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的。”看我对此表现出兴趣,富治似乎也很高兴,脸上露出了微笑。
这种既晦涩又与赚钱无关的领域,我一向不太了解,但为了与富治拉近关系,我拼命在记忆中搜寻。
“这个,我想想……我读过本尼迪克特(4)的《菊与刀》。”
我记得这是一本由美国研究者所著,从独特视角记录日本人奇特风俗习惯与行为特征的书,读起来非常有趣。
“本尼迪克特吗?尽管如今有许多人批判她的研究手法,但其研究内容确实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富治双手抱胸,颇为感慨地说道。
我不禁浮想联翩——他的声音如此悦耳,对他的学生而言肯定是一种享受吧。
“我推荐马塞尔·莫斯(5)所著的《礼物》。可以说这本书改变了我的人生,正因为读了这本书,我才有志于学术。”富治像个孩子似的望着我,眼睛里闪烁着光芒。
看样子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深入这个话题。
我不知道为什么男人们总是喜欢对自己的光辉事迹侃侃而谈。不仅如此,他们还不愿意主动开口,一定要等别人来请教,才肯以一副勉为其难的态度开口,真是够麻烦的。
不过没办法,毕竟想要了解富治,也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
“哦?投身学术的契机吗?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呢?”我身子前倾,一脸兴趣盎然地问。
富治正了正坐姿,问我:“你知道‘Potlatch’吗?”
我有些不明所以。富治继续讲了下去:“这个单词翻译过来,就是‘竞争性馈赠’(6)的意思。简单来说,假设有两个相邻的部落,彼此互赠礼物。规则非常简单,赠送给对方的礼物,要比自己之前收到的礼物价值更高。像这样轮番赠送下去,礼物的价值会越来越高,当哪一方送不下去时,就是失败了。”
“唉,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非常简单,是为了击垮对方。收到礼物后必须回赠,这是彼此之间的规则。如果收到一份厚礼,却没办法回报,相当于违背了规则。有些部落甚至会因此而发动战争,杀死违背规则的部落族长。”
“咦,怎么会有如此奇怪的风俗?”
这倒是我发自内心的感叹。
我确实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做这种如此没有意义的事?
“不过奇妙的是,这种风俗广泛存在于世界各地,例如美洲西北部与北部、美拉尼西亚、巴布亚新几内亚、非洲、波利尼西亚、马来半岛等地。虽然激烈程度各不相同,但你是否觉得,既然这是世界范围内自古以来的风俗,就说明它的确与人类的本性存在某种关联?”
“哈哈,确实。既然地域分布如此零散,那么与其说它是通过传承并推广开来的,不如说更有可能是世界各地自然产生的习俗。”我一边说着,一边却有些担心。尽管我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但要是一直讲下去,等聊到富治立志成为研究者这个话题时,太阳恐怕都落山了。
富治似乎对我的反应非常满意,重重点了点头,继而说道:“文化人类学领域观测到的‘竞争性馈赠’通常发生在部落或集团之间。但我注意到,竞争性馈赠现象也发生在人与人之间。”
就在这时,纱英从我们旁边经过,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想加入我们的对话,但发现我们谈论的内容过于冷僻,便不露声色地迅速离开。
“举例来说,职场上男士在情人节会收到女士赠送的巧克力,对吧?这样他就会想——到了白色情人节我必须回赠价值更高的点心。(7)届时,如果成功回赠还好,不小心忘记了的话,后果会十分严重。”
这个例子倒是简单易懂。
至少比部落之间送着送着礼物,突然杀死对方族长的话题更能让人产生共情。
“当然不会有人冲到面前逼问‘为什么不给我回礼’这样的话,但没有回礼的一方自然会在有意无意中感觉亏欠了对方。万一收了对方的礼物却忘了回礼,我会迫切地觉得在对方工作失误的时候一定要去帮忙,或者以其他形式回报才行。也就是说,在职场上,女性能够通过赠送巧克力的方式对我加以‘控制’。”
“对重情理的人来说或许是这样的。”我打岔道,“不过对我来说,别人送我东西,我只会觉得运气好,就算不给回礼,也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
事实上,的确有许多男人送过我礼物,但我从未回过礼。
“丽子律师一定非常自信,知道自己配得上他们送你的礼物。”
富治的语气过于一本正经,我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就别揶揄我了。”
富治也难为情地笑了,但表情立刻又认真起来。
“不过也与赠礼本身是什么有关。巧克力可能无所谓,但如果被别人救过一命,依然有可能会为不知如何报答对方而困扰。至少我是这样的。”
“你是这样的?”富治突然将话题转到其他领域,似乎另有内情,我赶忙凑过去,仔细听他说话。
“你也能看出来,我的脸色不太好。因为生来就身患重疾,身体无法自主产生白细胞,所以从小体弱多病,不仅每周要去医院输血,而且每晚都要打针。注射剂有各种副作用,每次打完针我都会恶心、难受。连我母亲也为此得了心病,直到现在都会晕针。”
原来如此,如果富治身患无法产生白细胞的重病,光是脸色不太好,已经算得上健康了。
“如果要根治,就得做骨髓移植。但想找到HLA(8)匹配的骨髓捐献者极为困难。于是我父母想到——既然没有捐献者,就创造一个出来。”
“创造一个?”
