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能怎么样呢?”面对眼前这名眼中燃烧着正义,欲为挽回朋友名誉而战的少年,贵代美问道。
“嗯?”凉介眼中流露出困惑的神情。
“四处搜罗别人的话用来强调不是规士干的,那也不过是无端猜测,就算拿给警察,我觉得也只会妨碍他们专心办案。”
“可是,他们当中还有人,在案发头一天晚上见过规士他们呢。”
“真有那样的人,警察肯定早就找他问过话了。”
“我去找他时,他说警察还没来过。他今年读初三,在俱乐部里算是规士他们的晚辈,平常好像也不怎么一起玩。那天他在电玩城碰巧遇上若村,就被拉去跟盐山等人会合。那帮人还打算喊与志彦出来,他想走又走不了,正犯愁时规士来了,多亏规士对他说‘你先回去’,他才脱了身。”
“那你说他又能知道什么?”
“他说盐山和若村二人商量,要逼与志彦乖乖听话。这里面的事情好像挺复杂。牵扯到刚才讲的那件事,就是有人害规士受伤,然后盐山他们找人寻仇的事。后来,当地一个流氓团伙也掺和进去了,要求盐山等人拿钱出来做个了结。估计是因为他们打伤了人,对方也不肯轻易罢休。然后,盐山就想把掏钱的事情推给与志彦。与志彦只不过是听说那人害规士受伤,心里气不过才参加了盐山的寻仇计划,这事归根结底还是盐山的责任。
“那笔钱金额之大,根本不是能轻易凑到的。与志彦拿不出来,也不想拿,就去找规士商量。规士本来就不知道他们去报仇的事,也没想过要让他们那样,他当然对与志彦说不要拿钱。这一来,盐山、若村就跟与志彦、规士成了敌对关系。我去找的那孩子说了,那天晚上盐山他们本来只喊了与志彦,并没通知规士。我觉得,可能是与志彦想找帮手,才把规士叫去了。”
他话里的意思就是,规士一点错都没有。他并无丝毫恶意,贵代美也无法冷漠以对。可这对贵代美而言,就像是被天使温柔地掐住了脖子。
贵代美觉得应该清除这种感觉。她刻意让自己更不讲理一些,回应道:“那又怎么样?后来那些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你去找的那个孩子也不知道啊。”
面对贵代美有意抹杀了感情的反驳,凉介神情倔强。
“可是……规士不可能参与针对与志彦的私刑。”
“那谁知道?没人知道盐山怎样威胁了他。人,当生命受到威胁时,再不可能做的事也不得不做。”
“可……”凉介发出急促而粗重的喘息,“不管受了什么威胁,他也不可能做出那种事情呀!”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贵代美十分抵触地反问道,“人没有那么单纯。这跟善恶无关。有些东西,只有被逼到了那个地步的人才能明白。就说你凉介,在那种时候你会怎么选择?我想你自己也不知道。”
“我自己会怎么选择,我很清楚,”凉介的声音有些微微颤抖,“规士他……”
“凉介,阿姨很欣赏你身上的这种正直,”贵代美盯着对方的眼睛,说道,“你以前见到人就知道好好打招呼,包括能像这样坚定地表达自己的看法,我也觉得很了不起。我甚至感觉规士都不配跟你做朋友,你那么相信他,真的谢谢你。
“不过,如果可以的话,请你不要把你的那种正直强加到规士头上。他作为一个人,还没有那么优秀。他不成熟,常常犯错,他身上也背负了许多。命不是那么简单地说不要就能不要的,该逃避的时候就必须逃避。他就是这么一个普通又懦弱的人,你不要对他下定论,认为他一定会怎么做。”
贵代美注视着凉介的眼睛暗淡无光。
“……知道了。”他的嘴唇都变形了,仿佛在强调这话并非他本意,“阿姨话里的意思,我明白了。警察那边,我也不去说了。”
贵代美微微点头:“对不起。这事你就别管了。还有,如果规士真做了什么事情,背叛了你的信任,如果可能的话还请你原谅他。我不是说在那种情况下,还逼你跟他继续要好。但是人真的太脆弱了,你心里一定要知道,不管什么人总会犯错,这就够了……好吗?”
