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我给这名七岁的小女孩进行尸检之前已经有人警告过我，她会在全国范围内造成巨大轰动，因为这是一起蓄意且残忍的儿童疏忽案例。

调查档案中的照片使我对这个女孩死前地狱般的遭遇有了初步的印象。检查过杰西卡的“监牢”并下令逮捕她父母的刑警也向我描述了案发现场：即使站在屋中，只有在通往走廊的门是敞开的情况下才能识别出小房间的轮廓。没有光，唯一的窗被黑色不透明胶带封死了。女孩已经在这间屋子里待了五年，而在最近几个月里，由于饥饿和虚弱，她甚至无法爬行。

急诊医生对死亡的孩子进行粗略检查后立即通知了警方。杰西卡瘦弱的身体奇怪地缩成一小团，七岁的她仍穿着纸尿布，腹股沟区用电线固定，小小的房间里一片漆黑，只要看到这个场景就知道疾病不是导致女孩死亡的原因。杰西卡是死于令人难以置信的父母疏忽。

此类案件警方一般会很快处理。刑警专案组迅速通知了检察官办公室，检察官即刻下令对尸体进行尸检。

对我而言，此次尸检的目的不是为了确定谋杀，涉案人维拉·费希纳和她的伴侣奥托·赫布纳已被拘留。尸检任务只有一项：确定和记录杰西卡死亡的细节，以作为审判和量刑的基础。

虽然我知道此次尸检只是常规操作，虽然我事先已经掌握了某些事实，刑警也告诉了我很多信息——即使如此，接下来的六个小时中发生的一切依然深深震撼了我。

我看着解剖台上那个赤裸的小身体。女孩的衣服放在一张桌子上：杰西卡在尿不湿外面穿了一件绿色的T恤衫和蓝色工装裤，看起来像数周甚至数月都没有换洗过的样子。

我已经学会在工作中和受害者保持足够的距离，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对发生的一切都无动于衷。杰西卡死前，她的父母曾打电话给急诊医生，把“孩子饿了就打电话向急诊医生求助”当作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母亲告诉当值医生：“我总是给她吃东西。”所以当值医生在日志中记录道：“她昨晚吃了鸡肉和巧克力布丁。”

而我所观察到的似乎也证实了维拉·费希纳的说法：女孩的口部和下巴糊满黏稠的深色污垢，显然是呕吐物：鸡肉和巧克力布丁。

在尸检之前通常要先测量体重。杰西卡体重不到十公斤，身高只有一米〇五！而一个正常七岁孩子的身高一般是一米一三到一米四，体重在十七到三十公斤。根据滑铁卢分类，杰西卡属于严重的慢性营养不良。

我的目光扫过秤的示值和死者，一幅幅集中营遇难者的图像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就像我学生时代在书籍和电影中看到的那样。为了找到生动形象且具有可比性的资料充实我的验尸报告呈交法庭，我后来又不得不来到了华沙犹太人档案馆。

尸检提供了更多的证据。没有发现肌肉、脂肪和组织的迹象。我只看到一层黄白色羊皮纸般薄薄的皮肤铺在骨头上，面颊消瘦，双目凹陷，短短的头发干枯而脆弱，有几簇被扯掉了。

我没有发现任何外部暴力的痕迹，这并不奇怪。因为这并不是关于身体暴力，而是绝对的冷漠：杰西卡并未遭到殴打或虐待，而是被监禁起来，被父母排除在生活之外。

尽管没有强奸的迹象，但肛门生殖器区域的境况令人震惊：肛门和阴道被结痂的污物覆盖，已经变硬的粪便从直肠中突出来。整个区域严重发炎。后来我看到尿道、膀胱和肾盂也发炎化脓了。

腿骨向内强烈弯曲，这是佝偻病的特征。杰西卡的一只腿骨在试图站立行走时被折断，无法自然康复。由于骨质不能钙化，骨骼不再能够支撑体重，杰西卡只能用四肢活动，直到最终被饿死。实验室的血液检查显示女孩血液中维生素D含量过低。这是预料之中的，因为如果人体能够接受足够的紫外线，即可从自身的胆固醇中获得这种维生素，而维生素是构建骨骼的关键因素。维生素D对于钙和磷酸盐的代谢是必需的，因此对于牙齿和骨骼结构的生长也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这个七岁女孩的腕骨相当于三岁女孩的骨骼发育程度，迄今为止这在世界范围内都没有先例。杰西卡生前的日子显然是极其黑暗的。

警方经过调查发现，杰西卡最初在一个小镇长大。以前见过这个孩子的邻居回忆说：“那是个不起眼但快乐的孩子。”自从父母搬进城里后，她的苦难就开始了。从那时起，杰西卡一直被关在黑暗的房间里，没有玩具，忍受肮脏和饥饿，像动物一样被完全忽视。要么不给她吃任何东西，要么就给她吃很少食物。邻居们从未见过这个孩子。当父母领着政府的救济金和儿童金日日夜夜在酒吧和娱乐场所吃喝玩乐时，杰西卡独自一人被关在狭窄而黑暗的房间里。暖气的调节器被电线固定在零级，电线与固定杰西卡尿不湿的线类似。杰西卡在冬季必定承受了极度的寒冷。当她刮掉墙上的灰泥来让自己产生吃东西的幻觉时，陪伴在她父母身边的是一只吃饱喝足了的猫。

