到这个答案,言耶一下子暴露出听到奇闻异事就兴奋的老毛病。


“竹……竹……竹魔!”


听到他突然的大喊大叫,岩喜宫司和秀继惊讶得一瞬间脸都变色了。


“嗯,好……好像写着‘竹魔’。”


宫司连连点头。


“哦,原来是竹魔啊。我在学生时代曾经偶然遇到两个孩子消失在武藏茶乡的箕作家竹林中的事件,两个活人不可思议地莫名失踪了,而那个竹林中也有座神殿,祭祀的虽是宅神2,却是像被称为天魔的天狗一样的存在……”


言耶兀自唠叨着。


“抱歉,让您们见笑了。”


看着言耶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痴迷神道的模样,祖父江偲替他向宫司致歉。


而言耶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行为,也根本没听她说了什么,只是兀自嘀咕着。


“天狗这个名称最早出自《日本书纪》。流星自东向西划过京城的天空,书上记载着‘非流星,是天狗也’,意思是那不是流星,而是天狗。”


“刀城老师一遇到自己不了解的奇闻怪事,就会忘我地开始唠叨。”


“不过,在中国,历史上曾经有段时期认为天狗是预示凶祸的星星,大概就是由此传到日本来的吧。”


“您们等着看吧,老师是不会停下来的。”


“其后,天狗之名自平安时代3开始屡见不鲜,出现在《大镜》《宇津保物语》等古书中。《宇津保物语》中有段‘遥远的山中传来乐器声,原来是天狗在演奏’的记载。由此可以看出古人用天狗来解释自然界的奇妙现象。”


“一开头就收不住了,老师非得把脑海里浮现的东西全都一股脑地讲出来才罢休。”


“《今昔物语》把天狗说成是一种抵抗佛教的妖怪。天狗一直以来都被认为是一种神奇之物,这本书却把它刻画成佛教的敌对者。不过,由于佛教色彩过于浓厚,要有保留地看待它的内容。”


“接下来该说到镰仓时代4了。”


“有意思的是《平家物语》中的记述,‘天狗像人,像鸟,又像犬,有人的手脚,狗的脑袋,还有一对鸟的翅膀,会走能飞’,这比较接近我们想象中的天狗形象。书中讲到人们笑说‘无情无趣,知康被天狗附体了’。由此可见,天狗能附体到人身上。还说有个高傲自大的僧侣‘变成了上不能成佛下不能入地狱的天狗’。”


“照这么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来了。”


“在这之后,《源平盛衰记》中也提到有个骄横无礼的法师变成了天狗。不过,虽说一概而论都是天狗,其实……”


“要想控制住这种狂乱,除非将老师的兴趣拉回到原来的怪谈上。”


直到这时,视线一直在言耶和祖父江偲间来回游移的宫司才猛然回过神来。


“啊!我忽然想起来,刚才说的竹魔,在古日志上被写作‘蓄魔’,就是储蓄的那个‘蓄’字。”


言耶的喋喋不休戛然而止,猛地转向宫司。


“蓄魔!这,这是什么意思?”


有了刚才祖父江偲的解释,宫司好像已经完全适应了言耶的古怪言行,这次他没有露出丝毫的惊讶,而是自然地微笑着说:


“我也不清楚竹林宫的神殿何时,又是因何而建。怎么说呢,竹林宫本身就是谜一样。”


“神社保存的日志中,没有关于竹魔的记载吗?”


“有倒是有,只是推测神殿里祭祀的是饥饿年代的饿死者。”


“原来如此啊。这么一说,‘竹林之魔’就不难理解了。我们是不是可以认为怪谈的内容就是对神殿由来的解释?”


“这不正是怪谈原本的作用吗?”


“啊,说的也是。那么,蓄魔是怎么回事?”


