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对民俗学非常感兴趣——”可能是刀城判断不能再任由师兄胡闹下去,他开始讲述此行的目的。
从刀城的话里得知,他俩正在进行民俗采风,寻找日本各地流传的怪异传承和风俗以及不可思议的传说和旧习俗等。
“平时我们几乎是各走各的,但这次师兄提出同行——”
“是你说‘一个人害怕,拜托你啦,陪我一起去吧’,不是吗?”
“谁、谁、谁说害怕了——”
“还是个写怪奇小说的呢,真没出息,你说是吧?”
虽然阿武隈川向他寻求支持,但高屋敷不想就这样点头。因为怎么看,也是刀城言耶更像个正经人,毫无疑问。
“你们说到了害怕,莫非说的是淡首大人?”高屋敷无视阿武隈川的存在,向刀城转过脸。
“正、正是!”
刀城突然两眼放光。阿武隈川发现了后辈的变化,脸上露出像是在说“喂喂,你又来了”的表情。不过在高屋敷看来,刀城的表情很给人好感,就像面对着一张能让自己的脸部肌肉也不禁松弛下来的孩子般的笑脸。
“看来你也略有所知,所谓淡首大人——”
受到笑容的感召,高屋敷一反常态,从淡首大人的传承,直讲到村民们至今仍相信淡首大人还在继续对秘守家作祟。当然他只是把它们当作刀城喜闻乐见的怪谈故事来讲。而有些事,譬如提到十年前的十三夜参礼事件时,他没说自己认为这是一桩刑事案件。
“我可以记录下来吗?”
刀城得到许可后,着手把高屋敷所说的种种故事记了下来。那模样看起来就像一个用功读书的学生,让人不禁会心一笑。
这时,高屋敷发现一脸淘气顽童相的阿武隈川正瞪视着后辈,像是在嫉妒自己无法融入这其乐融融的氛围,眼看就要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了。
(哎呀……不把这位哄住可不行。)
他犹豫片刻,还是无奈地从包里取出装有脆饼的袋子。这本来是买给妻子的土特产。他把袋子递给对方后,又和刀城回到了前面的话题。脆饼似乎威力巨大,阿武隈川从此一言不发,只顾一个劲地吃脆饼,发出“咯吱咯吱”“咔嗤咔嗤”的声音。
刀城听得入迷,待高屋敷的讲述告一段落后,他缓缓地开了口:“听了你的指教,我觉得这位淡首大人也可以说是秘守家的镇宅神。”
“哦?即使不在宅邸里祭祀?”
“是的,虽然都叫‘镇宅神’,但还是分成好几种的。一种是在村落中,只有特定的老式家族或本家进行祭祀。以媛首村为例,目前是一守家。第二种是同一家族祭祀一个镇宅神,以贵村为例的话,就是由一守家、二守家、三守家组成的秘守一族来祭祀。而第三种情况则是村里的家家户户都祭祀着各自的镇宅神。”
“原来如此。在媛首村里,第二种的意味最浓厚,但换个角度来看的话,又属于第一种。甚至还能这么看,村里人也都信仰。”
“好像是的。我总觉得这恐怕和媛神堂的选址有关系。”
“啊啊……是因为从三家的方位来看,媛首山的御堂正位于中央吗?”
“祭祀镇宅神的场所可以是宅邸内的一角、与宅基相连的一片土地、宅基的后山、离宅基稍远的自留山或自留田附近。离宅基近则只有这一家或这一族祭祀,离宅基越远则越可能出现全村人祭祀的情况——虽然不能一概而论,但未必不存在这样的倾向。就这层意义而言,媛首山的媛神堂在村中所处的位置也可谓是绝妙之极。”
“不好意思,我想顺便问一声,你对淡首大人有什么看法?”
