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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媛首山


三三夜参礼中,被视为从少年向青年过渡的十三夜参礼格外重要。而这正是今晚长寿郎将要执行的仪式。


(长寿郎少爷不害怕吗……)


斧高拼命鼓励自己,不可因为过度恐惧,在漆黑的参道上屡屡止步。他还把自己的胆怯心绪转换成长寿郎的感受。如果不这么做,他随时都可能哭出来,并坐倒在石板上一蹶不振。


这时斧高才深切地体会到,夜间的媛首山比想象中的更可怕。白天他来过好多次,而且从北鸟居到媛神堂不过是一条没有岔道的路,他觉得自己闭着眼睛也能走到,所以有点掉以轻心,认为黑夜也不足为惧。


然而日落后媛首山的氛围会变得极为不同,面对这座山必须做好相应的心理准备,把这里设想为别的地方。


至少对年幼的孩童来说,夜晚的媛首山不是一个可以随便独闯的空间。


问题还不止于此。夜晚的媛首山十分寂静,走在石板上,无论怎样小心都会回荡起脚步声。因此为了不被发觉,斧高必须和前面的人拉开一定的距离。然而,或许是因为十三夜参礼这个特别的仪式让长寿郎很兴奋,他的步履似乎比平常快了许多。登上石阶也好,走过参道也好,都与平时的稳重步伐大相径庭。原本就显得朦朦胧胧的灯笼光,一不留神已离得越来越远。弄不好会被孤零零地抛弃在一团漆黑里……斧高陷入了这样的恐惧。


但即便焦虑至此,他也不曾加快步伐,只是以勉强看得见灯笼的速度,在后面追随。虽然最初也曾盼望离长寿郎更近一些,至少把距离缩短到能看清他的背影……


斧高没那么做,是因为紧盯着前方的模糊亮光,在泼墨般的黑暗中行进的时候,心里突然掠过一个念头:那真是灯笼的火光吗?要说是灯笼……会不会太圆了?是不是太模糊了?


斧高细想下去便无法再挪步了,他总觉得在前方的黑暗中摇摆的那玩意儿,随时都会骤然停滞,旋即向他回转过来。


(莫非是“首无”……)


媛首村中最可怕的自然是淡首大人。不过在这个旧称“媛神乡”的地方,自古就有许多村民深为忌惮的异类,譬如位牌山5或山魔等。而其中最令当地人厌恶的就是被称为“首无”的怪物。


(哈,哈……不会吧……)


斧高试图强作笑脸,但嘴角僵硬,怎么也笑不出来。


众所周知,只要对淡首大人礼数周全,村里人就不会遭受灾祸。但“首无”不一样,只要遇到它或被它附体,就再也不能逃脱,直给人一种压倒一切的恐惧感。


“首无”究竟是什么?形态如何?为什么在这里出没?这些问题其实无人能答。如此惧怕却谁也不能对它的真面目做出圆满的解释。


从“首无”这一称谓出发,有人联系上了淡媛与阿淡的怪异故事,还留下了这样的传说——和主人淡媛一样被斩首的随身侍童,才是首无的原形,至今仍在淡媛身边。此外,很多年事已高的人倾向于将首无和淡首大人视为一体。


众说纷纭,但一切终究是一个谜。“很久以前就有首无的传说”“留下了好几个怪谈”“我爷爷认识的人曾经见过”——这就是首无,如此这般成了媛首村的一部分,彻底融入了村民的生活。其证据是,直到现在,发生了什么不可解的怪事,人们还多半会风传“一定是首无干的哟”。


在某某地遇见、擦肩而过或被附体之类的传闻,现在是不太能听到了,但也不好说绝对没有。换言之,连成年人都那么害怕,置身于黑暗之中开始疑神疑鬼的孩子感到惊恐也不奇怪。


而且,那圆而模糊的东西又突然停下,开始左右摇晃起来,立刻令斧高感到背心一寒。


想到前方那玩意儿随时可能向这边飞扑过来,斧高就禁不住打算掉头逃跑。但他还是用尽所有的勇气,好歹坚持住了。凝神望去,片刻之后,那停下后兀自摇个不停的东西,静悄悄地向右侧移去。


