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都宛如动作片中的场景，但我不是坐在电影院或者电视机旁，而是开车去几分钟前发现的一个犯罪现场。

三公里之外就能看到半空中的火光和烟雾。到达路障时，我发现有消防车和警车停靠在路边，一辆救护车蓝灯闪动。警务人员正在用对讲机通话，身穿纸质防护服、携带勘查箱的技术人员正来来回回忙碌取证。我走向调查专员，他站在主要证物——一辆烧焦的、随时都可能散架的车辆残骸旁。在这里，邓斯多夫和阿尔斯费尔德之间的乡间公路上，一辆全速行驶的汽车发生爆炸，之后被大火烧毁。

只有在怀疑发生了非自然死亡，即谋杀、自杀或事故，并且需要法医的专业知识时，我们这些法医才会被召唤至现场。例如，我们会在现场确定暴力死亡是否与遗留的作案凶器相匹配，或者如果有人从楼梯上跌下来，是意外失足还是被刻意伪造了现场。

我简单与专员交谈了一下。为了更清楚地了解发生的事情，我必须尽快获得详细信息。据刑警描述，收到目击者报告，一辆行驶中的汽车发生可怕的爆炸，所有车窗都碎了，一部分残骸飞上空中。汽车在距爆炸现场五十米处的对面车道上停下来，并在那里被完全烧毁。据警官说，一名农场主见状立即跑到事故现场帮忙，但是由于火焰的热度，他无法接近汽车。他打电话报警，警察又通知了急诊医生和消防部门。

农场主站在调查专员旁边，难以置信地摇着头：“那辆汽车竟然会被烧成这个样子！”他显然惊呆了。

这辆车一半停在路边，另一半停在路旁的草丛里，因全车尽毁，我甚至不能分辨出那是辆什么车。所有车门都是敞开的状态，所有车窗都已破碎，引擎盖也是敞开的。发动机的零件被炸毁，像金属内胎一样横在街上。烟雾、汽油和烧焦的塑料散发出刺鼻的恶臭，还夹杂着泡沫灭火剂的味道。爆炸释放出的热量是如此之大，以至于车辆底部和轮胎完全黏在了路面上。

“麻烦您看一下汽车后座。”那个警官对我说。

车里的气味也很刺鼻，座椅的装饰和机舱装饰件的塑料部分几乎全部被大火烧毁。后座上有一具尸体，其身体大部分已被大火烧焦。手臂和腿像胎儿一样弯曲，仿佛受害者想要以此种姿势保护自己免受火焰侵害。可惜面对这样的大火，任何姿势都无济于事。爆炸和大火以其巨大的破坏力将受害者摧毁，甚至下门牙也被毁坏。死者颅骨破裂，颅腔中被烧焦的脑组织明显可见。场面触目惊心，惨不忍睹。然而真正使人恐惧的是，后座的骨架是车里唯一的乘客，驾驶员和副驾驶位都是空的，没有司机，没有其他乘客。调查人员面临一个谜团。在犯罪现场，人们对犯罪的种种可能进行了猜测。

调查专员说：“车里没有其他人，如果有，他是怎么出来的？”

一名技术人员说：“一定还有其他人在车里，否则是谁把车开到这里的？”

司机在事故发生前逃离了汽车？他是如何做到的？他应该是在车辆驾驶过程中跳下车的，而农夫和其他目击者目睹了爆炸。警察封锁了高速公路并搜查了该地区，只找到了破碎的玻璃和在爆炸中被抛出车外的安全气囊残骸。汽车显然不是后座上的死者驾驶的。

还有一个棘手的问题：爆炸和之后发生的火灾使我们既无法查到车主，也识别不出汽车品牌。调查专员说：“可能是奥迪，但我不能确定。”

核心问题是：汽车为什么会爆炸？但如果无法确定死者身份，调查人员就无法展开工作。法医的作用显然举足轻重。

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我们根本无法发挥作用，因为还不能确定这是否是一起暴力犯罪。处理这类案件的一般流程是，警察打电话给有关部门，获取检察官的尸检许可。

