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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追忆

1


十月五日,星期六,秋高气爽的一天。


父母好像并没有发现他深夜溜出去。翔二起床后从二楼下来,这时父亲已经出门了,母亲在客厅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


看到儿子出现,她马上发问:“你会在家里待多久?”


她过分平静的声音和表情试图要说明昨晚的争执已经成为过去。


“还要待一阵子。”翔二也尽量用平静的语调回答,“我想帮忙整理哥哥的房间,可以吧?”


母亲虽然有些困惑,但马上就回答他:“可以,你自己决定吧……学校的课程不要紧吗?”


“一两个星期不去上课不要紧的,大学和高中不一样。”


“是吗?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虽然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但她仍然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像是为了阻止母亲要开口说的内容,翔二赶紧微笑着说:“不要紧,别担心。”说完,他心中悄悄地叹了口气。


对于父亲和母亲,他已不像昨晚那样满腹负面情绪。他们是他们,他是他,最重要的是,他要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去行动,去判断价值,要为自己而活。所以……


此刻,早饭时间已过,翔二独自吃着节子准备的早饭。胃口虽然还没恢复正常,但昨晚好好睡了一觉后也恢复了不少。


“节子阿姨。”


翔二突然想起了什么,向在旁服侍的节子询问。


“节子阿姨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在我家工作的?”


正张大嘴打哈欠的节子,赶忙将哈欠咽了回去,看向翔二。


“有十五年了吗?”翔二继续发问。他会这么问估计是因为一直对那张马戏团海报念念不忘吧——那张“阔别十五年重临栗须市盛大公演”的海报。


“十五年……”节子念叨着,像是在思索似的歪着头,“我记得没那么早,少爷上小学的那一年我才来的。”


“那是十二年前喽。”


“是这样的。”


“那哥哥有个朋友叫一之濑,您知道吗?”


“一之濑先生吗?”


节子又歪着头思索起来。


“伸一少爷的朋友……”


“家里好像是开药店的。”


“说起来,葬礼的奠仪簿上好像有这个名字。”


一之濑也来参加哥哥的葬礼了?翔二觉得完全有这个可能,他继续问道:“榎田和畑中这两个名字呢?有没有听说过?”


“这两位也是伸一少爷的朋友吗?”


“嗯。是哥哥小学时的同班同学。您知道吗?”


“这个嘛,我……伸一少爷基本上不怎么带朋友到家里来,这些人怎么了吗?”


“没什么,既然不知道,那就算了。”


“要再来一杯咖啡吗?”


“嗯,多谢……对了,我一直有一个疑问,节子阿姨没有结婚吗?”


“什么?”正拿着咖啡容器的节子像是吓了一大跳似的,眨了眨小小的眼睛。


“少爷真是的,突然问这种事情。”


“问得很无礼吗?”


“哪里哪里,怎么会呢。年轻的时候和一个男人一起生活过,但那个人后来过世了。”


“啊……抱歉,问这种事情。”


“哪里,少爷不用放在心上,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对方的模样我也早忘记了。”


说着,节子爽快地笑了。看着她布满细纹和斑痕的脸,翔二深有感触,节子阿姨也老了啊。


2


到达“飞船”时还不到下午一点,比约定的时间稍稍提前了一些。市民公园北侧这一带属于御森町,从阿瓦多町的津久见家步行到这里要花费半个多小时。


清爽的风很有秋天的感觉,蓝蓝的高空上,隐约飘浮着几缕曲线状的白云。在通透阳光下,这座城市呈现出和昨天全然不同的风貌,但是空气中弥漫的“异国之感”未曾消逝。


“自己真是在这座城市出生长大的吗?”记忆中的风景与现在相比,总有种让人无法否认的断层感。翔二觉得很不安全,仿佛世界会随着自己踏出的脚步摇晃起来似的……也许每个人成长到某个年纪时,都会产生这种感觉?