看着言耶的急切模样,宫司觉得很好笑。


“有一个节俭成性的村民为了应对饥饿,平时非常注意积攒食物,可是等饥饿真正来临了,他却又不舍得拿出能救命的食物。”


“真是的,明明是为了不挨饿才积攒的。”


“本末倒置有时也能将坏事变成好事。因为不舍得,那个男人和他的家人活活饿死了,为了用这个惨痛的事情警示后人,所以在竹林宫的神殿中祭祀这家人。”


“这是好几代之前的宫司大人进行的考察吧?”


“与我的碌碌无为不同,前辈都非常优秀。”


宫司与有荣焉地笑了,言耶也报以微笑。


“以前有没有发生过这些亡灵出来作祟的事件?”


“有。但是日志上没有相关记载。”


“是特意没有记录下来吧。”


“有这种可能。”


“总之,那位宫司大人认为不是竹魔而是蓄魔,对吧?”


“由此看来,前辈是个乐观派呢,原本的故事毕竟太凄惨、太可怕了。”


“还有一种说法由来已久,说是竹林宫的妖魔是碆灵大神。”


听言耶这么说,宫司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


“碆灵大神可比竹魔的历史久远多了。但是,村子一出点不好的事,便会统统推到碆灵大神身上,长此以往慢慢就有了竹魔的真身是碆灵大神的说法。”


话题从竹林宫转到了牛头湾的碆灵大神。秀继已经跟言耶他们说过很快就要举行碆灵大神祭的事,就是不知什么原因,日期还没确定下来。


“过去一直都有固定的日期。”


听宫司这么说,言耶甚感意外。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日期上有什么说法吗?”


“不能说没有,一般都是夏末秋初的时候,至少也是在冬天来临之前。”


“这个时间范围也太大了吧。”


“按如今的年历,应该是八月下旬到九月中旬之间。”


“可是,今年还没……”


看着宫司阴沉下来的脸色,言耶赶紧闭上嘴。涉及到当地的传统仪式,该注意的礼仪礼节必须要注意。


“您已经知道近期閖扬村发生的各种怪异事件了吧?”


岩喜宫司调整一下情绪,问了这么一句话,显然还是听到了刚才祖父江偲的那句补充。


“是的,听大垣君讲过了。”


“碆灵大神祭虽然在犊幽村举办,实际上和閖扬村也有关系,因为小唐食船就是从那里出海的。”


“海原之首”怪谈中已经提到过唐食船,就是传说中从海那边满载食物而来的救命船。


“啊,我明白了!”


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言耶大叫起来。


宫司不由得感叹:


“不愧是老师!我稍微一提,您就马上明白了。佩服,佩服。”


“哎?什么,什么?我不明白啊。”


祖父江偲迷惑不解。


言耶给了她答案。


“掀起閖扬村风浪的元凶是蝇玉的谣言四起,而且也有人说蝇玉的真身就是碆灵大神。这种时候举办碆灵大神祭,唐食船按照惯例从閖扬村出航的话,閖扬村的人会怎么想?”


“也是啊。”


祖父江偲点了点头。


岩喜宫司补充说道:


“当然,大部分村民还是能理解的,但是不知道年轻人和外来者会有什么反应。因此,考虑到这种不安因素,五人众商定暂缓举办碆灵大神祭。”


不过,说是暂缓,基本已定在后天进行。


言耶和宫司两个人有说不完的话,直到祖父江偲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秀继困得都打盹儿了,两个人仍相谈甚欢。


“大家都累了吧。”


最后多亏了过来看看情况的筱悬的一声提醒。祖父江偲和秀继不禁在心里对她千恩万谢。


果不其然,言耶露出不满的表情,但岩喜宫司的一句话顿时又让他喜笑颜开。


“明天早饭后,我领各位去竹林宫吧。”


此时的言耶完全忘记了他在远见岭上产生的怪异感觉,直到在竹林宫中遇到匪夷所思的恐怖状况时才猛地再次想了起来。


注释


1安土桃山时代:1573年(或1568年)至1603年。


2宅神即屋敷神,是宅邸所在土地的神,通常供奉在家中或者属于自己的土地山林中,其历史悠久,现在已从守护一家一族的神明升级为地域守护神明。


3平安时代:794年(或784年)至1192年。


4镰仓时代:1185年至133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