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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初现

1


“青年汽修工惨遭杀害”这个粗体字标题瞬间映入眼帘。


报道称,被害者名叫畑中志郎,二十四岁,是市内“K&M汽车维修公司”的职员,住在栗须市青芽沼町……他的住处与城西博心会医院在同一町。他在住处附近的月租停车场内被杀。


事件发现者是住在附近的公司职员,他的车子就停在同一个停车场内。发现时间是今晨五点半左右,此人正准备去钓鱼,在去开车的时候发现了遇害者的尸体。尸体头部有多处钝器击打所致的伤口,警方认为这是其直接死因。由于没有发现凶手图谋被害者财物的迹象,警方认定这是一起仇杀事件,并据此展开搜查……


在翔二读这篇报道的时候,占部离开了桌子,朝收银台旁的电话走去。他从皮夹克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记事本,一边翻页一边拿起话筒。


没过多久,占部返回桌旁:“联系不上。”


说着,占部将已经空掉的烟盒捏成一团。


“昨天我说过吧?我认识一个叫武藤的警察,我给警察局打了电话,他现在出门了。或许这起事件是由他负责的。”


“这件事和哥哥的事件有关联吗?”


“不好说。”占部阴着脸,托着腮帮。


“总之,现在需要知道更详细的信息,晚上或许能联系上武藤……”


目光再次凝视手边的报纸,翔二回忆着昨晚见过的那个人——畑中志郎的模样。


肩膀结实,短发烫了卷,面色微黑,粗眉毛,吊梢小眼睛,鼻子下面蓄着少许胡须。态度和口气都相当粗鲁,是那三人之中看起来最沉着、最成熟的一个。谁能想到,两三个小时后那个男人就命丧黄泉……


细细一想,自记事以来,翔二从未有过身边至亲死去的经历。祖父母在翔二出生前就过世了,别说亲近的朋友了,就连亲戚之中也无人离世。可是……


哥哥,还有哥哥的朋友——两场死亡接踵而至。


翔二的心中出现一条地裂般的巨大裂缝。“死”这个字眼所代表的黑暗与寒冷,化作可怕的黑色雾气,缓缓从裂缝深处涌出。


翔二觉得口渴极了,拼命地大口大口灌完了杯里剩下的水,不知不觉吐出数声沉重的叹息。


占部拿走翔二手中的报纸,用可怕的眼神瞪着那条报道看了好一会儿。他重新打开一包香烟,抽完两三支之后,低声说道:


“这样啊。”


说完,他抬眼看着翔二:“我们现在要不要去药店?”


“药店?”


“一之濑药店。”


“啊……好。”


“和一之濑见个面,试探试探他。”


说着,占部将报纸叠起,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2


下午七点半,太阳落山,外面一片黑暗。


夜风拂来,感觉冷飕飕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起了薄雾。来往的车辆都打开了车灯,黄色的雾光灯也混杂其中。


“走着去很快就到。”


占部说着,双手插进夹克口袋,快步走上人行道,翔二紧跟其后。


走了十分钟左右,转过公园东侧的道路,再向南走一会儿,药店就出现在眼前。墙壁雪白,窗户上镶着大块玻璃,“一之濑”字样的绿色灯光招牌闪烁着光芒,在愈渐浓厚的雾气中,似乎有些模糊。


入口的玻璃上写着营业时间至晚上十一点,营业到这么晚的药店,在这座地方城市里是很少见的。


“欢迎光临。”


随着自动门开启,一个呆板的女声通过扬声器传了出来。一位身穿白大褂、年过半百的男人从店内迎了出来。大概是一之濑的父亲吧,男人已经完全秃顶,和儿子一样,戴着一副黑框眼镜。


“哦,欢迎光临。”


男人爽快地招呼他们,看来他认识占部。


“我想起上次你母亲说头痛得厉害,不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托您的福,已经痊愈了。”


“那太好了。开咖啡馆各方面压力都很大,很不容易呀。”


真是个爱说话的老头,翔二有这种感觉。昨晚见过的一之濑给人一种阴郁且神经质的感觉,与他父亲完全不同。


“令郎在吗?”占部问。


“找史雄吗?他在啊,马上就轮到他来看店了,应该在里面。”


“我有些话要跟他说,能帮我叫他出来吗?”