(对啊,已经到井的所在了。)


斧高总算看清了那个圆而模糊的东西确实是灯笼。原来火光的奇妙摇曳是长寿郎在确认周围的情况。


他不由自主地长舒了一口气,把脚步放得更轻,谨慎缓慢地走完了参道的剩余部分。记得在离井不远的石板左侧,应该有一块足以藏身的大石碑,不一会儿他就找到了。躲藏之前他无意间朝井的方向瞥了一眼,顿时吃了一惊。因为长寿郎全裸的背影,突然映入了他的眼帘。


灯笼被放置在井边,火光中朦胧地浮现出一具不着寸缕的裸体……


(为、为……为什么?)


斧高担心主人是不是对仪式过于紧张,精神失常了。但他立刻想到主人是要用水洒身洁净躯体。单纯的参拜只要洗手即可,但十三夜参礼毕竟有所不同吧。


虽然领悟到了这一点,但斧高怎么也无法从瞥到长寿郎裸体时遭受的冲击中恢复过来。并不是因为目击到裸体才震动,而是因为那裸体竟意外地粗壮,令他大受打击。


相比平日帮家里干活的村童,长寿郎的身子只能说是纤瘦。但这一幕让人充分意识到了长寿郎是男性的事实,斧高一直以来对他持有的印象——既非男性,自然亦非女性,有着所谓的中性的魅力——于一夜间轰然崩溃。


(但今天是十三夜参礼,所以很正常……)


斧高感到,从少年成为青年的仪式所蕴含的意义,如今已然清晰地呈现在自己的眼前。现在连他也充分理解了,这对秘守的一守家继承人而言的确是至关重要的通行仪式。但一想到长寿郎就这样长成了凡夫俗子,而且可能会变成他父亲兵堂那样的无聊男人,斧高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


对斧高来说,长寿郎是一个极度不可思议的存在。从世俗的眼光来看,长寿郎是主人,斧高是侍候他的用人。斧高非常清楚这一点,也不会对自己的职责有丝毫懈怠。不仅是长寿郎,对妃女子也一样,因为这是在一守家食宿无忧的代价。初来乍到时,甲子婆就三令五申地把这个道理灌输给了他。


不过只要把该做的事做完,对某人抱有什么样的心意还不是个人的自由?斧高虽然年幼,却也有这样的想法。这大概是因为他那特殊的境遇吧。


抛开主仆这层关系,长寿郎可以说是一守家,不,整个媛首村里唯一让他感到亲近的人。这并不意味着斧高把他看作年岁相差颇大的哥哥,更不是父亲……当然亦非母亲或姐姐。和朋友也有所不同。如果硬要用言语来形容,那就是各种亲友的混合?但这么说就简直等于什么也没说。


随着斧高不断成长,自幼对长寿郎抱有的心意越发难以处理。处于青春期的他回忆起那种初恋一般的情怀时,总是感到十分烦恼。不过六岁的他当然不会明白自己此刻的复杂情感。他只知道对自己来说,长寿郎是无比重要的人,仅此而已。


正是因此,斧高才会独自来到这里,他才会在目睹最心爱的长寿郎身上所起的些许变化时,感到痛苦不堪。


(长寿郎会变成大人……)


他的父亲兵堂傲慢无礼的神态及其祖父富堂翁自高自大的模样,又一次在斧高的脑海中浮现,和长寿郎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不,不会的!只有长寿郎少爷绝对不会变成那样!)


斧高马上加以否定,这种联想无异于亵渎长寿郎。然而,再看那个身影那具裸体,也让他难以忍受。


(或许我压根儿就没有守护少爷的必要……)


虽然在心里这样嘟囔,但斧高还是决定躲到石碑后面去。就在这时,他好像不小心踢到了散落在参道上的碎石,四周迅速回荡起圆砾石滚过石板的干涩声响。


“谁啊!”