“飞船”正在营业中。


店里有两个客人,她们一边看着报纸,一边吃着饭,都是上班族打扮。电台正放着一位女歌手的抒情歌曲,好像是最近的热门歌曲,翔二记得自己听过几次,但不知道歌手和歌曲的名字。


翔二刚进店,柜台里占部的母亲——记得名字是叫春海——和他打招呼,说的是“午安”,而不是“欢迎光临”。她似乎一眼就认出翔二是昨天来找她儿子的人。


“请进。”


她微笑着指指店里的门。


“直走,穿过最里面的门,就到院子里了,直毅就在院子对面的平房里。我带你去吧。”


“不用了,我知道怎么走。”


翔二从店内横穿过去,走过微暗的走廊,来到后院。迎面扑来的金木樨花香令人心旷神怡。


平房屋檐下,两辆摩托车并排停放着,位置和昨晚一样。翔二走近右侧那台美式摩托车,很好奇地看了一会儿。摩托车有着圆形曲线的黑色油箱、大幅度弯曲的车把、银色的引擎,还有从引擎处延伸到摩托车后方的粗排气管,整体给人一种宛如“铁马”的感觉。会不会再让自己坐一次呢?想到这儿,翔二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他朝着房间入口方向走去,无意间看到一个奇怪的东西。红色轻型摩托车后面——白色墙壁的下方,粘着一个圆盘似的东西,还闪着银色的光芒。那是什么?翔二弯下腰仔细地瞧了瞧,发现那是一个脏兮兮的不锈钢盆,圆形,直径约三十厘米,紧紧地粘在墙壁上。


为什么会把这个东西粘在这里?等会儿问问占部吧,这么想着,翔二朝入口走去。


没有门铃,翔二边喊着“占部先生”,边敲着门。翔二敲敲喊喊几次之后,占部才终于出来开门,看样子他好像还在睡觉,穿着白底蓝色条纹睡衣,长发睡得乱糟糟的,也没戴眼镜。


“啊,翔二君啊。”占部用力地揉揉眼睛,“已经到时间了吗?嗯……我记得闹铃的确是响过了。”


虽然这是第三次和占部见面,可是每次他给人的印象都不一样,这种人还真不多见。


占部惭愧似的挠挠头:“真抱歉,稍微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换衣服。”


“不急。”


片刻后,占部穿着昨晚那件皮夹克走了出来,迎着明亮的阳光眯起眼睛:“好了,走吧。”


说完,他把头盔递给翔二。


翔二不解地问:“咱们去哪儿?”


“去伸一君的公寓,你不是有房间的钥匙吗?”


“是啊,可是……”


“像记事本、电话簿之类的东西应该还留在房间里吧,我们要从上面找出三泽千寻小姐的电话号码。”


“啊,这样啊。”


“虽然去查号台查询也是可以的,不过我想亲自看看‘现场’,方便吗?”


“嗯……我们走吧。”


走到院里时,翔二指着刚才看到的圆盘问:“那个是什么?”


“古怪吧?”占部边戴手套边微微一笑,“你猜猜。”


“不知道……是个盆吧。”


“我家是十几年前搬到这里来的,大概是在我上大学的时候吧,母亲租了这个房子,把前面改成店面兼居室,开始经营店铺。这间平房原本就有。从我们搬过来的时候起,这面墙上就贴着这个东西。反正也没必要把它揭下来,就一直维持着原样。”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呢?是不是在盖这座房子的时候,作为吉祥物之类的被嵌进去的?”


“不是,是建好后用黏合剂之类的粘上去的,并没有埋在墙壁里。”


“那……”


翔二把手放在膝盖上,弯下腰凑近观察。盆不但脏兮兮的,表面还坑洼不平。


“要我给你提示吗?”占部说道,“提示一,之前住在这里的一家人,有个上小学的孩子。”


难道是小孩的恶作剧?仅此而已吗?