“有话和史雄说?这还真是……”


店主有些疑惑地打量着占部的脸,接着瞥了一眼翔二。


“那小子闯了什么祸吗?”


“没有,不是什么大事。这位是……”


说着,占部用眼神示意翔二。


“他是翔二君,是前一阵子去世的津久见伸一君的弟弟。听说伸一君和令郎从小学起就是朋友,所以他想见一见令郎,询问一些哥哥的事情。”


“啊,原来是这样。请稍等。”


没过多久,一之濑史雄就出来了,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当认出他们两人后,他大吃一惊,表情一下就僵了,胆怯似的声细如蚊:“什么事?”


接着他便回头对父亲说:“爸爸,这里没什么事了,您去歇着吧。”


“哎呀,是吗?那就交给你了。”


目送着父亲的身影消失之后,一之濑战战兢兢地转过身看着他们。


他重新戴好黑框眼镜,心神不宁地搓着瘦削的苍白脸庞说道:


“你们有什么事?”


说话间还抬眼窥视着来客的表情。


“畑中君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吗?”占部问。


“——嗯,知道了。”


一之濑逃避似的把目光移到一旁。


“傍晚有两个刑警来过了……”


“其实我们也想问一些这方面的问题,我们想了解一下,昨晚我们走后,你们又在餐馆里待了多长时间?”


占部凝视着对方的眼睛开始发问,口气虽然柔和,目光却很锐利。


“三十分钟左右吧。”一之濑轻声答道。


“畑中君也是吗?”


“不,他比我们稍早一些离开的。”


“哦……刑警有没有询问你的不在场证明之类的?”


“大体上都问了,可是我什么也没做……”


“为什么畑中君会被杀?又是被何人所杀?你有什么线索吗?”


“没有。”一之濑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们三人经常见面吗?”


“和畑中有好几年没见了,和榎田也好久没见了。”


“是吗?那为什么你们会突然聚在一起呢?”


听到占部的提问,一之濑一直搓脸颊的手猛地停住了。


“和前一阵子伸一君的去世有什么关联吗?”


“……”


“昨天你好像在伸一君住过的公寓附近出现过,听说你目不转睛地仰望着他房间的阳台。”


一之濑满脸惊讶地说:“这……”


占部打断了他的话:“当时翔二正好在阳台,他说看到你了。”


“啊……”


伴随着虚弱的叹息,一之濑垂下肩膀,又开始揉搓脸颊。


“我去那边办事,刚好路过那里而已。会看阳台也是因为想起津久见君就是从那里掉下来的,所以……”


“你和伸一君经常见面吗?”


“……偶尔会见面。”


“你真的认为他的死是醉酒后失足所致吗?”


一之濑一言不发,无力地垂着头。


占部觉得扫兴般地耸耸肩膀,随即朝翔二使了个眼色:“你有没有什么想问的?”


翔二老老实实地点点头,向前迈了一步。


“你似乎参加了哥哥的葬礼,谢谢你百忙之中抽空前来。”


“啊……不用谢。”一之濑边回答边抬眼瞥了翔二一眼。


“我也有些问题想问你。第一个问题——一之濑先生,‘地藏菩萨,笑啦’这句话你知道吗?”翔二问。


一之濑一听,顿时慌了手脚,苍白的脸更是没了血色,薄薄的嘴角开始抽搐。与其说是狼狈,倒不如说是在强烈恐惧感的驱使下,他才会露出这种表情。


“能听到我说话吗?”翔二进一步追问,“‘地藏菩萨,笑啦’……说这句话的是小孩子的声音,我听到过,但想不起这句话的意思了。我想那大概是十五年前吧,马戏团来这里的时候……时间是黄昏时分,地点是某个宽阔的空地,有五个孩子在那里玩耍,其中一人是家兄。我那时候还小,家兄都不带我玩。”


“……”


“一之濑先生,你当时也经常和家兄一起玩吧。你还记得吗?当时究竟……”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一之濑反复地摇着头,“十五年前……都过了那么久,我一点印象都没了。”


“真的吗?”


