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知这是今天的第几个客人,客人离开后,店内终于空无一人。现在是晚上十点多,离打烊不到一小时了。父母应该都已经洗完澡,在起居室悠闲地看着电视了。
一之濑史雄在收银台里的椅子上坐下,随即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得很整齐的纸片。他轻轻地把手伸向电话,按下了写在纸片上的电话号码——榎田胜巳的电话号码。
“你好,请问是哪位?”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嘶哑的声音,是榎田的祖母。
一之濑报上姓名后,她立即回应道:“啊,好的好的。”
“是泰则的朋友吧?”
泰则是榎田的弟弟。
“不是的,请您让胜巳先生来接电话。”
“啊,好的。是胜巳学校的学生吗?”
“不,不是……”
前不久往榎田家打电话时,他家祖母也是这样问道,看来脑子糊涂得相当厉害。想象着这个素未谋面的老婆婆的面容,一之濑的心情变得很沉重。
片刻后,榎田终于接起了电话。“是我,一之濑。”他低声说。
榎田也拼命压低平常一直很响亮的声音:“我还在犹豫要不要给你打电话呢,听说畑中不知被什么人给杀了……”
“我知道。午间新闻报道了,傍晚刑警还找上门来了。”
“刑警也来我家了。”
“你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吧?”
“这个嘛……”榎田吞吞吐吐得令人心焦。
“我真不敢相信畑中在那之后就被杀了,这究竟是……”
“刑警看起来像是在怀疑我们吗?”
“刑警吗?”
“对。”
“谁知道呢。刑警虽然对我们昨晚在餐馆见面时的事情刨根问底,不过感觉也不像是在怀疑我们。”
“我们三人见面的理由,你是怎么回答的?”
“随便敷衍了一下,说好久没见了,一起喝个茶。我不该这么说吗?”
“……”
“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嗯,倒也是……还说了什么呢?”
“也没什么了……我还说了畑中以前干过不少坏事,是不是因为那些事才被杀的。”
“是吗?”
一之濑回忆着傍晚造访的刑警二人组的模样,重重地叹了口气。没错,至少当前刑警没有怀疑他们是杀害畑中的凶手。
可是……
“今天晚上,那个叫占部的男人和翔二君到店里来了。他们有没有去你那里?”
“没有……他们怎么会去找你?”
“好像在到处打探津久见的事情。”
“占部先生和翔二君?那翔二君对那天的事情……”
“似乎还没想起来,只是问了我‘地藏菩萨,笑啦’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一之濑后悔极了,当时真不该那样张皇失措,应该更加冷静地应对才是。要是知道他们会来问那种问题,就可以用更自然一点的态度掩饰过去了。
“还有,你知道吗?有人往津久见住的地方打过古怪的电话,说什么‘一起玩吧’‘你没有忘记吧’之类的。”
“什么?究竟是谁……”
“不知道。”
“……”
“还不只这些。硬币——有一枚硬币掉在津久见的房间里,是过去的五十钱银币。”
“你是说津久见现在还保存着十五年前——那个时候的硬币?”
“怎么可能!那家伙怎么可能小心翼翼地保存着那种东西,应该早就扔掉了。”
“那……”
一之濑缓缓地咽了口吐沫,把声音压得更低了。
“果然是被什么人给杀掉的。硬币肯定也是凶手掉的。”
榎田发出一声微弱的惨叫,颤抖着声音说:“怎么会,怎么会?”
“如此说来,难道畑中也是……?”
“……有可能。”
“谁?到底是谁……”
耳边传来榎田胆怯、狼狈的喘息声。
过了一会儿,榎田用一副带着哭腔的声音说:“是复仇。”
“肯定是那家伙来复仇了,他打算报仇雪恨。”
“慢着!”
一之濑打断了榎田的话。
“冷静下来仔细想一想,那是不可能的吧。”
“说不定那家伙还活着。因为当时谁也没去确认他到底怎么样了,把他丢下就跑了。”
“但是……”
“欢迎光临。”
就在这时,入口处扬声器的声音传了过来。
“啊,有客人来了。”
一之濑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一边瞟着刚进店的客人,一边说:“电话里说不清楚,等会儿我们见个面吧,找个没人的地方详谈。”
“是不是干脆向警察坦白比较好啊?”