占部顿了一会儿,继续说:“提示二,院子一角——那片杜鹃花篱笆之中,掉落着一个软式棒球。”


“球……啊!”翔二心中灵光一现。


“是练习投球的靶子吗?用这个当靶子,从那边把球投过来。”


“我也是这么推测的。”占部摘下眼镜,戴上头盔。


“高度正好是接球手摆好架势的高度吧?而且,仔细瞧一瞧会发现上面还残留着些许球的形状。”


“啊,果然如此。”


这么说来,小的时候,有时也会和哥哥在庭院里玩抛接球。但因为兄弟俩相差五岁,力量和技术差距也很大,哥哥总是一副无趣的样子……翔二回忆着接到有力一球时掌心的痛感,又盯着那个脏兮兮的银色圆盘看了一会儿。


(被切成圆形……)


3


七〇五室和翔二昨天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占部粗略地环视了一下凌乱的客厅,顺便看了看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接着走出房间去观察阳台。翔二在这期间找出扔在沙发床旁边地板上的黑色电话机,把它重新放在桌上。这部带录音功能的电话和翔二在东京住房里使用的电话是同一个型号。翔二拿起话筒,能听到正常的信号音,看来电话线还能用。


正当他环视周围,找寻电话簿之类的东西时,传来占部呼叫“翔二君”的声音。


“你来一下。”


翔二慌忙来到阳台。占部指着一截围栏说:“你看这个。”


“怎么了?”


“你看这里。”


涂成茶色的铁栏杆上,占部所指的那一部分有涂漆脱落的痕迹,下面露出了黑红色的铁,脱落部位有几厘米长,呈细长状。


“这是……”


“像是被什么硬物划伤的,你说像不像强烈击打后留下的痕迹?而且这些痕迹都很新。”


“嗯,你说得没错。”


占部凝视着那块可疑的痕迹。


“我们是否可以这样推测?五天前深夜,造访这个房间的凶手挥舞着凶器——比方说铁管或者铁棒之类的钝器——袭击了伸一君。虽然伸一君拼命地躲避凶手的攻击,但还是被逼上了绝路。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伸一君是在躲避攻击时失足掉下去的。这个栏杆上的伤痕会不会是凶手当时抡起凶器攻击时留下的?”


“……”


“警察在第一天的搜查中肯定也注意到了这个疑点,公寓的其他住户可能也在证言中说听到过疑似击打的声音。”


占部颓然地摊开双臂。他隔着围栏瞥了一眼楼下,随即回到室内。之后,他们很快便找到了随意放在杂志堆上的电话簿,找到了三泽千寻的电话号码。在占部“还是你来打比较好”的提示下,翔二拿起了话筒。


星期六下午两点。翔二想这个时间段对方不太可能在家,不料信号音响到第三声时对方就接起了电话。


“你好,我是三泽。”


声线比翔二根据生日卡上的文字和插画大致推测的要粗一些,有些男性化。


翔二抑制着紧张的心情,问道:“是三泽千寻小姐吗?”


“是我,请问你哪位?”


“那个……我叫津久见翔二,是津久见伸一的弟弟。”


“津久见君的弟弟?”


“是的,我是他弟弟。突然来电话,真的很抱歉。”


千寻似乎还不知道那件事。


“实际上……”翔二把五天前哥哥意外身亡的事情告诉了对方。瞬间的沉默之后,短促的轻声尖叫在翔二耳畔响起:“真的吗?怎么会这么突然?”


翔二简明扼要地说明了一下情况。


“从阳台上摔下去……”她几乎说不出话来,“难道津久见君是自杀?”


“目前认为是意外,但是有些地方还不甚明了,所以……昨天我看了三泽小姐寄给哥哥的生日卡,针对里面的内容,我有些问题想问问三泽小姐。”


“……”


“我想问的是,生日卡上所写的事情——‘深夜古怪电话’——究竟是什么样的电话?”


“古怪电话?啊,那个啊……”


千寻做了个深呼吸,似乎是为了平复心情。


“津久见君曾经向我抱怨说有人在半夜给他打古怪电话,他说电话里的声音死气沉沉。我劝他说只是骚扰电话而已,我有时也会碰到这种事。”


“那电话内容方面呢?”