“我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是吗?那好吧,第二个问题——”翔二继续询问。


“我听说大概两个星期前,有古怪的电话打到家兄住的地方。关于这件事,你听家兄说起过吗?”


“古怪的电话?”


“是的。听说电话总是在半夜打过来,说完‘一起玩吧’‘你没有忘记吧’之类的话就立刻挂断。”


“难道……”


用几近消失般的声音嘟囔着,一之濑露出胆怯的目光,视线在翔二胸口附近游移。


“那电话是谁打的?”


“不知道。哥哥好像很在意——似乎又很害怕,一之濑先生知道些什么吗……”


“请回去吧。”


一侧太阳穴不停地抽动着,一之濑突然提高了音量。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不要再问了……”


占部用不容分说的强硬语气插话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能不能让我问完?”


“据说,五天前事件发生之后,有一枚五十钱的硬币掉落在伸一君的房间内,是一枚银币,比一百日元的硬币大上一圈。对此你有什么线索吗?”


“五十钱?怎么可能……”


一之濑脸上的恐怖之色越发浓重,他再次不停地摇头,进一步拔高嗓音地恳求道:“我不知道,真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够了,请回吧,请你们回去吧。”


3


外面的雾气明显比刚才更加浓重,这座城市很少出现这么浓的雾,至少对翔二来说,见过的次数屈指可数。


雾气就像是从对面公园繁茂的森林中源源不断地涌出一般。昨晚翔二一人待过的广场被雾气笼罩,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沼泽……雾气包围着夜晚的城市,不停涌动的姿态显得妖媚而又蛊惑,以至于让人产生这种天马行空的幻想。


“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占部边走边说。


“我是说一之濑的反应,他脸色惨白,张皇失措,到底想隐瞒什么秘密呢。”


一之濑大喊着“我什么也不知道”“回去”,那副神情和哥哥生前对自己露出的胆怯目光,还有暗藏着些许卑怯阴影的笑容重叠在一起。


翔二觉得,一之濑和哥哥肯定怀着相同的“秘密”,今晨被杀害的畑中志郎和名叫榎田的胖男人也是如此。而且,那个“秘密”会不会就隐藏在十五年前自己亲眼看到的黄昏风景中呢?


(在暗红色天空的笼罩下……)


(五个孩子……)


四周弥漫的雾气化作一块屏幕,翔二试着让记忆深处若隐若现的那些人影映出在这块屏幕上。


(五个黑色的人影……)


看到一个胖胖的身影。在被切成圆形的世界一角,站在一棵大树旁,这是榎田吧。还有……


一个瘦削的身影。


一个头比较大的身影。


一个又高又瘦的身影。


翔二想,那个瘦削的身影就是哥哥吧,戴着眼镜的大头是一之濑,高个子的是畑中。


三个人影分散地站在空地上,面朝站在树旁的胖男孩。而且,在他们身后……


(……还有一个孩子。)


啪。


“啪”……水滴的声音,放在脖颈上的右手。


(那是……)


“看来就算去拜访榎田也会是这样,你觉得呢?”占部的声音让翔二回过神来。


“我倒是知道他的电话号码。”


“你什么时候查到的?”