“也就是所谓的‘兄姐救星’(9)。在医学领域,现有的技术能够在着床之前对受精卵进行诊断,于是也就能在数个体外受精卵中选出一个HLA相匹配、适合进行骨髓移植的体外受精卵,使其重新回归母体,并被产下。如今,这种技术在英美已经相当普及,但在当时还属于最尖端的医疗技术。”
听完这番话,我似乎猜到了故事的结局。
而且一定是令人不堪回首的结局。
“于是父母去了美国,尝试了这项新技术。接下来出生的孩子就是我的弟弟荣治。荣治一出生,医生就抽取了他的血液,将培养出的细胞移植入我的骨髓。当时我只有七岁。”
讲到这里,富治突然沉默了。
富治注视着远方,或许是在回忆往事。
“我的人生因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身体不再沉重,简直像是长出了翅膀。虽然每天依旧要吃预防感染的药,但已经可以正常生活了。”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故事没有向糟糕的方向发展,这让我的心情放松了些。如果他告诉我自己余下的寿命已经不多,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不过,那时,真正的痛苦才刚刚开始。对我来说,荣治一生下来就成了救世主。我竭尽所能地善待荣治,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一定要报答他——这种想法让我时刻感到不安。认识荣治的人都觉得他从小娇生惯养,因为事实的确如此。”
我扑哧一声笑了。
的确,荣治好像总是在等别人照顾自己。他或许也是打心底里觉得,自己属于那种值得被照顾的人。
“无论我怎样善待荣治,都无法让自己释怀,始终觉得对他有所亏欠。当时我还不知道自己烦恼的根源。直到我上了大学,了解到竞争性馈赠这个概念后,我心中的谜团才解开。荣治赋予了我价值过高的礼物,而我却无法送出同等价值的回礼,因此我被他击垮了。”
“因为这个发现,你才对文化人类学产生了兴趣吗?”我有些等不及了,于是抢先问道。
“嗯,是的,就是这样。”
被我抢走了最关键的一句话,富治似乎有些不满。
我略感愧疚,因此打算听他多讲几句。
“你对荣治这种亏欠的感情,最终释怀了吗?”谈着谈着,我的语气变得越发随便,但富治似乎并不介意。
“我把财产、继承权之类的东西通通送给了荣治,就数额而言还是相当多的。完成这件事后,心情总算是畅快了。”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没有森川药业的任何股份啊。”搞清这件事后,我发自内心地感慨。
“不过,事到如今我也有些后悔。自从得到了我的那份财产,荣治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他似乎始终担心自己没有资格担任森川家族下一任家主。他有一个名叫拓未的表兄,那家伙精明强干、野心勃勃,许多人都觉得拓未更适合成为森川药业的下一任领导者。就这样,荣治患上了抑郁症……”
“这不是你的错。”我斩钉截铁地说,“抑郁症是疾病,不是人为原因导致的。”
出于工作原因,我见过许多抑郁症患者。虽然客户大多来源于大公司,但早前在一家专门解决劳动纠纷的小型律师事务所实习时,发现前去咨询的客户中有三分之一的人都患有抑郁症。目睹了他们的状况后,我感慨颇深——与其说是某个特定的人害他们得了抑郁症,倒不如说是蚕食社会的病症最终侵蚀到了个人身上。
“谢谢你这么说。”富治强忍着眼里的泪花。
“哪里,是我多嘴了。”我像哄小狗那样以手托腮,微笑地凝视着富治,“话说回来,那位名叫雪乃的女士还没来吗?”
我一边说着,一边回头望向客厅入口处,然而不知从何时起,那里已经静静站着一位身穿和服的女士,把我吓了一跳。由于她从头到脚都是白色,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看到了幽灵。而且,刚才丝毫没有听到开锁或开门的动静。
富治咧嘴一笑:“雪乃,你来啦。”他说着轻轻行了一礼。
“让大家久等了。”被称作雪乃的女士泰然自若地回道。
时间是十三点二十分,她确实让我们等了很久。然而她似乎丝毫不觉愧疚,带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派头坐到了富治旁边的位子上。
雪乃看上去在三十岁上下,给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仿佛她附近的时间停止了流动。漆黑的头发束在一起,落在洁白的肌肤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身上那件似为她量身打造的会客和服呈深灰色,在漆黑的头发与白皙的肌肤之间形成了一片过渡地带,将二者完美地结合在一起。
简直像是从水墨画中款款走出的美女。
与我这种西式风格的美女不同,她的美丽是那样娇贵,仿佛没人发掘就会被埋没,没人守护就会遭到践踏。
“终于来了啊。”纱英响亮的声音从其他房间远远传来。
雪乃丝毫没有理会,而是搓着白皙的双手冲富治嫣然一笑,说了句“真冷啊”。有这样一位大美女肯开玉口同他讲话,富治不由得抿嘴一笑,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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