“我们先谈一谈吧,包括这件事。”
“嗯。不过要是等会儿见面的话,我又得半夜出门。”
“不方便出来吗?”
“不能在外面待到太晚……昨晚就惹祖母生气了。”
“你都多大了啊。你不是学校的老师吗?”
“说这些有什么用。”
“总之,今晚见个面吧,等我把店收拾完毕……让我想一想,十二点半怎么样?我开车去你家附近,就在五之谷公交车站前面碰面吧。我把车停在那里等你,你偷偷溜出来。”
“……好吧。”
“那好,十二点半见。”
挂了电话后,一之濑马上转向客人的方向,用毫无感情色彩的声音说了句“欢迎光临”,和入口处自动装置发出的声音没什么区别。
2
离开地藏丘后,占部和翔二穿过浓雾笼罩的街道,和昨晚一样,开往国道附近的那家家庭餐馆。
翔二坐在摩托车后座,紧紧搂住占部的身体,脑子里充满了对十五年前那件事的疑问。他虽然回忆起了部分内容,但最关键的部分依然没有任何头绪。他甚至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仿佛弥漫四周的雾气流入心中,形成了一道屏障。
现在已经弄明白“地藏菩萨,笑啦”是什么意思,还知道了五十钱银币所包含的意义,“阿典”这个称谓也没有弄错。
那么,当时在那个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哥哥嘱咐自己的那句“绝对不要告诉任何人”,究竟是……
“感觉真相渐渐浮出水面了。”
和昨晚不同,店里空荡荡的。点完餐后,占部细细回味般地开口道,他的表情从来没有这么严肃过。
“‘一起玩吧’‘你没有忘记吧’的神秘电话让伸一君很害怕。他死于非命,现场还掉落了一枚古旧硬币。十五年前和他一起玩耍的伙伴们久违地聚在一起,深夜时分在这家餐馆聊天,他们似乎怀着一个不想让别人知道的秘密。聚会之后不久,三人中的一人——畑中被杀害了,案发现场也掉落了一枚古旧硬币。”
仔细聆听着占部梳理事件经过,翔二透过遮挡内心视野的浓雾,看到一个模糊的巨大黑影。
(啊……这是?)
“而且——以前有个名叫阿典的孩子,总是被他们四人欺负。你虽然记得当时发生了可怕的事情,但是……”
这是……对了,是卡车的影子。停在与山丘相连的上坡中间,是一辆脏兮兮的小型卡车。
跨越十五年时光,强烈的恐惧再一次从心底涌出,翔二拼命地压抑着——
为了不让“场景”像刚才那样消失,翔二把注意力集中在隐藏在雾中的那个黑影上。
“——卡车。”
梦呓般的低语。黑影突然大幅地摇晃起来,接着缓缓地开始朝这边靠近。
(……危险!)
“卡车,啊,朝这边来了……”
(危险啊!)
