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传来了夫人开始阵痛的迹象。又过了一会儿,从别栋里传来了甲子婆的喊叫声‘女孩!’。”每次说到这里,铃江总会叹上一口气,“就连我这个小孩都觉得遗憾,怎么是女孩呢?双胞胎多半性别相同啊,对吧?所以我也觉得这下完了,第二个肯定还是女孩。总之我结论下得太早,以为一守家又该鸡犬不宁了。但是啊,甲子婆婆毕竟不是一般人哦。过了一会儿,就传来了她沉着镇静,不带丝毫慌乱的声音——第二个是男孩。”
换言之,长寿郎直到出生的前一刻为止,都在折磨着一守家众人的神经。
“男婴一洗完澡,马上就被送到在主屋特意备好的婴儿房。而女婴就一直留在别栋里……”
接着遵照双胞胎出生时的惯例,后出生的男孩为兄,取名长寿郎。名字的含义不用说,自然是期望他能平安长大继承一守家。先出生的女孩是妹妹,取名妃女子。
主屋的特制婴儿房和简陋的别栋,瞧瞧这两个婴儿各自的房间就能明白,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兄妹之间便存在着明显的差异。
(两人性格迥异,不就是因为从小受到了一守家大人们的差别对待吗?)
斧高来到一守家后,最初感到奇怪的就是这对双胞胎日常生活的差异。哥哥长寿郎在主屋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而妹妹妃女子却体面全无地蜗居在狭小的别栋里。她的身子确实虚弱,但并未患上什么特殊疾病,以至于必须和家人分居,仅仅是身子不够强壮罢了。不过,这句话也可以用在长寿郎身上。而且正因为是男孩,身体羸弱的现状也许比妃女子更醒目。
(明明是差不多同时出生的……)
在媛首山北鸟居口侧旁的祭祀堂中做完准备工作时,斧高望着两人,心中再次浮起了这样的念头。
“这里没你的事了,先回去吧。”甲子婆道。
此后,一守家户主兵堂、乳母甲子婆、双胞胎的家庭教师佥鸟郁子,以及仪式的主角长寿郎和妃女子五个人留在了堂内。顺带一提,特意自费雇一位教书先生,是因为富堂翁不准一守家的子嗣上村童就读的学校,认为无此必要。
“是,那我先退下了。”
斧高跪坐着先向兵堂深叩一头,前额几乎蹭到了榻榻米,接着又向双胞胎施了一礼。刚从几多家过来时斧高很不习惯,也有些不知所措,但是一年后,他已经能自然地完成各项礼仪了。
“小斧,你听好了,不干活的人就没饭吃。”
最初斧高只是哭泣,吩咐下来的活也做不好,屡屡受到甲子婆的训斥。这可不是嘴上说说的,真不给饭吃的时候多得不计其数,虽然不情愿但斧高还是学会了干活。同时,甲子婆还在应接秘守一族时的礼仪礼法上,对他进行了严格而彻底的调教。
“辛苦了,你可帮了不少忙呢。”
然而,会这么慰劳斧高的只有长寿郎。兵堂也好,妃女子也好,从一开始就对他视若无睹。在他们的意识里,斧高只是一个被安置在家中当用人的孩子而已。
一守家户主兵堂的态度和他的父亲——秘守一族之长富堂翁一般无二。不过,富堂翁虽然疾病缠身,至少还具备合乎身份的威严气度。而如今的户主身上却没有,他只是在依样画葫芦地拼命模仿父亲。正因为和父亲一样身子柔弱,看着他那虚张声势的样子,就觉得可怜。而且在他心中,对时刻压在自己头上的父亲,唯有反抗的念头沸腾不止。这一点连斧高也明白。要问富堂翁没有,但兵堂有的品性,值得一提的大概就只有他的好色成性了。所以也没什么可气愤的。