“让我想一想啊……”


考虑了两三秒之后,她给出了答案。


“好像是……‘你没有忘记吧’‘让我玩吧’之类的。”


“让我玩吧?”


(喂,让我玩吧……)


翔二吃了一惊,随即皱起眉头,重新握紧话筒。


“而且说完这些之后对方就会立刻挂断电话。”


“是男人还是女人?”


“男女莫辨的声音。”


“请问是什么时候听哥哥说起这件事情的?”


“——大概是一个星期前吧。”


“哥哥有没有说他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接到这类电话的?”


“说是从四五天前开始。”


伸一和千寻最后通电话大约是在九月二十八日,那么开始接到可疑古怪电话的时间就是二十三日左右。


“哥哥是不是很介意电话的事情?”


“是的……可是,当时津久见君好像醉得很厉害,有些口齿不清。现在想来,他当时应该相当害怕呢……”


“害怕吗?”


“我是这么觉得。”


“哥哥还说了什么吗?只要是你觉得不太对劲的事情,请一定告诉我。”


“他说因为睡眠不好,所以吃了安眠药,虽然我告诉他那样做不好。”


“还有吗?”


“我想想看。”千寻嘟囔着沉默了下来,不久后又接着说,“他还说过‘地藏菩萨’之类的话。”


“什么?!”


心脏猛地一跳。


(怎么回事?)


翔二把手放在胸口,然后抬起手抚摩脖颈左侧。


(……笑啦!)


(啊,这是……)


“他到底怎么说的呢……啊,想起来了,我记得他是这么说的。”“啪嗒”……水珠滴落的声音在耳内响起。


“他当时战战兢兢地问我知不知道‘地藏菩萨,笑啦’这句话,我问他什么意思,他却说不知道的话就算了。”


黏糊糊的汗渗出,翔二一时语塞。三泽千寻说的那句“地藏菩萨,笑啦”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这句话会让自己如此反常?


(……笑啦!)


(……一起玩吧!)


“喂喂?”千寻讶异的声音传来,“喂喂?翔二先生?是叫这个名字吧?你怎么了?”


“没什么……抱歉,我没事。”


翔二缓缓地摩挲着脖子,摇了摇头。


“其实,明天我要和朋友一起去香港,要不然,我想立即过去吊唁的。”


“啊,不用费心。没关系,不必放在心上。”


她和伸一君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看来指出这一点的占部是对的。


“真的,请不必放在心上。我想哥哥收到生日卡也一定会很开心的,所以,不必介意。”


“……”


“那我挂了。真抱歉,突然问这么奇怪的事情。”


翔二说完,主动挂了电话。之后,他仍握着话筒,一时之间还无法回归到正常的思考状态。他呆呆地睁着焦点模糊的双眼,嘴唇半开着……


“翔二君,怎么了?”


占部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遥远。翔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这是怎么回事?)


某些东西(被切成圆形……)在某些地方引起了共鸣。心底(十五年前,那个)的记忆深处,(马戏团的音乐声隐约传来……)那里(暗红色的天空)伴随着不安(一枚银色的硬币)、恐怖(五个拉长的漆黑人影)和剧烈的心跳,这是……


(一起玩吧,好吗?)


简直就像被打上马赛克的电视画面,然后电波紊乱,噪声不绝于耳。


(……笑啦!)


(……笑啦!)


(……地藏菩萨,笑啦!)


“啪嗒”……水珠滴落的声音又一次响起,翔二伸手抚摩着上脖颈。


“你怎么了?”占部又问了一遍。


翔二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


4


之后,考虑到可能会有笔记本和便条之类的东西留在房间里,两人分头检查了房间,花了两个多小时找遍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最终也没找到类似的东西。占部将电脑软盘里的内容浏览了一遍,也没有发现可疑的文件资料。


他们下午四点半出了公寓,准备先回占部家。


把摩托车停在店前,占部戴着头盔看了看店内,然后耸了耸肩:“哎呀,真少见,客满。”