法医技术人员将尸体抬出汽车。这并非易事，因为后座软垫中的肌肉和组织残留物已经与塑料的残余物融为一体。

稍后当我回到研究所时，检察官办公室的传真和验尸令已经摆在了我的办公桌上。

死者的身份？车辆的归属？这两个问题仍然没有答案，更不用说犯罪的性质和结果了。是的，我们甚至都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行为”，无论是他杀还是自杀。我们通常将该类事故称为“事件”。但无论如何，我们别无选择，只能系统地、逐步地进行尸体表面检查和内部解剖，并寄希望于刑事调查部门和取证人员可以找到其他证据。

我们要进行的这次尸检难度非常大，死者的肉身几乎不复存在，只剩一具骨架。在开始尸检之前，我们小组的一名医生说：“您甚至无法分辨这是男人还是女人。”的确，大火烧毁了死者所有的性别特征，尸体不过是一具烧焦的骨架，纤维状的焦肉和衣物残留像怪异的拼布一样铺在上面。

我本人很少见到烧伤程度如此之高的尸体，所有的脂肪和肌肉组织都被烧毁。这不足为奇，因为人类脂肪是油性成分，在高温下非常易燃。软组织，即皮肤、皮下和身体的脂肪组织也几乎不存在了，烧焦的、碳化程度各不相同的组织残留悬挂在骨架上。

如果人体组织被烧毁殆尽，我们便无法得出有关受害者身体的任何结论，我们无法确定他或她生前体重适中还是营养不良或者超重，无法再依据体长和体重加以推断。

尸检时，通常会首先检查尸体上明显的伤口和骨折，从中可以获得死者死亡的第一条线索。尸检的顺序是由上而下：先从头部开始，最后检查脚部。我们曾经给一位右前臂折断的死者做过尸检。我们将之称为“创伤性截肢”，而这种创伤明显是因暴力产生的。

连接手部和上臂的尺骨和桡骨被完全切断，右肘关节的整个肌肉骨骼系统（韧带、关节囊和软骨）被烧毁。关节暴露在外，烧焦的碳化组织如同经过阳光暴晒后融化的橡胶。右股骨以下缺失，膝关节看起来像一个黑色的火山口。

“创伤性截肢，右肢损坏。”我用口述录音机录了下来。

通常，也就是说按照工作惯例，我只录下在体表检查和验尸过程中发现的大部分能够确认的事实，有时甚至是在解剖室完成尸检之后的晚上。我时不时录下一些细节，以免在下一次尸检前忘记它。在出现此类疑问的情况下，听写机总是被放置在触手可及的范围之内。首席验尸官或第一尸检人员用录音的方式发表见解，作为书面报告的依据，秘书处会将记录写成书面的验尸报告，然后由第一和第二医务人员阅读确认，最后由双方签字。

面对这样一个死者，其皮肤和身体组织对我们而言已经没有多少价值了。躺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团黑褐色、融化变形的团块，只有骷髅头骨及其手臂和腿的残骸提醒我们这曾经是人类。胸腔已经破裂，爆炸显然从正面毁坏了他的胸部。大火也彻底毁掉了三根肋骨，其他肋骨则呈黑色，像被烧毁的船板一样从躯干中弯出。我们可以看到肺和隔膜缩小到四分之一。巨大的热量使肠子里的空气变暖，如此大的压力在腹腔中积聚，最终导致腹壁破裂。小肠的一部分因为高温而焦灼和收缩，从伤口渗出，呈黑色分散卷曲缠绕在腹部。当我们将尸体运到解剖台上时，尸体竟然动了一下。在场的一名医学生说：“就像一条鳗鱼。”

颈部和头部的情况也不乐观。整个颅骨呈灰白色，正如我们一位验尸员描述的那样，简直“糟透了”。眼窝只剩下骨骼，这给我的工作制造了很大的障碍。上下颌也被烧得只剩下骨头，几颗牙齿在高温下被完全烧毁或粉碎。舌头的纹理质地看起来宛如一块熟肉。