“什么?”占部挑起眉毛问道。
翔二用两只手捂住脸,小声喊着“危险”,同时身体后仰。膝盖碰到桌子的底部,像浸入水中的玻璃一样响起刺耳的声音。
“喂,翔二君?”占部轻轻地敲着桌子呼唤翔二,“冷静点,翔二君。”
“啊,对不起,我……”
翔二用手扶着额头,慢慢地摇摇头。送咖啡的服务员用怀疑的目光俯视着他们。
“又想起什么来了吗?”喝了一口端过来的咖啡后,占部说。
翔二“嗯”了一声,微微点了点头。“想起一点。”
“说说看。”
“卡车——有一辆卡车停在坡道中央,不知为什么突然动了起来。卡车顺着坡道向后倒退,然后那个孩子——阿典被卡车轧到了。”
“被卡车轧到……”
“阿典肯定逃不开。因为当时在玩‘地藏菩萨’,正是‘鬼’回头大家必须停止动作的时候,所以阿典不能动。如果动了的话,又会被大家嘲笑。”
占部神情严厉地皱起眉头,翔二垂下肩膀把目光移开,不去看他的脸。
“当时发生了那么严重的事故……哥哥他们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所以没告诉任何人就逃回家了。而我似乎是从头到尾目睹了那一幕……”
自那之后,十五年来,哥哥始终背负着当时那段噩梦般的记忆,一直被罪恶感所折磨,不敢正视目睹了他们“罪行”的翔二的目光。
所以,在面对翔二时,哥哥的表情中总是暗藏着卑怯的阴影。或许正是由于背负着无法磨灭的罪恶感,他才会拒绝从事救死扶伤的医生职业。“我没有当医生的资格。”他对自己下了这样的判决。
而翔二对于四岁时目睹的那件事,无法正确理解其中的含义,一味地听从哥哥“不要告诉任何人”的叮嘱。随着时间的流逝,翔二的大脑已经把那件事归类为儿时的一个“噩梦”,埋葬在记忆深处。
但伸一既不可能窥视翔二的内心想法,也不可能去问长大后的弟弟还记不记得当时的事情,所以他总是很害怕弟弟的视线。翔二总算明白当他说起京都地藏盆的话题时,哥哥为什么会朝他怒吼了。那是因为在他听来,翔二的话中含有对过去那件事的讽刺……
“如果那场事故真的发生过。”
翔二用深呼吸平静着骚动不已的心,不再去回想过去,而是重新面对现在的问题。
“杀害哥哥他们的动机就很明了了。无论是‘一起玩吧’‘你没有忘记吧’的深夜电话,还是掉落在现场的硬币……全都与此有关。”
“是阿典来复仇了吗?”
占部眯起深棕色的眼睛,狠狠地咬着口中香烟的过滤嘴。
“那个孩子在十五年前的那场事故中去世了吗?还是说……”
“——我不知道。”
“你是说他有可能还活着?”
“这就不好说了……”
有两个可能性。一是阿典还活着,开始亲手对当时让自己惨遭横祸的孩子们进行复仇。二是阿典已于那场事故中过世。如果是后者,那近来的一系列事件就是熟知真相的某人代替阿典来报仇雪恨。
虽说大致可划分成这两种可能,但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相,翔二还无法做出判断。
“也就是说,一之濑和榎田目前会有生命危险。”占部的低语中夹杂着叹息声。他注视着依然雾气弥漫的窗外。
“但是,就算如此……”
此时,翔二想到了一个接近事件真相的方法。
“占部先生。”翔二边说边看着占部的脸,“图书馆应该保存着过去的报纸吧?”
“嗯,是啊,大概会有缩印版。”
“我想查一查十五年前的报纸,你觉得怎么样?”
“……哦,你的意思是报纸上可能有当时那场事故的报道吗?”
“没错。”翔二用力点了点头。
“如果能找到那篇报道,就能知道阿典的真名,还能确认他是否已死于那场事故。以此为突破口……”
“原来如此。”
占部摘下眼镜,用两根手指按压眼皮边:“那也得看报纸上是否有报道,这种不起眼的事故,如果和其他大事件撞车,或许根本称不上新闻。”
“总之,我们先查查看吧。”
“是啊……那好,明天下午我们去市立图书馆吧。”
3
父母似乎还在客厅里,能听到电视的声音、母亲的哧哧笑声和轻微的鼾声,透过门上的玻璃向室内看去,和式座椅的靠背被放下,父亲已经躺在上面睡着了。
榎田蹑手蹑脚地经过门前,穿过走廊朝玄关走去。他穿上鞋子,开始转动门上的把手,就在这时……
“你要出门吗?”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榎田吓了一跳,握着门把手回头望去。他感到脖子上的肌肉开始痉挛,一时间呼吸困难。
“身为学校老师,晚上总在外游荡,这样合适吗?”
身后是弟弟泰则,大概是刚从洗手间出来吧。泰则比榎田小八岁,今年刚升上当地的私立高中。
榎田伸出手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压低声音回答他:“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办。”
泰则冷笑着说:“有什么事情啊?”