“好。”凉介声音微弱地回应,紧紧咬住嘴唇,沉默了,随后他低下了头,正要转身又停止了动作,“但我还是选择相信,因为他不是那种人。”
他没有看贵代美的脸,说完就朝着桌边的伙伴们去了。
贵代美将购物袋放进自行车篮里往回赶。脚踩在踏板上总也使不上力气,前轮的轨迹曲折不定。
凉介的话给贵代美造成了不小的打击,尽管她倚仗着成年人的顽固顶了回去。若不失偏颇地把那番话听进去,最终只能得出一边倒的结论。凉介自己深信不疑,他也竭力传达着这一点,贵代美光听着都感觉痛苦。
回家走的哪条路贵代美都不记得了。她停下自行车,两手都拎着沉重的袋子进了家门。她把袋子放在下沉玄关的台阶上,自己也蹲作一团。
“无论来自亲友的期待有多大,信赖有多深厚,妈妈都想你选择背叛。你可以不是个好孩子。”
正义感也好,友情也好,珍视这种东西是可以受众人夸赞的,但若为此丢了性命则终是一场空。没有什么体面非得拿命去换。就算难堪,就算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自己的命无论如何得先设法保住,其余一切都排在后面。他人的信赖、自己的尊严,就算失去了一切,只要命保住了,全都可以找回来。就算回不到现在的样子,只要甘愿卑微地生活,总能够遇见新的人,找到新的生存意义。
冰箱里装满了新鲜食材。一旦规士被找到,贵代美马上就可以凭借自身厨艺制作一份精心的便当。她想好了,就算门外堵满了媒体人也要冲开人群送出去。
虽不愿承认,其实这份驱使着身体运转的气势已减弱了。凉介的话仿佛在告诉她,自己唯一可依赖的这一丝可能性,其实比想象中还要微弱得多。眼下别说便当,连做晚饭的心思都没有,将买来的食材全塞进冰箱后,贵代美只想休息。
没有精神也罢,总不能老想着最坏的情况——贵代美转变了念头。不管可能性有多微弱,也绝不可以放弃希望。自己必须留存一份气力去完成眼下应做的事情。
贵代美将稿子摊开在桌上重新开始工作。今天再做几个小时,正文的初校就完成了,明天应该可以重新检查一遍标点符号,解决掉暂时保留的问题。
一页,一页。贵代美追逐着那些文字,试图将涣散的心思集中在稿纸之上,查字典、取铅笔、贴便笺。她不时发出痛苦的喘息,勉强打起随时可能萎靡的精神,竭力坚持着眼前的工作。
一登好像还闷在工作室。雅刚才一直在自己房里,现在也下来了。她漫无目的地在客厅里打转,似乎是想找人说说话,但终究没有开口。她仍然闷闷不乐,又不像在闹情绪,那神情里有种迷失了自我的空虚。贵代美说了句“你带曲奇去散个步”,结果她今天居然老实地点了点头,套上狗绳就出门去了。电话和门铃也出乎意料地不再响了。心思一离开稿纸上的铅字,贵代美就感觉周围极度的静寂仿佛在刺激着耳膜,甚至感到有些害怕。
铅笔放了下来。明明只做了两个多钟头,却如此疲惫不堪。可能熬夜的疲劳还未消散,她感觉从肩膀到后背都很僵硬。
伸了个懒腰,走上二楼。看着空旷的阳台,贵代美这才想起昨天忘记开洗衣机了。她去洗衣房打开洗衣机,回来时不经意朝规士房里看了看。
没了主人的房间总感觉有些凄凉。她走进屋内,在床边坐下。床单和枕套十天就换洗一次,飘浮在这间房里的气味却跟雅和一登的又不一样。这气味并不使人厌恶。上一次洗床单是什么时候?感觉快过去两个星期了。如果现在洗床单,就意味着更冲淡了这房间里规士的味道,贵代美又打消了念头。
桌上随意摆放着教科书、笔记本和一些兴趣读物。贵代美拿起笔记本翻看,里面记了些课堂上的内容,只不过是极为普通的笔记本。