“就在今天,在伸一君的房间里,那个电话簿上写着呢。”


“啊,原来如此。”


“今天的雾真大啊,看来最好还是不要兜风了。”


两人返回“飞船”时,已是晚上八点零几分了。刚打开店门,占部便吃惊似的“哦”了一声,随即停下了脚步。


“哟,回来啦。”


一个有力的粗嗓音传来。一个穿着灰色西装的男人正坐在里面的桌子旁,举手向他们示意。


“他刚刚才来。”柜台内的春海说。


“太好了,正巧你回来了。”


“你给我打电话了吧?”男人说,“那之后没多久我就回署里了。今天的工作已经结束,回家路上我顺道过来看看。那边那位可是津久见伸一的弟弟?刚才令堂告诉我的。”


“是津久见翔二君。”


占部向他介绍翔二,接着向翔二介绍桌边的男人:“这是武藤秀法,就是我说过的那位刑警先生。”


“幸会,我是津久见。”


“哟,幸会幸会。”


武藤抬起右手,伸直手指,指尖贴在太阳穴上,摆出敬礼似的姿势,这和翔二心中的“刑警”形象相差悬殊。这位刑警长着一张娃娃脸,圆圆的眼睛很是顺眼,溜肩膀,体格不是很壮硕,圆滚滚的,感觉像一头小熊。


占部和翔二并排在桌旁坐下后,武藤抚弄着稀疏的胡须,说道:“你们去一之濑药店了吗?去见那家的儿子了吗?”


“嗯,算是吧。”


“他好像有所隐瞒,不过那个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杀人的人。我想近期再会会他,套套他的话。”


一之濑说有两个刑警曾来问过话,看来其中一个就是眼前这个男人。


“你去过榎田胜巳家了吗?”


听到占部的询问,武藤立即答道:“当然去过了,那家伙也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那种人当初中老师真让人不放心。”


“你怎么知道昨晚那三人见面了?”


“你可别小瞧我们警察,这种程度的搜查能力我们署的警察还是有的。我倒要问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占部向他说明昨晚碰到他们三人的事情后,武藤点点头表示明白。他伸手拿起桌子上的杯子,啜了一口咖啡之后,眯起圆圆的眼睛凝视着占部。


“然后呢?你特意打电话到署里,是有什么事吗?是想询问畑中志郎的案件吗?”


“没错。”占部拢起垂落到额前的头发。


“被杀害的畑中,和一之濑还有榎田——他们都是前一阵子去世的津久见伸一的朋友。”


“这我知道。”


“如果说是巧合也太匪夷所思了吧?我想知道今晨事件的具体情况。”


“一起单纯的谋杀事件。畑中被铁管之类的钝器多次击打头部,似乎是在下车后给车子盖好防护罩之后遭到袭击的。现场没有发现凶器。”武藤痛快地说道。


“听说也没有财物被盗的迹象?”


“嗯,死者装有数万现金和现金卡的钱包还在夹克衫口袋里。”


“案发时间呢?”


“凌晨三点半到五点半。”


“是吗?那其他两人在那段时间里有不在场证明吗?”


“不好说。畑中回去之后,那两人在三点半左右离开了餐馆,这和餐馆员工的证言一致。出了餐馆之后,一之濑先开车把榎田送回了家。一之濑说他到家的时间是凌晨四点半多。我觉得那两人应该跟这件事没有什么直接联系。”


“报纸上说凶手的杀人动机是复仇,在这方面有没有什么线索?”


“暂时还没有。”武藤皱起八字眉。


“畑中这个男人虽然最近几年工作很认真,但他过去干过不少坏事。”


“什么意思?”


“高中退学之后,他当过暴走族之类的混混,干的都是些没什么新意的坏事,还进过警察局。会不会是因为当时结下的怨仇导致他这次遭袭?我们目前正朝这个方向调查……”


“这个方向不对吗?”


“是啊。”


武藤将双肘支在桌子上探出身子,凑近他们的脸。“照例说这是机密,津久见君也要注意,别随便外传。”


“啊,是。”翔二慌忙点头,“我明白,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他你就不用担心啦。”占部补充了一句。


“然后呢?有什么说不通的地方?”


武藤略微压低声音:“实际上……”


“现场掉落了一个可疑物品,就在尸体旁边。”


“可疑物品?”


占部用手推推镜框,道:“难道是……”


“正如你所想。”


“是硬币吗?”