长寿郎的喝问声当即响彻神堂,紧接着,斧高听到了向这里走来的脚步声。


强有力的呼喝和脚步声,使斧高感到他已不是自己所熟知的长寿郎,而是一个能独当一面,充分意识到自己是一守家的继承人,且不久就会成为秘守族长的男子。


直到此刻,斧高才认识到自己正在妨碍一场极为重要的仪式,而如今的长寿郎也决不会饶恕这种行为吧。


(怎、怎么办……)


大脑一片空白的斧高,猛地闪到近旁的树木背后。原先他打算藏身在石碑后,但怎么也来不及了。


幸运的是,提着灯笼搜索四周的长寿郎走向了石碑。稍加思索就能明白,在参道的尽头处最有可能藏人的地方就是这座石碑。


(还、还好……没躲在那里。)


刚松了一口气,斧高马上又想到,眼下藏身的这棵树岂非同样令人生疑。


不过,或许是长寿郎查完石碑背后就放心了,借助灯笼的亮光张望片刻后,他回到了井边。想来和高屋敷一样,他没想到这里会躲着一个六岁的孩子,所以才没特意去检查成年人不可能藏身的树后。


长寿郎没有检查树后的理由,斧高自然是一无所知,他只是单纯地庆幸自己未被发现。可惜就在斧高稍稍探头,想要目送通过树旁回到井边的长寿郎时,刚刚产生的安心感又瞬间荡然无存了。


先前长寿郎将手巾随意缠在腰间,此时他的下腹部突然出现在斧高的眼前。


这一冲击比目击裸露的背部更为深重。斧高甚至忘记了长寿郎年仅十三的事实。长大后的长寿郎继承了一守家,转眼间就像父亲兵堂、祖父富堂翁那样,蜕变成一个傲慢、自大、好色的丑恶男人……此时此刻的斧高,脑海中闪现的尽是这些情景。


(不……我不要少爷变成这样……)


没多久,哗哗地浇淋井水的声音传了过来。


但斧高蹲下身子以两手掩耳,不让自己听到。也许他以为只要听不到这些声音,长寿郎就能永远不变样。


当初那份希望守护长寿郎完成仪式的心意,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片刻之后,耳际又传来脚踩碎石产生的细微声响。斧高猜想这是长寿郎在向媛神堂走去。就在这一刹那——


(啊,如果不一直守护到堂内……)


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斧高深为吃惊。他不得不承认,无论外表如何变化,自己还是最喜欢长寿郎。


讽刺的是,虽然他好不容易改变了想法,却很清楚不可能再往前行进了。他放开捂住耳朵的双手,就听到了嚓嚓簌簌的响亮脚步声。


要走到媛神堂,必须踩过铺满此境的玉砂利。在境内行走而不发出任何声音,多半是不可能的。一旦靠近神堂,就会马上被长寿郎发觉。


(只能到此为止了吗……)


怅然若失的斧高在树后蹲下身。就这样别无他事的话,也许他会在这里待到翌日清晨。


然而——


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声响,心想是不是长寿郎从媛神堂出来了,但声音却是从相反的方向传来的——


(啊,妃女子小姐!)


他只顾长寿郎,全然忘却了妃女子的存在。


(要是被发现可不得了……)


斧高哆嗦起来,自知此事非同小可。总之,他只能期盼妃女子尽早进入媛神堂。


不一会儿,灯笼的朦胧亮光自右侧的参道徐徐而来。虽然斧高明白被发现可就糟了,却还是想去瞧一眼。他匍匐在地面上,在对方通过之前的一瞬间,从树后探出脸。


妃女子的赤红裙裤正好从眼前一闪而过。斧高慌忙缩回头。


(被、被看到了吗?)


他感到心跳得厉害,但凝神屏息了片刻后,又忍不住好奇心,想仔细瞧瞧妃女子的模样。这次他从树的左侧向外望去。


(啊……)


映入眼帘的竟是妃女子的裸体。想想井边的祓禊6仪式,完全应该能预料到如此场景。但斧高还是被吓坏了。而且,他遭受了比窥视长寿郎时更为剧烈的震撼。


那是因为——


(真、真美啊……)


他在长寿郎的裸体上感受到了突如其来的男性特征,因而瞠目结舌。同样,从未有过意识的妃女子身上的女性特征,也让他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