“这样闯进去一定会被母亲揪住帮忙的,我们还是先去我的房间吧。”


“好,我没意见。”


把摩托车直接丢在原地,他们从店旁的小巷绕到后院。


占部打开平房的房门:“屋里乱得很,进去的时候要小心。”正如他所说,房间不是一般的乱,将两间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日式房间打通后作为一大间使用,仍几乎没有立足之地。地板被埋在一大堆凌乱的书籍、文件和纸屑堆里。


一进屋,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靠左手窗边并排摆放着的一张大桌子和电脑架。右手边摆着一张没有覆盖被褥的电被炉(1),上面杂乱地堆着书籍和文件。屋里还有一个房间,透过半开的拉门可以看到房间内摆着一张像是高低床的家具,不过发挥床功能的似乎只有上面那层,下面那层几乎成了堆放杂物的地方。


“这里也算是我的工作场所。”占部拨开纸堆腾出空间,“截稿日迫在眉睫,所以一片狼藉啊。”


“截稿日?”


“嗯,我出去旅行,偷了好长时间的懒,所以现在时间很紧。要不平常我怎么都会收拾收拾的。”


“占部先生在做什么工作?”


“翻译不值钱的小说。”占部若无其事地答道,“话虽如此,不过我翻译的书才出版了两本,而且基本上卖不出去。”


“真没想到,占部先生是翻译家啊?”


“新手罢了,比打零工略强一些。现在我也积攒了不少人脉,有几个大学同学在东京的出版社工作,不时地会给我安排些工作。”


“这样啊。”


“坐那里吧。喝什么?虽然我这里只有速溶咖啡。”


“速溶咖啡就行。”


占部离开后,翔二立即脱下夹克衫,在被炉旁坐定,开始打量起房间来。几个书架嵌在墙壁里,上面摆满了书,其中有不少外文书,漫画和杂志的数量也多得惊人。墙壁上空白的地方贴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有世界地图、日本地图、摩托车照片、玛格丽特画作的复制品、已褪色的外国摇滚乐队海报……


“齐柏林飞船。”


占部端着托盘返回,翔二对着他念出海报上写着的乐队名称。


“你喜欢这个乐队吗?”


“哦,那个啊,以前挺喜欢的。”


占部羞涩地笑笑:“你知道这个乐队?”


“只知道名字而已。”


“嗯……感觉我们有代沟了。”


占部把被炉上的几本书拨到地上,放下托盘,然后轻轻拿起立在书架一角的电吉他,在桌旁的旋转椅上坐了下来。他拨了一下琴弦确认调音无异常后,缓缓地弹起中速的琶音来。


“啊,这首曲子我听过。”


“《通往天堂的阶梯》。”


“是那个乐队的歌曲吗?”


“没错,是我们那个年代的名曲哟。滚石乐队的Angie,你知道吗?”


“这个嘛……”翔二觉得很抱歉,歪着头思考起来。


占部随即苦笑道:“你不怎么听音乐吗?不要告诉我你只听古典音乐。”


“大家都听的音乐我多少会听一些。”


“什么样的音乐?”


“美梦成真(2)、冈村孝子之类的。”


“嗯……”


“占部先生有兄弟姐妹吗?”


“我不是说过我是独生子吗?父亲去世得早,没能给我留个弟弟妹妹。”


“可是……”翔二向里面的房间望去。


“嗯?”占部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哦,那张床吗?你眼睛可真尖。”


“为什么是高低床?”


“你想太多了,正如你看到的那样。”随意把吉他搁在一边,占部说,“这是我住宿舍时开发出的节省空间的技巧,其中一层代替储物空间使用。偶尔上下替换着用还能换换心情。”


“原来如此。”


翔二啜饮着咖啡,再次环视室内的情况。


电视机上摆着一个白色木制相框,看到相框内的照片。“那是占部先生吗?”翔二问。


照片上是一个背着大帆布背包,胡子拉碴的男人。脸上的无框圆眼镜倒是和占部现在戴的一样,可是乍一看,完全感觉不出是同一人。照片背景像是在国外的某个古老寺院。


“那是我第一次去尼泊尔时拍的。”点燃一支香烟,占部答道,“前一阵子刚结束的旅行去的地方就是尼泊尔。从上学时算起,我大概已经去过五次了吧。”


“五次?”翔二惊得瞪大双眼,“尼泊尔有那么吸引人?”