然而,还是个孩子的妃女子,也用那样的态度对待自己,这让斧高尝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既凄凉又懊恼的滋味。就算是我的主人……
但斧高对妃女子的这种情绪,也可以认为是他对长寿郎所持情感的另一种表露。小主人确实对身为下人的斧高也很亲切,但是他对自己的双胞胎妹妹显出了更多的牵挂。难道是因为两人的待遇相差太过悬殊,让长寿郎感到愧对妹妹吗?然而,妹妹对哥哥的反应却是极为冷淡。这也让斧高心神不宁。
(如果没有妃女子小姐,也许长寿郎少爷还会更偏向自己……)
斧高偶尔会产生这样的大胆念头。
原本就是异卵龙凤双胞胎的缘故吧,兄妹俩几乎没有相似之处。长寿郎皮肤白皙,容颜中透出典雅之美,声音温柔而不失冷静,堪称美少年。并不是说妃女子就姿色平平。她那长长垂落的黑发显出了少女的魅力,容貌虽与哥哥不同,但一样眉清目秀,通常情况下盛赞她是一个美人也不为过。只是一旦和长寿郎站在一起,总觉得她处处略逊一筹。不得不说,这种反衬真是妃女子的不幸。
两人的相异之处不仅限于外表,在性格上也有所体现。长寿郎谨慎文静,相比之下妃女子泼辣大胆、心浮气躁。正因为两人体型都很纤细,所以前者就如外表看起来的那样讨人喜欢,后者则给人留下神经兮兮又脾气暴戾的印象。
“如果不是兄妹而是姐弟的话,倒还能好上那么一点。”
用人以及不少村民,常在背地里窃窃私语。
然而,这种男孩柔弱、女孩刚强的性格差异,正是显现于历代秘守家,尤其是一守家的不祥特征。因此必须为男孩取名长寿郎,以驱除这种灾祸。而为女孩取名妃女子,其背后的目的恐怕是想让淡首大人的作祟集中到她身上。如果把“妃女”当作“媛”字来看6,这解释未必不是一种真知灼见。
也就是说,过度期盼身为继承人的哥哥能健康平安地长大,于是想到把原本针对他而作祟的淡首大人的注意力,尽可能地引向妹妹。村民们也都隐隐感到“妃女子”之名所包含的真意就在于此。
事实上,人们认为妃女子体弱多病就是拜这个名字所赐。因为一守家男子柔弱、女子刚强的性格差异,同样反映在身体方面。然而妃女子并没有健康的体魄,那是因为长寿郎本应承受的大量病痛,都由她代为承担了吧。简言之,以上事实证明,“妃女子”之名作为一件咒术装置,运转得相当出色。而这些想法和思虑,伴随着两人的成长,也自然而然地在村子里传播开去,直到今天。
“好了,趁天还没黑下来,早点回去吧。”
斧高久久注视着长寿郎温柔微笑的脸庞,怔怔出神,这时甲子婆开始催促他了。再这么磨蹭下去,少不了要吃她一拳。
慌乱之中,斧高再次向长寿郎一人深施一礼,走出了祭祀堂。但他并没有听从吩咐,而是潜入北鸟居左侧的大石碑后,目不转睛地监视起祭祀堂来。
倘若如甲子婆所说,今晚是月黑之夜,那么就算是尾随长寿郎,应该也能借助黑暗轻易地做到。
斧高正这么想着,北守派出所的高屋敷巡警出现了。看来他明白今晚的十三夜参礼非常重要,所以前来探视情况。但高屋敷只在祭祀堂逗留了片刻,出来后便开始在鸟居周围转悠。
(巡警先生不早点回家吗?)