主审法官在宣判时说：“这样的行为是不可想象的。”我作为专家坐在法庭上，有机会亲眼看到杰西卡的父母：维拉·费希纳神情呆滞，而她的伴侣奥托·赫布纳目光在辩护律师和他的手表间来回游移。尽管维拉·费希纳与酗酒的母亲在一个“被忽视的家庭”里度过了一个“悲惨的童年”，十八岁就生下第一个孩子，并很快将孩子送养，但精神科专家在孩子母亲那里并没有发现她曾产生过愧疚感的证据。法官表示，绝对不能以任何理由或根据为这种令人发指的行为辩护。另一方面，奥托·赫布纳被定为限制责任能力人，这是基于其早年的大脑损伤和长期酗酒，以及严重的情感缺陷所导致的社会适应障碍给予的判决。

杰西卡的父母因谋杀罪被判终身监禁。

法官在宣读判决时对杰西卡的父母说：“您的行为源于无情、麻木和恶意的认知，因为您只想与朋友在声色犬马中度过一生。”

如果我有机会对杰西卡的父母或其他被忽视儿童的父母说些什么，或者以法医的身份为法庭提供建议，我会这样做吗？答案是否定的。我的工作仅限于发现与犯罪有关的医学事实。解剖台上死者的命运往往是可怕的，这就容易使法医将个人的情感代入，向死者亲属揭示死亡真相或者明确提供证据给肇事者定罪。但这并不在我的权限范围之内，而且会损害法医必备的客观性和公正性。

虽然如此，但作为两个孩子的父亲，我对这起极端残酷的忽视案例的确有一点想法，我想知道杰西卡的父母究竟为何会犯下如此难以置信的错误，以至于会发生这种令人发指的惨案。忽视儿童是否是我们时代的社会现象？因为杰西卡不是一个孤立的个案。并不仅仅是那些疲于奔命的父母，还有所有在痛苦中生活又在痛苦中死去的人们，他们周围没有任何人意识到这一点，大家都漠不关心。杰西卡无人照管，她没有朋友，没有亲戚，也没有医生和相关部门过问！尽管她过了接受义务教育的年龄，却并未出现在学校，她的父母只是收到了一封提醒信件。渐渐地，杰西卡消失在她本应生存的环境里，再也不被看见，直到最终不复存在。

尸检集中在以下问题上：忽视所造成的众多身体伤害中，究竟是哪一个最终导致了死亡。

杰西卡的身体已经完全没有皮下脂肪。肺和肝等器官中几乎没有血液，基本功能已经丧失。她所有的内脏仅占正常体重的百分之十至百分之十六。

在胃中我们果然发现了来自前一天晚上的残余食物。纤维结构和深色材料是肉和布丁——鸡肉和巧克力布丁。我们还在粥状残留物里发现了女孩的头发与墙壁上的灰泥以及地毯和墙纸的混合物。这一切都表明杰西卡饿了。

但事实并非如此。

真实情况是在我们打开杰西卡的大小肠后发现的。我们想知道杰西卡晚上吃下的食物有多少被消化了。我们得到了一个奇怪的答案：完全没有，因为根本没有剩余的空间。小肠和大肠完全被粪便结石阻塞，直至肛门，粪便由于缺乏水分而硬化成结石。这些粪便重达八百克，而这使得杰西卡的体重相对于标准体重又下降了百分之十。

为了了解女孩体内液体缺乏的严重程度，我们必须首先确定她体内的尿素含量，分析眼睛的玻璃体液。毫无意外，我们发现尿素含量达到每一百毫升二百一十二毫克的极高值，这表明生前体内水分严重不足。由于缺乏液体，肠内增厚的粪便无法排出，这就是整个肠道被阻塞的原因。由于便秘，肠道运动功能在某一刻丧失，从那时起，杰西卡的肠道便不能再运输食物。当杰西卡终于有东西可吃时，她却无法消化任何食物，她实际上是这样被饿死的。

打开气管和支气管时，我们在呼吸道中发现了与胃中相同的食物残留。现在我们知道了杰西卡是如何死亡的：当女孩终于得到食物时，她吞下了它们。食物到达胃部即停止输送，因为肠中的粪便结石阻塞了食物进一步消化的路径。之后出现胃痉挛，食物的一部分被杰西卡呕吐出来，而另一部分进入气管和呼吸道。异物阻塞了气管和与之相连的支气管系统，导致杰西卡无法呼吸。杰西卡最终死于窒息。

这就是杰西卡残酷而讽刺的命运：在长时间挨饿之后，父母终于给她送来了食物，而这个濒临饿死的孩子却死于她的最后一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