“是啊。我该怎么跟你说呢,那里就像是我的故乡。第一次——也就是大约十年前去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感觉了。”


“故乡……”


“我生在栗须,但是,并不是说那里与这里有多相似。怎么说呢?街道和自然景色……还有在那里生活的人们,让我觉得非常亲切。明明是第一次去,却让人萌生出一种‘啊,我回来了’的感觉。从那以后,只要有钱和时间,我都会去那里。”


占部的话,像魔法一样拨动了翔二的心弦。“故乡”“亲切的感觉”“我回来了”……他所描绘的这一切,都填补了翔二从昨天起就挥之不去的某种缺失感。


占部叼着烟移到被炉旁,伸手端起咖啡杯。


“所以每次去的时候,都能遇到面熟的人。这一点也让我觉得很奇妙。”


“面熟的人吗?”


“第一次去的时候,在某个村落漫步时遇到了一个人,酷似我故去的外公。外公一直和我们住在一起,在我上高中的时候去世了。当时那个长得和我外公一模一样的老人,正牵着牛从我对面走过来,我差点出声叫住他。”


“是吗?这次也碰到酷似的人了吗?”


“像我初中时的数学老师,是个我不太愿意想起的人。”


“说不定将来会碰到酷似自己的人呢。”


“有这个可能。”占部认真地点了点头。


“不过呢,翔二君,看到那些人让我觉得心情舒畅。”


“为什么啊?”


“虽然昨天对你讲了很多大道理,不过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个有很多烦恼的人。”


“哦……”


“‘你只会一味地考虑自己的事情’,在我二十岁左右的时候吧,当时交往的女友也对我说过这句话。只会考虑自己的事情、没什么本事却自尊心过高,沉醉于肮脏的自恋之中……这些评价让我很烦恼,最后甚至到了自我憎恶的地步。那个时候总是怀疑自己是否可以为了他人而活。但是说白了,为他人而活的人其实才是最大的利己主义者,他们其实是在为自己而活。于是我试着转变思维,不管是谁,其实都是为自己而活,这是无可奈何的。就在那个时候,我去了尼泊尔……”


占部凝视着照片:“怎么说呢,应该说是得到救赎了吧。我如同回到故乡一般,感受着那份亲切和熟悉,看到酷似外公的老人,亲眼领略喜马拉雅山的巨大……”


占部像追逐梦想的少年那样眯起双眼,白色烟圈斜斜地升起。翔二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嘴角。


“我感觉到‘我’并不是一个人,这并非是指我不孤单,而是在这个世界的某处,肯定生活着与我‘存在形态’相同的人。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我始终是为‘我’而生,但在这个世界上,‘我’不止一个。从那时起,我超越了家庭和国家的界限,仿佛与全人类融合在一起……嗯,这个道理十分奇妙,连我自己都觉得似懂非懂。”


“是大彻大悟了吗?”


“怎么可能。”占部大幅地耸耸肩膀,“我仍然有很多烦恼,只是心境多少有些不同罢了。”


至此,翔二突然明白自己昨天在雨中遇见占部时所感觉到的“似曾相识”到底是什么了。


他们两个人很像,不是指外貌、成长环境、爱好、经历等表层的东西,而是刚才占部说的“存在形态”,他们在这方面很相似,所以自己才会……


翔二把目光投向电视机上的照片,认真地说道:“我也想去看看。”


占部立即露出微笑回应他:“要和我一起去吗?不过,会是一场相当拮据的旅行哟。”


“我想去,请一定带我去。”


“好,约好了,别忘记约定哦。”


“我很期待这场旅行。”


5


之后两人越聊越投机,在房间里待了近两小时。占部看了看手表,然后双手按按胃,开口说道:“肚子饿了。”


“仔细想想,我起床后一点东西都没吃——你呢?”