藏身于碑后的斧高忐忑不安,总觉得自己快要被发现了。对当时的孩子来说,警察原本就是一种可怕的存在,更何况现在秘守的一守家最为重要的仪式即将开始,绝对不能被人发觉,拿自己当可疑分子。再想到甲子婆的惩罚之严厉,斧高更害怕了。
(不会就这么赖着不走吧……)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如此一来,自己就不能跟在长寿郎身后了。幸好,斧高只是杞人忧天。高屋敷在周围巡视一圈后,便匆匆地离去了。那时他也向石碑后瞧过一眼,但斧高已察知巡警到了跟前,急忙绕过石碑朝相反的方向移动,才算躲过一劫。
斧高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暗道“好险”,这时他才意识到四周已急速地暗下来。片刻工夫,微弱的余晖也消逝在厚云密布的天空中,鸟羽玉7一般的漆黑夜幕笼罩了整座村庄。
(长寿郎少爷也太慢了吧……)
临出祭祀堂时,甲子婆一定会对长寿郎再三念咒。总之,每逢长寿郎人生中的大坎,甲子婆都会审时度势地念一些特别的咒语,以进一步加固守护的力量,不然她就无法安心。
(今晚是十三夜参礼,所以时间会特别长吧……)
就在斧高微微松懈之际——
祭祀堂的玄关处现出了一个人影。身穿白色衣服和茶色裙裤,手上提着一盏点着的灯笼。
(是长寿郎少爷。)
男女一起执行十三夜参礼时,以男子优先。即使一守家参加仪式的是女孩,二守家是男孩,也必须遵守。也就是说,在三三夜参礼时以性别为大,一守家、二守家、三守家的等级差别则不予考虑。因此,仪式参加者中最受瞩目的自然是一守家的嫡子。因为他是未来的秘守一族之长。而这一回担当此任的是长寿郎。
长寿郎在北鸟居前行了一礼后,登上了石阶,斧高的视线追随着灯笼的亮光,同时在心中盘算。
(马上跟过去好呢?还是再等一会儿呢……)
问题在于斧高不清楚,向供奉于媛首山中心的媛神堂走去的长寿郎,会和身后的妃女子拉开多少距离。
斧高当然想立刻跟在长寿郎身后。他想一路守护长寿郎完成十三夜参礼,目送他登上石阶走过参道,到附近的井边洗完身子,赴媛神堂执行仪式,最后经由荣螺塔进入婚舍。
斧高帮忙准备十三夜参礼时,曾伺机向甲子婆询问过仪式的相关事宜。
“你没必要知道得那么详细!”
他的提问太细致了,以至于甲子婆大为恼火,当时的气氛也使得斧高无法再追问下去。
(怎么办啊……)
斧高望着沿石阶渐行渐远的灯火,心中犹豫不决。就这么跟上去呢,还是等妃女子出来后跟着她呢?
(只是,这样就不能守护长寿郎少爷了……)
想到这里,斧高终于惴惴不安地迈步向石阶登去。途中他频频回头,边走边留意妃女子是否已从祭祀堂中现身。
走到石阶的尽头时,他看见前方有一盏灯笼正摇曳着徐徐远去,只在黑暗中留下了一簇闪烁不定的朦胧亮光,仿佛暗夜起舞的鬼火。铺着石板的参道在林间蜿蜒穿梭,由于两侧树木的遮挡,灯火时而会突然消失。
除了模糊的灯光,四周已被彻底的黑暗所充盈。登上石阶之前,尚能依靠鸟居两侧的石灯笼射出的微弱光芒和祭祀堂中漏出的温暖灯火,勉强辨识周围的情况。
但是一踏进媛首山,呈现在面前的却是一个完全隔绝尘世灯光,犹如漆墨一般的暗黑世界,而且到处充斥着不祥的气息。
(这……这么黑啊……)
眼看前方墨汁般浓厚的黑暗沉沉压来,斧高也不得不止住了脚步。但在他停下的时候,灯笼仍不断地远去。他和长寿郎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了。
只依靠前方的些许亮光,投身于这暗夜中的媛首山吗——
若在平时,仅是这么一想,斧高一定会掉头就走。但此时他正盼着能为长寿郎做点什么。正是这份心愿让他决心去挑战可怕而又阴暗的漫漫前路。
不祥的媛首山,祭祀着两位横死的女性。由于她们的作祟,直到今天人们还持有畏惧之心。斧高怀着悲壮的决心,踏进了媛首山的深处……
注释
1.学徒出阵:一九四三年,日本政府为弥补兵力不足,征召二十岁以上、高等教育机关在籍的文科系学生(包括农业经济学科等一部分理科系学生)入伍,派往战场。
2.国家神道:明治维新至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在日本政府“神道国教化政策”的推行下建立起来的国家宗教。国家神道将天皇奉为现人神,并与军国主义、国家主义结合,成为天皇统治制的思想支柱。一九四五年十月,联合国最高司令部向日本政府发布了确立宗教自由、废止国家神道的“神道指令”,国家神道终告解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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