“与你无关,不要告诉妈妈,别让她知道,不然麻烦死了。”作为长子,自己都二十四岁了,母亲依然把他当小孩子看待。榎田复读一年后考上了大学,在东京开始寄宿生活。那时,母亲几乎每周都去东京探望他,帮他打扫房间和洗衣服。他毕业后回到家里住,开始在市内初中教书,可母亲对待儿子的态度仍然一成不变。
(熬夜对身体不好,胜巳。不能挑食啊,胜巳。今天什么时候回来?要是回来得晚就给家里打个电话,胜巳。不能交友不善啊,胜巳……)
把这份热情倾注在泰则的教育上不就好了?榎田忍不住这么想。不过,对母亲而言,“长子”这个词似乎包含着非常特别的含义。榎田家长子——母亲从孩提时代起就对儿子反复灌输这个概念,这是个充斥着过度关怀和束缚的词语。母亲是榎田家独生女,为保留“榎田家”的姓氏,父亲成了上门女婿。母亲对自己的过度关怀或许也正源于此。
做儿子的始终心甘情愿地接受母亲过度的保护,自己当然也有问题,这一点榎田自己也非常清楚,但是……
榎田想方设法让弟弟保密,从家里溜了出去。外面雾很大,他把手插在外衣口袋里,肥胖的身躯打着寒战。今晚比昨晚冷多了,要是穿上毛衣就好了,他这样想着。
现在是凌晨零点二十五分,从榎田家走到约好的五之谷公交车站只需要五六分钟。以前他家是和一之濑家住同一条街的,但升上高中没多久,榎田家盖了一间较大的房子,就搬到这边来了。这片区域位于城市东南部郊外的山麓,尽管正在开发中,但比起住宅区来,土地还是比较便宜。
榎田走了一会儿,雾中的公交车站映入眼帘。车站在人行道外侧设置了一个棚屋似的木制候车亭。没看到车的影子,一之濑好像还没有到。
榎田走进候车亭,在紧靠墙壁的固定长椅上坐下。“吱”的一声,整个棚屋微微作响,看来这间屋子年代够久了。天花板上安了一根日光灯,灯管两端已经黑掉一大块。在随时都会熄灭的白色灯光照射下,墙壁上脏兮兮的木纹看起来有一种异样的诡异感。
榎田看了看手表,比约好的时间晚了两分钟。一之濑到底还来不来?虽然心里有点不安,但也只能继续等下去。
周围一片静谧,仿佛全世界的声音都被雾气所吸收。别说汽车的声音了,连虫鸣声都听不到。在这片诡异的寂静之中,一个声音缓缓响起——
“……一起玩吧。”
耳朵深处清晰地响起来自过去的声音,是他——阿典的声音。榎田故意大声咳嗽,试图驱赶这个声音,但无济于事。
“一起玩吧……”
“这个给你。”
不知是谁曾经往已经死去的津久见住处打过电话,而且,津久见的房间里还掉落了一枚五十钱银币……
从一之濑口中得知古怪电话的事情后爆发的恐惧,此刻迅速膨胀。
(……是复仇!)
脸颊上的肥肉不停地抖动,榎田忍不住想毁约,然后马上逃回家。
(……那家伙来复仇了!)
“地藏菩萨——”
耳边传来小孩子的声音。对了,这是自己的声音,小时候的声音。
“——笑啦。”
十五年前的那一天,在地藏丘那片空地的一角,当“鬼”的榎田回头向后看,那个瞬间——
阿典露出扭曲变形的笑容,一动不动,右手低低举起,左脚向前跨出,身体几乎要向斜前方倾倒……他竭力维持这种不自然的姿势。这时……
坡道中央停着一辆脏兮兮的小型卡车。大概是手刹松了,卡车开始缓缓地后退。
发现异常的榎田大喊“危险”,还有一人也跟着喊“危险啊”。
(是津久见吧。)
逃啊、快逃、快一点……叫喊声乱成一片。他们逃离了那个地方,然而……
只有一人——阿典没有逃,他维持着不自然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扭曲变形的笑容僵在脸上。
不能动,阿典一定这样想。在“鬼”回头的瞬间,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动,而且还要露出笑容。因为大家总是反复跟他强调“不能动”。
(不能动!)
大家总是责备他:“你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吗?”
(笑啊!)