规士的兴趣读物多跟足球有关,桌上这几本读了一半的却是与运动康复相关的专业书籍。书里罗列着难懂图表,也不知那孩子读了这些能否理解。一想到他为了重新开始竞技生涯,仍在做各种各样的尝试,贵代美就觉得心中痛楚。
视线落到了桌旁的垃圾桶。为什么当初自己要发现刀具的包装盒呢?贵代美想到了这些。当时没有没收他的刀就好了——悔恨自心底涌起。
那是规士为存活于自我的世界而磨砺的獠牙。他认为那是必需的,所以才去买来。父母根本不懂他的世界有多残酷,就那样夺走了它。
如果没有那样做,现实会发生怎样的变化?现在想这些也于事无补,贵代美却忍不住去想。
刚意识到楼梯上有脚步声,雅已经探出头来。
“我散完步啦。”
雅走进房间,心不在焉地看着满是足球相关书籍和漫画的书柜以及挂历,在椅子上坐下。
“听说抓住了一个人,是真的吗?”她问道,似是为了打破沉默。
“好像是的。”
“不是我哥吧?”
贵代美点头。
“也不知他跑哪儿去了……总不可能一直逃下去。”
她这样说着,似是已摸透了贵代美的心思。只不过,在听完凉介的话后,面对雅这番或许经过精心揣摩的话,贵代美并不觉心里有多满意。
“是啊……”
面对贵代美含糊的回应,雅也很快就无话可接,不再开口了。
“你哥要是凶手,你很难受吧?”贵代美忽地起了这么个话头。
“那是当然了,”雅噘嘴道,“现在讲这些也没用了。”
她似乎也经过了一番心理斗争,这话听上去有些任其自然的味道。
“我哥如果死了还不是一样难受。”雅还跟着说了这么一句,仿佛玩笑般轻松,可贵代美却无法就这么轻松地把这些话听下去。
“不管怎样都难受,那就得做好两种心理准备。”
“嗯?”
“虽然很难面对……这种事既然已经发生了,就无法保证你哥能好好活下来。”贵代美几乎是在说给自己听。
“连我爸都那么说了,我心想,还是做好我哥被抓的心理准备吧……”雅轻声嘀咕着,语气里带着困惑,“现在你居然又讲出完全相反的话来了。”
看来一登对雅说过,规士也有可能是凶手。雅之所以关注规士逃去了哪里,并非刻意迎合贵代美的心理,而是因为一登的那些话。
“可能……你爸身为一名父亲,也有许多考虑吧。”贵代美说。
“妈妈,你跟爸爸的想法差别那么大,亏你们俩直到现在都没有过冲突,真是神奇。”
雅的这番话让贵代美的嘴角也有了些许笑意。
“是啊……那是因为能让我们产生分歧的事情,一直没发生过。”
“难道不是你在忍让?”
贵代美摇头。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你爸不可理喻过。他确实不肯让步,爱讲道理,可当他以父亲的身份教育你们时,我总感觉,那些话只有他能说得出来。”
“那这次爸爸遭到你的反对,一定很意外。”
“可能吧,”贵代美道,“我等于是在说自己的孩子是坏孩子,他可能很吃惊吧。妈妈当然也知道这种想法太过偏激……我居然希望自己的孩子是个罪犯。如果不考虑什么人言可畏,一切都不考虑,只是坦然面对自己的心,这真的就是妈妈的希望。这不需要什么道理。”
“你都这样说了,那我也没什么好讲的。妈妈,我不如你。”雅耸耸肩,露出苦笑的模样,“我很羡慕我哥,居然有人宁愿他作恶。”
“这并不是规士和你谁更招人喜欢的问题。”
“嗯。”雅点点头,似乎在说她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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