“对,是一枚硬币,和掉落在津久见伸一房间的硬币种类一样,只是发行年份不同。”


(……这个给你!)


翔二倒吸一口冷气,惊吓之余再次伸出右手摩挲脖颈左侧。


(这个给你!)


“是五十钱银币吗?”


占部低声嘟囔着。他摘下眼镜,拿起一张桌上备好的纸巾,边擦拭镜片上的污垢边说:“那枚硬币上有指纹吗?”


“只检验出畑中的指纹。顺便告诉你们,在畑中住的公寓里,也没有发现那种古钱币。”


“也就是说,两起事件果然有某种联系?”


“按照常理推测的确是这样。但是,因为上次的‘事件’情况特殊,高层那些家伙说不定正为如何处理这次案件发愁呢。”


“我想也是。”


附和一声之后,占部用担心的眼神瞥着坐在旁边的翔二,翔二呆呆地摇了摇头。武藤饶有兴趣地望着这一幕,然后从发黄的白衬衫胸前口袋里掏出戒烟烟斗,叼在嘴上。


“怎么回事,你戒烟了?”


“这已经是今年第五次戒烟了,最近法代总是嚷着让我戒烟。”


“是吗?我都不知道,阿法(1)怎么也开始说这种不通人情的话了。”


(什么?)


翔二大吃一惊,肩膀颤抖不已。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


(——阿典?)


对了,是这个名字。刚才,听到“阿典”这个名字,他心里产生了某种反应。这是——这个名字是……


“好像是由于她们学校那个正在推动禁烟运动的教授,听说吸烟的学生不给学分。”


“真没想到还有这种教授,干脆捏造个罪名逮捕他得了。”


“喂喂,少胡说。”


“那个……武藤先生。”翔二插嘴。


“请问,你所说的阿典是……”


“嗯?哦,是我妹妹。名字叫法代,大家都叫她阿法。”


“是令妹啊。”


“虽说比我小很多,不过也已二十一岁了。”


“令妹就读哪所学校?”


“相里的女子大学,虽然由我这个当哥哥的来说可信度不高,但我妹妹真是个美女哦。”


武藤笑着弯起嘴唇,用手指在鼻子下面来回摩擦。


“要是你真心想和她交往,我可以帮你引荐。你是博心会医院的继承人,想必她也没意见。”


“不,我并没有那种想法。”


“开玩笑啦。”


武藤刑警好像很开心似的哈哈大笑。笑声回荡在没有其他客人的店内,不知为什么,在翔二听来,这笑声有一种欲盖弥彰的感觉。


4


武藤刑警离去之后,占部向翔二提议:“我们现在要不要去地藏丘看看?”


翔二表示赞同。“地藏菩萨”与“地藏丘”中的“地藏”一词吻合,而且他还记得自己以前曾被哥哥带到那个地方玩耍过。


晚上十点不到,两人乘上摩托车,疾驰在雾气茫茫的夜路上。占部小心地驾驶着摩托车。此刻雾气浓厚,他们简直就像在布满烟雾的隧道中奔驰。尽管已经打开雾灯,但是最多也只能看清前方五六米的路况。每当乳白色的帷幕中突然闪现出缓缓前行的汽车尾灯,占部便会因吃惊而全身用力。不知不觉间头盔上的防护罩已被细细的水珠打湿。


摩托车穿过翔二家所在的阿瓦多町后不久,爬上一个缓坡,雾气也比先前略微稀薄,但依然看不清周围的景色,偶尔会看见沿路而建的民宅,仅凭这些民宅透出的光线,翔二完全无法分辨出儿时是否走过这条路。


“马上就到了。”占部的声音传来。


“说是山丘,其实也没多高,小孩都能跑上去。”


摩托车继续向前行驶,雾气随之逐渐地向后退去,待雾气完全消失,他们到达了一个类似小广场的地方。


广场被稀稀疏疏的杂木林围绕着,荒凉萧瑟——也许说是空地更为贴切。在道旁稀稀落落的路灯和夜空洒下的星光映衬下,这片空地显得有些灰白。


“这里就是地藏丘。”说着,占部关掉引擎。前灯灯光熄灭后,夜色似乎显得更加浓重。


“沿着那道坡一直往上走,走到头就能看到一座小小的陵园。听说曾经有家建设公司计划把这一带开发成住宅区,后来因为公司运营方面的问题,计划也中止了。”


“这个地名的由来是什么呢?是因为有地藏菩萨吗?”