所以他……
卡车从坡道上滚落,速度越来越快。轰然鸣响的声音盖过了孩子们的尖叫声。像被压碎的纸人一般,阿典一下子被卷进车底。在漫天飞扬的尘土之中,卡车停了下来,险些撞到津久见的弟弟藏身的水泥管。
榎田愕然地看着发生在眼前的惨案,仍旧保持着右手撑在树干上,扭头向后看的姿势……
(……啊!)
那之后,十五年来成百上千次浮现在脑海里的情景,使榎田再次全身颤抖。
(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榎田缩起肩膀靠在墙壁上,不断地长吁短叹。他决定再等十分钟,如果一之濑还不来的话就回家——就在这时。
“咚”的一声,伴随着一阵震动。榎田大吃一惊,身体僵硬。有人从外面轻敲自己背后的墙壁。
榎田从长凳上弹起,身后的墙板上有一扇没有玻璃的小窗户敞开着,高度正好到他眼睛附近。他右手撑在墙壁上,膝盖跪在长椅边缘,战战兢兢地透过窗户向外窥视……什么都没有,眼前只有无尽的黑夜和弥漫四周的浓雾。
还没等榎田舒口气——
“嗒”……这次声音从候车亭正面传来。
右手仍旧撑在墙壁上,榎田回头向后看,和十五年前一模一样的姿势,眼前的情景使他全身僵硬。脖子上的肌肉开始抽动,他感到呼吸困难,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压迫着他的胸口……
在雾气的笼罩下,一个人影站在外面的人行道上。
“——是谁?”榎田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是谁?是一之濑吗?”
人影走出浓雾,不是一之濑。来人穿着灰色雨衣,戴着黑帽子,宽帽檐压得很低,嘴被白色大口罩遮住。
“榎田先生?”
对方的声音含混不清。
“是榎田胜巳先生吧?”
榎田微微抬起下巴,点了点头。虽然疑惑和恐惧不断滋生,他却仍旧保持着手撑墙壁回头看的姿势,简直就像被施了石化魔咒,动弹不得。
“这个。”
说着,对方走进候车亭,将左手从外衣口袋里掏出,朝榎田伸了过去。
“这个,拿着。”
榎田的身体微微颤抖,甚至无法抬起垂下的左手。对方像是无可奈何似的,把戴着黑色薄手套的手贴近他的鼻尖。
“这个给你。”说着,对方张开拳头。
银色的光芒一闪而过,一个东西掉在地上,发出“叮当”的响声。看到滚落在脚边的小小的圆形物体,榎田整张脸都扭曲起来,发出“呜呜”的呻吟声。
(是一枚五十钱银币。)
怎么可能……榎田想,快逃。
(……逃啊!)
这家伙是来复仇的,是这家伙杀了畑中,这家伙是……
(快逃!)
但是,无论心中如何焦急,身体就是动弹不得。右手离不开墙壁,向后扭着的脖子也无法恢复原状……十五年前的那一天,眼睁睁地看着卡车逼近却无法挪动身体的阿典的灵魂,此刻似乎正附在自己身上。
“一起玩吧!”
对方从外套中抽出凶器,高高举起。
(……危险!)
凶器瞄准榎田的额头劈了下来,然而榎田依旧纹丝不动。因恐惧和绝望而睁大的眼中,逐渐逼近的凶器看起来简直就像电影中的慢镜头。
(危险啊!)
“让我玩吧。”
榎田感到自己遭到猛烈一击,剧痛随之而来。他的意识毫无悬念地坠入浓重的黑暗谷底,而意识的某个角落传来母亲絮絮叨叨的声音。
(真是的,胜巳!)
(伤得这么严重!)
(不能在外面待到太晚,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胜巳……)
4
凌晨零时零几分,占部和翔二出了餐馆。翔二戴上头盔朝摩托车走去,当他无意间去摸夹克衫口袋的时候,发现原本应该装在口袋里的钥匙圈不见了。
翔二慌忙在口袋里来回摸索,没有找到,也不在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是不是掉到哪里了?
钥匙圈上不仅挂着东京住处的钥匙,还有老家后门的备用钥匙和从节子那里拿到的哥哥公寓的钥匙,如果真弄丢就糟糕了。最主要的是,等会儿回家不能偷偷地从后门进去了。
翔二和占部说了一声后,马上返回餐馆,向店员说明情况,但找遍了刚才坐过的桌子周围,却还是没有发现钥匙圈的影踪。
看到翔二有气无力地从餐馆出来,占部跨坐在摩托车上问:“是什么时候弄丢的?你有印象吗?”