高屋敷对眼前的青年抱有彻底的好感,刚见面不久就已亲近起来,以至于不假思索地从口中冒出了这样的问题。
“在大多数情况下,镇宅神祭祀的是祖先或历代已故者等与家族息息相关的人。当然,祭祀自然神和一般神的地方也不少,不过我认为在考察镇宅神的形成时,祖灵信仰仍是其中的关键。”
也许是刀城想答谢从对方那里听到了怪谈故事,对高屋敷元的提问没有露出丝毫嫌恶之色。
“确实,阿淡相当于一守家的祖先……但是,虽说人们也供了淡媛,可这个村的镇宅神也未免太会作祟——”
“是啊。说到镇宅神的特性,最主要的还是起守护作用。但另一方面,激烈作祟也是显著特征之一。”
“哦?这是全国性的倾向吗?”
“是的。祭祀方法不良或有所怠慢自不必说,也有因改建宅基、砍伐周围树木而引发的厄运。总之在日常生活中,不得不注意的事情很多。”
“但不管怎么说,淡首大人是淡媛和阿淡的——”
“是啊。这可能是一种若宫信仰吧。啊,所谓若宫,是指把那些会带来灾祸的凶暴怨灵,置于更高级、更庞大的神格之下进行祭祀,以平息其怒火。不过,媛神堂是否具备这至关紧要的高级神格,我是不太清楚……”
奇怪的是,从未把淡首大人作祟一事放在心上,也从不相信的高屋敷,听刀城这么一说后竟不安起来。
“祭祀怨灵,原本是将激烈作祟的愤怒导向外部,并期待内部受到恩惠。向外引导的力量是防御,指望通过郑重的祭祀让内部得到幸运。至于媛神堂,我感觉它并未有效地发挥机能……”
“所以会有灾祸,你是这个意思?”
“如果从民俗学角度来解释作祟现象,那就是这样。不过由于荣螺塔和婚舍的存在,也可看成淡首大人的力量是在那里被削弱或被吸收的。”
“嗯。那是一座很奇妙的塔。”
“其原型恐怕可以追溯到荣螺堂。荣螺堂是一座把观音圣地的本尊的复制品汇集一处的御堂,只要在堂内绕一周就可以一举完成所有的参拜,其实就是用作巡礼的设施。”
“原来这个是宗教性质的建筑啊。”
“是的。不过有人把它作为截断作祟的装置做了改良——那个人可不简单啊。”
“我好像听说过造塔人的名字……但就是想不起来。”
“所谓巡礼并非只做一次,要反复进行才有意义。所以荣螺堂的双重螺旋可以说是最理想不过的。而且,其中还含有模拟体验胎内回归和轮回转世的意味。也就是返璞归真和永生不息。对含恨而终的人来说,可能是最好的安魂形式。”
“啊,原来如此……竟然还有这种意义……”
“当然,这也是一种迷惑对方,让对方来回绕圈子的机关吧。总之都做得很出色。”
“婚舍那边又有什么讲究呢?”
刀城言耶虽然年轻得多,但高屋敷对他不仅有好感,更有一股近乎尊敬的情绪油然而生,语气也不由得郑重起来。
“考虑到婚舍的特性,大致可以分成三类。第一类是为选择配偶而提供的相亲场地。第二类是在得到村里的青年团等同辈青年认可和家长允准后,两人用来生活起居的地方。第三类则是正式入赘或正式出嫁后使用的场所。”
“那媛神堂的婚舍呢?”
“从你刚才的话来看,婚舍是用来相亲的,所以接近第一类。不过考虑到相亲对象是事先定好的,得承认其中也含有第二类的要素。”
“是这样啊。”
“另外,根据婚舍所在地,可以分为女方婚舍、男方婚舍和寝宿婚舍。因为入赘时得利用女方婚舍,出嫁时得利用男方婚舍。至于寝宿婚舍,大多为村庄公有,无论是哪种情况都可使用。换言之,媛神堂的婚舍是典型的男方婚舍。不过在特殊情况下,譬如与异类附体家族的人结婚时,谁都可以使用,从这一特性看,也能算寝宿婚舍。”
“以媛神堂为首的这些设施果然很特别啊。”
“也许可以这么说,一切都是为继承一守家的男孩而存在的。”
“哪里的人都希望得到继承家业的男孩,那种老式家族就更不用说了吧——”
“从各地传唱的拍球歌里也能看出,生下来的是男还是女,往往会有巨大差异。在滋贺的歌词里,如果是男孩,就是‘让他上京去求学’,女孩则是‘丢去河边吧’;在爱知,男孩就唱‘放在地上也不行’,女孩则唱‘乞丐的一路货’;在富山,男孩甚至成了‘玉之子’,女孩却要‘往死里踩’。”
“啊?那么过分的事都……”
“当然实际上不会真干,而且毕竟是少数特定地区流传的儿歌。”
“但是就算和那些例子比,一守家的情况也太夸张了吧。而且男尊女卑的现象可以说比别的家庭更严重。”
“为了平安养大孩子而实施各种咒术,这在从前是家常便饭。那位叫藏田甲子的婆婆巧妙地——这么说也许有点不妥——把男尊女卑结合进去了。”
“你是说,就算不存在淡首大人这种特别令人忌讳的对象,也免不了要对孩子施行咒术?”