“以前可能有吧,现在就不知道了。”


占部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跨在摩托车上抱着胳膊。翔二从双人座上下来,一边大幅地伸展着身体,一边仰望天空,夜空中猎户星座的形状清晰可见。


“走一走吧。”


“好。”


占部摘下头盔放在车座上,也从摩托车上下来,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小型手电筒照亮脚下的路。两人踩着覆盖在地面上的杂草,缓缓前行。


在空地边缘有一处地方,可以透过树林的缝隙俯瞰整座城市。他们两人并排站在那里,聆听着黑暗中传来的秋虫鸣叫声,默默地眺望着夜景。


此刻,整个城市完全笼罩在雾气之中,有如幻象一般。在美丽星空的映衬下,整座城市透着朦朦胧胧的昏暗光芒,看上去宛如一个即将羽化的巨大蚕茧。


“你能想起什么吗?”过了一会儿,占部发问。翔二抿着嘴缓缓摇头,转过身去。


——就在这时。


“啊!”


空地一角有一个黑影像被杂草埋住似的横躺在地上,翔二看到后不禁轻声叫了起来。


“那是……”


“嗯?”


占部转身用手电筒照亮那个地方。


“——是水泥管吗?可能是当时计划建住宅时遗留下来的。这东西你见过吗?”


“……”翔二摇摇晃晃地朝那根水泥管走去。


“喂!”占部边喊边追了过去,“小心脚下!”


那是一根直径一米多的粗水泥管,看起来相当老旧,布满了裂痕和损坏后留下的窟窿。


(被切成圆形……)


有一瞬间翔二感觉自己的意识脱离了现实,但下一瞬间,他就像被肉眼看不到的东西操纵着一般钻进水泥管中。


冰冷潮湿的触感。冷飕飕的凝重空气中,混杂着泥土、草和苔藓的味道。他用手触摸了一下,水泥管内壁滑溜溜的。虫子们被不速之客吓得四处逃散,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翔二环抱着膝盖蜷缩起身体,朝外望去。世界就在那里,被切成圆形。


(——就是这里。)


翔二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屏息静气,凝神细看,侧耳倾听。


(那个时候,我……)


(就在这里,像这样……)


意识再次脱离现实。视野开始模糊扭曲,像被泼上颜料般变得一片漆黑,十五年前那个秋日里暗红色的风景随后缓缓呈现在眼前。


“……笑啦!”小孩子的声音。


“地藏菩萨,笑啦!”


五个黑色的人影嬉戏着。从遥远的地方——山丘下传来微弱的声音,音调有些凌乱,那是马戏团乐队演奏的音乐……


在被水泥管的边缘切成圆形的世界左端,一个“胖男孩”站在大树旁。


他现在是“鬼”。


在他右侧,孩子们四下散开,四个黑影一动也不动地各自摆着不同的姿势,仿佛时间已经静止。一个瘦子、一个大头、一个高个。还有一个,他戴着红色的棒球帽,穿着略显肥大的衣服。


“好了吗?”


“鬼”回头问那四个孩子。


“好了。”孩子们答道。胖男孩重新面朝大树,抬起一只手臂放在树干上,同时把脸贴在上面……


“地藏菩萨——”


孩子们欢快地喊着,像在唱歌一样。“——笑啦。”


其间,四人缓缓地朝“鬼”的方向移动,“地藏菩萨,笑啦——”的话音刚落,“鬼”便回过头去,四人顿时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紧接着脸上露出笑容。


“阿典动了。”“鬼”指出。


在最后面——“世界”的右端——戴着棒球帽的阿典站在那里,依然保持着不自然的动作,身体紧绷。


“怎么又是你!”不知是谁抱怨着,“你怎么这么笨。”


“笨蛋!”