“我是吃过午饭才过来的。”


“让我妈做点什么吃的吧,店里应该也闲下来了。”


两人出了平房,绕到前门走进“飞船”,此时只有柜台边上有一个客人,系着红色围裙的女店主正在清洗撤下来的餐具。


“辛苦了。”


占部向母亲招呼了一声,然后在里面的桌旁坐下。翔二也在同一张桌子旁坐下,与占部面对面。


“有什么吃的吗?”


“来了来了,欢迎光临。”


准备好水和湿毛巾,占部母亲——占部春海来到他们跟前。翔二惶恐地低头行礼:“谢谢。”


“我来介绍一下吧。”占部说,“这是津久见翔二君。”


“津久见先生?”她瞪圆了黑亮的眼睛,“那……”


“他是伸一君的弟弟,将来的博心会医院院长。”


这种听上去像是开玩笑似的话从占部的口中说出,翔二并不觉得讨厌。


“啊,这可真是……”


春海一面不停地眨眼,一面端详着翔二的脸。


“很难熬吧,突然发生那种事……”


“所幸有占部先生激励我,已经不要紧了。”


“来两杯咖啡,我要什锦三明治,翔二君你呢?”


“那我也一样。”


占部目送着母亲返回柜台的身影,抽起烟来。缕缕白烟伴随着香甜的味道升腾而起,透过白烟,翔二看到墙壁上贴着一张海报。


“流星马戏团再度献技!”


他不由得叫出声来:“世纪盛会!”


“阔别十五年重临栗须市盛大公演!”


占部察觉到翔二的视线,回头仰望那张海报。


“马戏团来过了吧?”翔二问。


“好像来过。九月二十日至二十三日吗?那时我已经离开日本了。”


“很热闹的。”听到二人的对话,春海在柜台内对他们说。


“直毅出发后没多久马戏团就来了,他们拜托我把那张海报贴在店里,所以就一直贴着。”


“这个马戏团在十五年前也来过吧?占部先生,你有印象吗?”


“啊,嗯。”


占部又仰头瞥了一眼海报。


“当时和朋友去看了,是在我高中一年级的时候,也是现在这个季节——一个让人感觉有点寒酸的小马戏团。最近马戏团是不是也大变样了啊?你以前也去看过吗?”


“我不太记得了。”


翔二咽下唾液,注视着墙上的海报。


这张海报的尺寸比昨天贴在电线杆上的那张要大很多,用外行气十足的美术字书写的广告词是一样的,不过字下面的插图图案完全不一样。画的是五个孩子手牵着手(……五个黑影),仰望着被红色和蓝色装饰得五彩缤纷的马戏团帐篷。


(……笑啦!)


(……笑啦!)


“……笑啦。”翔二不知不觉间吐出这句话。


“嗯?”占部皱起眉头。


“你说什么?”


“地藏菩萨……笑啦。”


“啊,白天听说的那句话?”


和三泽千寻通完电话后,记忆深处有什么在蠢蠢欲动?翔二最终也没能找出答案。不管如何聚精会神,都无法看清隐藏在马赛克下的画面,所以,对于占部“你怎么了”的询问,他也给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但是,现在,部分记忆似乎已经复苏……


“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占部镜片后的眼中隐隐发光。


占部仰头望着海报,轻声答道:“五个人……”


“欸?”


“五个人……有五个孩子。傍晚时分,被染红的天空……马戏团来了,从远处传来马戏团的音乐声。”


“是十五年前发生的事情吗?”


“应该是。”


“——然后呢?”


“‘地藏菩萨,笑啦’,能听到这个声音,是小孩子的声音。”


“这样啊,看来这句话很关键。”


占部狠狠地咬着香烟的过滤嘴:“知道那是什么事情吗?”