翔二“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大概是脱夹克衫的时候掉在什么地方了,掉在哪里了?他记得只在占部的房间里长谈的时候把夹克衫脱掉过,只有那个时候……
“那就先去我的房间找找看吧。”占部发动了摩托车,“真抱歉。”
“没关系,反正也得把你送回阿瓦多町,顺路嘛。”
雾气依然很浓。占部骑着摩托车缓缓地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从那家餐馆到位于御森町的“飞船”,绝对花了来时二倍的时间。
店内的灯已经熄了,他们从旁边小巷进入后院。占部放下侧支架,即将熄灭引擎之际,前车灯照在平房墙壁上,银色的圆形光芒一闪而过。
(被切成圆形……)
翔二觉得有点晃眼,那是贴在墙壁上的圆盘在灯光的照射下反射出的光芒。
(在暗红色天空的笼罩下)
一股无名骚动顷刻涌上心头,翔二不禁用力闭紧双眼,隔着头盔按住额头。
(……黑影)
“啪嗒”……水滴的声音响起。
(啊,又来了!)
翔二受到惊吓,把手放在脖颈左侧。
(闪耀着圆形光芒……)
“稍等一会儿,我先去看看。”
撂下这句话,占部一个人跑进房间。翔二坐在侧支架支撑着的摩托车后座上,放任这股没来由的骚动肆虐。但骚动却无法成“形”,他看不到真相,只是隐约有一种冰冷、毛骨悚然的感觉。
翔二觉得,肯定还有什么被自己遗忘了。
十五年前的那一天,那天黄昏的情景——还有某些东西没有回忆起来……
“找到了。”
占部回来了。他“哗啦哗啦”地转着套在手指上的钥匙圈,向翔二报告:“找到了。掉在被炉旁边了。”
“嗯……太好了。真抱歉,耽误你时间了。”
翔二接过钥匙圈,并没有把它放进口袋,而是收进小包里。这时,心中那股不明的冰冷骚动已然消失殆尽。
找到钥匙圈后,占部像昨晚那样,把翔二送回阿瓦多町,到达时已经凌晨一点半了。摩托车刚停在门前,帕皮撒娇般的吠声便从雾中传了过来,说不定它已经记住这辆摩托车引擎的声音了。
约好下午一点在“飞船”碰面后,两人就此作别。
5
看了看汽车面板上的表,一之濑史雄稍微加大了踩油门的力道。凌晨零点四十分,已经比和榎田约好的时间晚了十分钟。
一之濑在两年前考取了驾照,但今天还是第一次在浓雾弥漫的夜间开车。能见度很低,开得太快搞不好会酿成交通事故,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从家里出发时时间明明还很充足,照现在这个速度,估计还要花十五分钟才能到达五之谷公交车站。
一之濑不再靠着椅背,而是挺直身体紧盯着前方,额头几乎都要贴在前挡风玻璃上了。前方车辆的尾灯隔着飘忽不定的白色雾帐,模模糊糊地浮现出来,当尾灯猛地开始闪烁时,一之濑也慌忙踩下刹车。从刚才起就一直在重复这一连串的动作。
(那家伙有在等我吗?)
榎田那家伙如果等两三分钟,对方还不来的话,很可能会毫不犹豫地回家。如果这样的话,要不要在外面再给他打个电话,或者深更半夜去他家找他?