“蠢死了!”


“不让你玩了。”


孩子们以多欺少,都在指责他。


“就算停下来,也得露出笑容。喂,笑一个啊。”


“笑啊。”


“笑啊……”


啪。


“啪嗒”……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冰冷的水珠从水泥管顶部滴落,打在脖颈左侧。翔二目不转睛地看着被切成圆形的世界,一面抬起右手摩挲着被濡湿的脖子。


(啊,这是……)


“重新再来!”


“这次要好好表现啊。”


“不然就不让你玩了。听懂了没?”


五个人影嬉戏着。在山丘高处陡坡的对面,一辆脏兮兮的小型卡车停在坡道中央……


“啪”的水声再次响起。翔二右手反射性地抚摩着上脖颈,不安和恐惧在心底扩散开来,他开始觉得呼吸困难。


(……不行!)


“地藏菩萨——”


孩子们欢快地喊着,像在唱歌一样。“——笑啦!”


(不行啊,哥哥……)


“翔二君?”


不知从何处传来呼唤自己的声音。马戏团的音乐声消失了,黄昏的天空变成了刺眼的手电筒灯光。


“喂,翔二君,你怎么了?”


“……欸?”


“你没事吧?不能睡在这里啊。”


“啊,占部先生。”


翔二用力眨了眨眼,反复做了几次深呼吸:“我……”


“吓死我了。你突然钻进水泥管,而且一句话都不说。”


“我,刚才……”


“怎么了?想起什么了吗?”


“……嗯,想起一些东西。”


翔二慢慢地从水泥管里爬出来,使劲踩了踩地面,像在确认是否已回到“现实”。冰冷的晚风拂过脸颊,翔二掸掉裤子上的脏污,抬起头望着一脸疑问注视着自己的占部。


5


“以前,有个名字叫‘阿典’的男孩子。”慎重地回忆着浮现出的记忆,翔二开始讲述。


“大家都欺负他。一开始大家都排斥他,他总是被人欺负,没有人愿意跟他一起玩。不过,自从那孩子拿来一件稀罕的东西后,作为交换,大家开始带他一起玩了。”


“稀罕的东西?”


占部敏锐地皱起眉头:“难道是……”


一阵酷似恶寒的颤抖蹿过翔二背部,他双臂交叉着抱住自己的肩膀:“是过去的硬币。”


“——五十钱银币?”


“我想是的……那个孩子说那是他偷偷从家里拿出来的,他每次都会带来一枚硬币,说‘这个给你,让我玩吧’。”


“阿典……啊!”占部小声嘟囔着。


他把手电筒夹在腋下,从口袋中掏出香烟并点燃。


“是吗?所以刚才你才会询问武藤妹妹的名字。”


“……是的。”


“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姓氏和准确的姓名你不记得了吗?”


“我只记得‘阿典’这个称呼。”


翔二用大拇指按压太阳穴:“不知道他是谁家的孩子,也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叫什么。他戴着红色的棒球帽,很纤弱,动作看起来不怎么灵活。”


拼命回忆却只能想起这么多,连他的长相都记不起来,翔二只记得幼时的自己对“阿典”似乎有这样一种印象:他和普通的孩子不一样,让人感觉有些阴森。但看着他被大家欺负,又觉得他很可怜。


“还有呢?”占部催促翔二说下去。


翔二继续用大拇指按压太阳穴,将记忆化作语言吐露出来。


“‘地藏菩萨,笑啦’,这句话似乎是游戏的名字。哥哥他们经常玩这个游戏,游戏场地是这片空地或者公园。因为我那时还小,只能在旁边看着……我钻进堆在这里的其中一根水泥管里,在水泥管里面看着他们五人玩。五人包括哥哥,那三个人——一之濑先生、榎田先生和畑中先生,还有那个叫阿典的孩子。”


“是什么样的游戏?”