当我们完成了体外检查并准备开始进行解剖时，一名法医工人透过玻璃幕墙向我们招手。玻璃幕墙将部门大厅与研究所的走廊分隔开。负责调查此案的人员来了，正在办公室里等待。

我们在经典剧集《CSI》中经常看到这样的场景：兴奋的警官来到法医部门取证，希望从那里获得进一步的信息来展开调查，并提示法医人员在进行尸检时应该把重点放在哪些方面。确实，出于各种原因，负责案件的刑警会不时与我们研究所的人员联系，但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会通过电话或者以电子邮件和传真的书面形式来进行沟通。

我们刚刚从专员那里获悉，由于金属已熔化，犯罪调查中心的同事到目前为止只能确定爆炸车辆可能是奥迪。大火令金属表面熔化，给辨认车号带来了很大的困难，如果想要精确地识别，就必须采用科技手段，而这个科学鉴定的过程比较漫长。

这位警官带来一个消息，一名来自阿尔斯费尔德的妇女报告她丈夫失踪，这个信息无疑对我们打破僵局至关重要。

四十五岁的多拉·克莱因听到消防队的警报声时，担心这可能与她的丈夫有关。她的丈夫托马斯最近表现非常古怪。自从他和最好的朋友的妻子恋爱以来，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在与妻子频繁的争吵和讨论之后，托马斯·克莱因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当行为，他在隔壁的朋友家住了一段时间，以期拉近双方的距离。“我真是一头蠢猪。”他曾经自责地对妻子说。

根据这名女人的证词，警局派出两名警员去儿子尼古拉斯·克莱因那里取证。儿子说，父亲在前一天晚上奇怪地对他说了再见，“这里的一切都留给你，我现在要走了”。他边说边拥抱了儿子，“我爱你。”他说，然后离开了房间。妻子和儿子都肯定他死于自杀。

尽管没有证据表明这起事件与我们的案件有关，但这些陈述足以促使我们在尸检中寻找有关自杀的证据。

顺便说一下，在法医学领域中，我们总是用“自尽”而不是“自杀”（自我谋杀）来界定这类事件，因为从法律层面上看，“自杀”一词从其术语逻辑上看是矛盾的。根据法律对谋杀的定义，成为凶手要满足以下要求：犯罪者必须存在谋杀的动机。或是对性本能的满足，或出于贪婪等其他卑鄙的目的，可参照德国《刑法》第二百一十一条。而且动机不能是“对生活的厌倦”。

那些自杀的人并没有伤害他人，而是自己看不到希望，走不出生存的困局。因此法医不以自杀定义这些结束自己生命的人，而是自尽。

对于所谓自杀式炸弹袭击者来说情况有所不同，因为他们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杀人，杀死很多人，而且他们只有被批准后才可以自我了断。从法律角度来看，他们也被认定为凶手。

一个精神健康的人常常想当然地认为很少有人选择在一个温暖明媚的春日里结束生命，但是统计数据表明，这是正常现象。原因很明显：在一年最为阴冷黑暗的月份，沮丧的人比在温暖明亮的月份更容易接受自己的“黑暗”状况。认为大多数自杀事件发生在圣诞节的流行观点其实是个“冬天的童话”。相反，春季和夏季的自杀人数却高出很多——尤其集中在夏季。对抑郁症患者而言，晴朗的天气与他们的心理状态形成一种强烈的反差，尤其使他们感到绝望。谋杀和其他暴力犯罪在春季和夏季发生的频率也远远超过冬季和圣诞节期间，而其原因比自杀更为复杂。

如果托马斯·克莱因确系自杀，那么一定是他自己制造了这起爆炸事件。因此我们在尸检中首先要做的就是验证在爆炸发生时该男子是否还活着。

当我的手术刀插入被烧焦的残留组织时，里面渗出一些血液。我发现打开的胸腔和腹腔中除了焦肉的味道外，还存在另一种气味：汽油。这可能表明火势曾经加速蔓延。另一方面，汽车的油箱也爆炸了，这就是可以闻到汽油味的原因。我们据此将“怀疑使用助燃剂”的猜测转移到证据保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