高屋敷常常想,针对秘守家继承人的种种习俗,怎么说也太反常了。但这也是因为此地有淡首大人而别处没有——这是他个人的理解。
“嗯。人们认为,从刚出生到懂事前后为止,就算没有那种邪恶的对象,孩子也很容易成为妖魔的饵食。有些地方是到七八岁,也有到十几岁为止的,形形色色各不相同。”
“因为孩子的死亡率历来就高居不下。”
“生孩子也很辛苦。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孩子,一转眼就死了,为人父母者毕竟是难以忍受的,对吧。所以,人们会向刚出生的婴儿破口大骂,比如‘生了这么一堆粪’‘这个狗娘养的孩子’‘生了个讨人厌的娃哟’等。他们担心孩子从来到人世的一瞬间,就被邪恶的东西缠住——”
“嗯?请、请等一下。‘所以’后面的那段话——我不太明白……”
“啊,我的意思是通过不赞反贬的做法,保护婴儿不受妖魔伤害。换言之,就是宣布——这孩子不是可爱的人类婴儿。”
“啊,原来如此。不过,就算是这样也——”
“是啊,想想母亲的心情,我也觉得不太好。但是在自古就有这种风俗的地方,不骂一下反倒会心里不安。”
“唔,这些事还真是挺有趣,挺深奥的呢。”
“可不是嘛。对了,我有点感兴趣的是——”
“那个,被叫作什么来着?”
就在这时,阿武隈川突然插了一句话。高屋敷的视线不禁从刀城身上移开。只见阿武隈川正盯着他看。继续下移的视线前方,是一个空荡荡的脆饼袋子。
(已、已经吃完啦……而且是一个人吃完的……)
虽然被极为不祥的预感所包围,但出于阿武隈川那特有的与刀城言耶截然不同的吸引力,高屋敷随即回应道:“‘那个’是指……什么?”
“就是大家都说的在这一带的山里出没的妖怪,笑声让人毛骨悚然的——”
“啊啊,是山魔吗?”
高屋敷条件反射式地答道。就在这时——
“山、山、山、山魔!那是什、什、什么?”
高屋敷还以为是哪个素不相识的无礼之徒突然从旁插嘴,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居然是刀城言耶先生。
“啊?不,这……”
高屋敷被这过于急剧的态度转变吓了一跳,一时讷讷不成语。而刀城则噌地探出了身:
“由于是在山林出没,这种妖怪才会写成‘山之魔’,读作‘YAMANMA’吧。话说山这一存在,自古就是人类信仰的对象。譬如祖灵信仰认为人死后会回归于山;还有,春季来临时神下山入村,化为田神,秋收结束后再回山化为山神;等等,类似的传说全国都有。而在那些信仰中,人们认为川神河童会以春秋分的前后七日为界化为山神,抑或认为山神原本就是天狗的别称,总之与妖怪也有深厚的联系。这跟狼、猿、蛇等动物被视为山神的使者或山神自身,是一样的道理。当然这也和山姥、山地乳、山爷、山童、山兔、山男、山女、黑坊等栖息山林的妖魔鬼怪有关,然而山魔这一称呼,我是今天第一次听到。刚才你的话里,一次也没出现过山魔吧。这是为什么?那么稀罕的东西你为什么不提呢?嗯,我没法理解啊。不、等一下,也许对于这一带的人来说,山魔实在太普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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