“有一个人当‘鬼’,站在树旁,每当说完‘地藏菩萨,笑啦’这句话,‘鬼’就会回头看。游戏期间其他人不断地接近‘鬼’,在‘鬼’回头的时候停在原地。如果有谁动了,被‘鬼’发现的话,就算出局,会被‘鬼’抓去……”


“是‘不倒翁倒了’游戏吗?”


“嗯,差不多。”


“我还真不知道这种有地方特色的玩法,我小时候玩的是‘不倒翁倒了’。”


翔二思量,“地藏菩萨,笑啦”这句话的由来大概因为这座山丘的名字,是哥哥他们那一代的当地孩子们独创的一种玩法。难怪占部和三泽千寻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有一个地方和‘不倒翁倒了’不一样。游戏规则规定,在‘鬼’回头,大家停在原地的时候,必须保持笑容。”


“笑容?”


“露出笑容,纹丝不动。”


“……”


“可是,那个被欺负的阿典,该怎么说呢,他总是不得要领。要么没有迅速停止动作,要么就算停下来,他的身体也会有所摇动,而且他还总是忘记露出笑容。就是因为这样,总被大家欺负……”


“——然后呢?”


“我记得发生了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


“在这片空地上吗?”


“应该是。但是——啊,我不敢肯定,也许是在别的地方。”


“什么重要的事?”


“这……”翔二答不上来。


重要的事,可怕的事——他只有这种模糊的印象。五个人边喊“地藏菩萨,笑啦”边玩耍,阿典总是被欺负,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越是想回忆起来,就越不让他如愿以偿,硬是把那部分记忆封进不透明的壳中。


心脏因恐惧而缩成一团。他害怕想起那一切——是这样吗?


翔二背靠着水泥管的边缘,一边深深地呼吸着夜晚的空气,一边眺望着昏暗的空地。


斜前方有一个陡坡,翔二记得那个陡坡——啊,想起来了。当时那个陡坡中间停着一辆卡车……


(……危险!)


强烈的恐惧从心底翻涌上来。


(危险啊!)


突然间,就像唱片跳针一样,浮现在心中的画面被切换。


……惊慌失措的孩子们。直到刚才为止还残酷地“欺负别人”的兴致消失得无影无踪,有的孩子在低声抽泣,有的孩子傻傻地张着嘴呆若木鸡,还有的孩子瘫坐在地上。这些孩子之中,看不到他——阿典的身影。


“不要告诉任何人。”


“听好了,翔二,绝对不要告诉任何人,也不能跟爸爸妈妈说。这是我们的秘密,你听懂了吧?”


恐惧、不安、困惑,还有笼罩着整个世界的异样崩溃感……黄昏的天空迅速向夜晚过渡,他们在那里立下了“保密誓言”。他们约定,今天发生的事情,要一辈子锁在每个人的心里,不得对外人说出。接着他们逃离了那个地方。难以消除的罪恶感不断地折磨着他们。


“占部先生。”


翔二抱着头,呼唤着年长朋友的名字。“占部先生,我——我们……”


“好冷。”


压低声音说完这句话,占部重新握住手电筒。“我们该离开这里了吧?”


“交易”达成之后,他和他们之间的基本关系依然没有改变。他带来的稀奇硬币让他们很开心,但是,就算五人在一起玩耍,他们依然“攻击”他。肤浅的嘲笑。


戏谑般的悲鸣。残酷的骂声……


他依然是那么笨拙,仍然用天真烂漫的笑容将这一切全盘接受。今天五人也在一起玩耍。


“地藏菩萨,笑啦!”


在昏暗天空的笼罩下,孩子们的声音响彻四周。“地藏菩萨,笑啦……”


在被切成圆形的世界之中,孩子们嬉戏着,完全没有预料到崩溃的时刻即将来临。


(1) 阿法:日语中此处的“法”和“典”读音相同,所以翔二把“阿法”听成了“阿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