“……”


“说到‘地藏菩萨’,这座城市里有个叫地藏丘的地方,在搬到这里之前,我就住在那附近。会不会和那个地方有什么关联呢?”


“地藏丘……”


轻闭双眼,翔二在口中反复默念着这个名字,他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地藏丘上面现在是陵园。离你家也很近,你去过吗?”


“我应该去过。”


“哦……关于‘地藏菩萨’这个词,还有什么别的线索吗?”


“地藏……啊,我想起来了,哥哥他以前……”


望着占部凝视着自己的目光,翔二说:“你想想看,京都不是有个叫作‘地藏盆’的活动吗?大概在八月下旬的时候,町内会(3)将孩子们聚集在一起,在路上拉一条绳子禁止车辆出入,举行一些有奖抽签之类的活动。”


“嗯,那好像是只在京都举行的地方性活动。”


“是的。所以我初中去那边上学,第一次听说这个活动的时候,还觉得很稀罕。而且我记得回到这边的时候曾经跟哥哥提起过这件事。然后……”


翔二把手掌贴在额头上回忆着。


“然后,哥哥露出非常吃惊的表情,用很可怕的眼神看着我,还冲我怒吼‘你想说什么’。”


“哦?”


“我当时吓了一大跳。我不知道哥哥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反应。可是他马上又露出一副胆怯的神情——就是我上次说过的隐约有些卑怯的表情,对我说‘抱歉,没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对话在这里中断了。占部不停地抽着烟,而翔二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只得大口吞着送上来的三明治。


十五年前的秋天,黄昏的天空笼罩下……


再一次仰望贴在墙上的海报,翔二拼命地搜寻着记忆。五个孩子——五个黑影,背景是昏暗的夕阳,那时……


想起来了,哥哥也在那里。翔二觉得,剩下的四人中的三人,会不会就是昨晚在餐馆遇到的那三个人?一之濑、榎田,还有畑中——那么,另一个人呢?另一个人到底是谁?


不是翔二,这一点毋庸置疑。十五年前——当时翔二只有四岁,总是缠在哥哥屁股后面。他们都不愿带着他玩,翔二只能在离他们稍远的地方,看着哥哥他们玩耍……所以……


(……笑啦!)


孩子们的声音传来,翔二不自觉地伸出右手,抚摩着脖颈左侧。


(地藏菩萨,笑啦……)


另一人是谁?


(……一起玩吧!)


当时在场的另一个人影……


(这个给你。)


“喂!”


占部突然声音嘶哑地叫嚷起来,打断了翔二的追忆。


“喂,翔二君,不好了。”


“啊?”翔二不解地看着占部。不知何时,占部已将三明治吃得一干二净,腿上摊开着今天的晚报。


“这篇报道。”


“畑中这个男人,我们昨晚遇见过这个人吧?二十四岁——年龄也对得上号。畑中志郎,汽车维修公司员工。”


“——没错。”翔二更加不解了,“那个人怎么了?”


“今天凌晨……”


占部用手指着报纸。


“报道上说畑中志郎被杀了,在他住处附近的停车场,头部受到击打致死。”


在暗红色天空的笼罩下,在被切成圆形的世界之中,现在……他们正在玩耍。


“地藏菩萨,笑啦!”


他们欢快地喊着,像在唱歌一样。


其中一个孩子——胖胖的男孩子——就是这次的“鬼”。在空地角落的树旁,他回头看了看分散着站立的其他四人。


“好了吗?”


得到“好了”的回答之后,胖男孩重新面朝树木,抬起一只手臂放在树干上,同时把脸贴在上面。


“地藏菩萨——”


四个红色的人影不安分地活动着。“——笑啦!”


静止在黄昏之时,临近破碎的刹那。


(1) 电被炉:被炉是日本特有的冬季取暖工具。将炭火或电器等热源固定在方桌下,上面覆盖被褥防止热量外流。


(2) 美梦成真:DREAMS COME TRUE,是日本的知名音乐团体。


(3) 町内会:日本社会基层民间组织,类似中国的居民委员会、社区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