刚才在电话里说津久见果然是被什么人杀害的时候,那小子还怕得乱叫。
一之濑事不关己地想着:“真是的,那小子胆子也太小了。”
“是复仇。”榎田用一副带着哭腔的声音说,“那家伙来复仇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会那样轻易地下结论也很自然,但一之濑却不认同。
那家伙还活着,打算找他们四人复仇。这种事情真的可能发生吗?十五年前的那场事故中,那家伙——阿典被卡车轧过后的情况究竟怎样,当时他们由于害怕没敢去确认。那家伙很有可能当场死亡,不过也有可能在那之后被送往医院接受治疗,幸免于难。但是,就算那家伙还活着……
阿典。
十五年前的秋天,没有人知道当时受他们欺负的那个孩子真名叫什么,大家都叫他“阿典”。这个称呼是他和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自己说的。
戏弄他、欺负他、用他拿来的稀罕硬币作为交换允许他一起玩……这些事情当然不会告诉父母,如果被父母知道了,肯定又是一番责骂。不仅是一之濑,还有津久见、榎田、畑中,大家都是一样的。阿典这个“被欺负的孩子”是他们四人共同的秘密。
那场不幸的事故过后,包括津久见年幼的弟弟在内,他们五人发誓要对这件事永远保密。大家对之前曾那样对待他感到内疚,而他们没有立即通知大人,也正是这种内疚感作祟,使他们无法做出常识性判断。更为关键的是,不知谁说了一句“这件事要是被大人知晓,我们都会进监狱的”,这句话牢牢地限制住了当时只有八九岁的他们的心理和行动。
(是畑中说的吧?)
事故当然很快就尽人皆知了,直到现在一之濑都还记得当时父母曾议论过这件事。停在坡道上的卡车手刹脱落,车自己动了起来……
他们是这么说的。
“你不知情吧?”
他记得母亲曾这样问他。
“最近你总是玩到很晚,史雄,你也要小心一点。”
或许报纸也报道了,不过一之濑没去看报纸。一是因为他当时只有小学三年级,报纸上的汉字太多,他也看不懂。还有则是他害怕想起当时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那场事故根本没发生过。”他拼命地告诫自己。其他三人似乎也和他一样,从那以后,再没人提起过那件事。
十五年过去了。他本以为那已经是遥远的过去,是早已结束的问题。但是……
得知津久见的“意外死亡”,他在吃惊的同时也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难道是因为在他心中,始终觉得那件事还没有结束吗?
就像昨晚畑中所说,把药给津久见的人正是一之濑。说是“药”,其实也不过是只要有处方就能轻易获得的安眠药罢了。只不过因为受津久见所托,一次性给他的药量比规定药量多一些,这点让一之濑有些心虚。由于这种药的药效很强,如果就着酒一起吞下去,很可能会使人产生幻觉或严重丧失记忆,具体情况因人而异。所以一之濑觉得这或许就是造成“意外”的原因,但同时,这六天来,一股无法打消的疑惑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地膨胀……
津久见果然是被什么人给杀了?说不定畑中也是被同一个凶手所杀。但是,究竟是谁干的?
一之濑认为应该不是阿典本人,大概是和他关系亲密的某人,十五年后,现在这个人来复仇了……
凌晨一点,一之濑驾驶着和父亲共用的中型四轮货车,终于到达了五之谷公交车站前。
他从车内看向人行道那边,没发现有人站在附近。浓雾之中,可以看到前方有一座建筑,像是候车亭。他想或许榎田在候车亭等着他,于是把车子稍微往前开了一段。
微暗的灯光下,可以看到候车亭里有个人影很像榎田,人影坐在里面的长椅上。虽然被雾遮挡看得不是很清楚,不过胖墩墩的体格,肯定是榎田没错。
一之濑按了按喇叭,对方没有反应。
是不是等着等着睡着了?不可能,就算是榎田,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睡着……
他又按了按喇叭,候车亭的人影依然没任何反应。
一之濑感觉不妙,千万不要是自己想的那样,他刻意轻声嘟囔了一句:“不会吧。”
他害怕去确认榎田究竟怎么了,但是总不能视若无睹,若无其事地回家吧。苦恼一番之后,他最终还是走出车外,也没有将车子熄火。
“榎田!”一之濑站在人行道旁叫了一声,“喂,榎田!”
长椅上的人影一动不动。一之濑战战兢兢地看了看周围,猫着腰向候车亭靠近。
“是我,一之濑。喂,你怎么了?”
榎田坐在长椅一角,背靠墙壁,身子向后仰着。
凑近一看,一之濑大吃一惊,只见榎田用脱下的外衣把头包得严严实实,像玩扮鬼游戏的小孩子一样。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
“榎田?”
一之濑小心翼翼地将手伸向外衣,屏住呼吸把其揭开。眼前的是他预想过的最糟糕的情况。
头部被从额头劈开,凄惨至极,像以前在庙会夜市上卖的糖苹果,红得刺眼。盖在头上的外衣也被鲜血染红。
一之濑发出短促的尖叫,扔掉外衣,拔腿逃出候车亭。身体失去平衡,膝盖抖个不停,根本无法奔跑,只有上半身像游泳一样向前挪动,在这种状态下,他好不容易才爬到车旁。事先没关的车前灯亮着,正当他打算穿过车灯射出的光线绕到驾驶室一侧的时候——
“让我玩吧!”
眼前突然冒出一个人影。来人应该是一直躲在汽车阴影里等着一之濑从候车亭出来。
“啊……啊……”
过度的惊愕和恐怖,使一之濑双腿发软,瘫坐在被雾气濡湿的柏油路面上。人影穿着一件灰色雨衣,戴一顶黑帽子,把帽檐压得很低,此刻正从怀里掏出凶器,瞄准一之濑的头部直劈而下。
“一起玩吧……”
伴随着含混不清的说话声,耳边传来划破浓雾的刺耳声音。一之濑瘫坐在地,迅速扭动身体躲闪。
这一击没有打中头部,而是落在一之濑的右肩上,右肩的骨头瞬时碎裂,一之濑发出一声闷响,剧痛随即袭来。他左手捂住肩膀,双脚胡乱地蹬着地面向后直退。
“笑啊!”无情的声音透过遮在嘴上的白口罩传了过来,“喂,笑啊!”
对方再次举起凶器。一之濑挣扎着想站起来,一个劲地挥舞着双手,似乎忘记了肩膀的痛楚。不知是不是被一之濑疯狂的动作所迷惑,第二次攻击没有打中一之濑的身体,而是打在柏油路面上,发出“哐当”的金属声。
凶手身体顿时失去平衡,向前倾斜,一之濑来回挥舞着的手碰巧打到凶手的脸。头上的帽子被打飞,挂在耳朵上的口罩带子也被碰掉一根。一之濑清楚地看到对方的长相……
“啊啊。”一之濑不由得吐出呻吟般的声音。
(这张脸是……)
(我认识这张脸,几小时前刚刚见过。这——这张脸是……)
(是那个时候的客人……)
(那个时候——是在我给榎田打电话,约今晚见面的时候走进店内的客人。)
(这张脸我认识。)
(十二点半在五之谷公交车站碰面的谈话被这家伙听到了。)
(我认识这张脸……)
(然后,这家伙藏在这里等着我们……)
凶手丝毫没有露出畏缩之色,重新握紧凶器,眼中充满疯狂的阴暗之光,冷冷地注视着像乞求原谅般跪在地上的一之濑。
“你们都是坏人!”
说完,凶手第三次举起凶器。“你们都是坏人。”
一之濑来不及起身逃跑,只能胡乱地挥舞着双手。然而,这次没有起到任何效果。
“你们……”
从斜上方落下的凶器,命中一之濑头侧,眼镜也被这股冲击力打飞。他随即横倒在地,像被孩子们残忍摔在水泥地上的青蛙一样,四肢不停地抽搐。
“你们……”
凶手踩住一之濑失去抵抗力的背部,执拗地继续攻击他。头盖骨迸裂,鲜血和脑浆四处飞溅,湿润的黑色柏油路面霎时一片暗红。
(你们都是坏人!)
凶手冷冷地俯视着已经断气的第四个男人,在心中疯狂地反复默念。
(你们都是坏人!)
(当时,你们……)
(……这是复仇!)
(复仇!)
红色小丑的幻影,再次浮现。
陡峭的悬崖边,挡住去路的无底深渊。
背对深渊的小丑,装出一副丝毫没有发觉自己身处悬崖峭壁的模样,拼命地挤出笑容,不停地跳着舞……
那是他。
那也是我们。
那既是他,也是我们。
多么滑稽。多么愚蠢。多么可悲。
啊,多么……
那样的穷追不舍。
静止在黄昏之时。在延伸至永恒的瞬间,幻觉消亡。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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