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晴朗的夏日，一对年轻夫妇在湖上泛舟游览。突然，他们看到一个貌似麻袋、篷布或树干的物体。然而漂浮在水面上的却是一具人的尸体。

对于游人而言，目击水上浮尸总是不同寻常且令人震惊的经历。当水警赶到并用船钩将尸体打捞出来后，这些专业人员却对眼前的尸体惊讶不已，原因有两个。

其一，尸体看起来不像溺亡。与在易北河畔发现的头部相反（请参见“合二为一的调查”），死者面部轮廓仍然清晰可见。他整个面部像被敷上了一层蜡质，其组织也没有典型溺尸的海绵状和柔软性。

但更加令人感到诧异的是死者身上保留的衣服，它们似乎与当今时尚格格不入：一件已被水软化的白色荷叶边衬衫，看起来像十九世纪的礼服外套，胸前还打着礼结。这身装束和当下服装潮流相差甚远。还有死者左脚穿着的鞋子，鞋底镶有粗大的钉扣和黄铜扣环，仿佛来自几个世纪以前。

水警、警官和年轻夫妇都既激动又好奇，他们对这具身着老式服装的尸体展开了种种猜测。

有人说：“他来自上一个时代。他的尸体可能已经在水里泡了数十年，甚至几个世纪了。”

水警说：“要是那样，死者的脸就不这么容易辨认了。”正是这名水警用船钩将死者从湖中打捞出来的，他吹嘘说这是他服役十一年来第十二次以单手“从激流中抓住”的尸体。

一名警察说：“从衣服看，尸体好像已经在水中泡了数百年。”

“但脸看起来不是这样。”和女友一起发现死者的年轻人说。

犯罪现场的一名刑警技术科调查人员说：“也许是他穿上破旧的衣服，然后溺水而亡。在某些角色扮演游戏中，人们会穿上古董服装，在城堡中跑来跑去。”

无论我如何给死者翻身，尸体给我的感觉比起在水中被淹死很久的尸体，似乎更让我联想到一具穿着老式服装摆在橱窗里的人体模型。但后者对于法医而言也并不神秘，因为我们在做科研时曾经接触过这种罕见的现象。

我们在研究所里脱掉尸体的衣服，看到一具几乎被石化的、貌似用石灰或石膏制成的尸体。皮肤非但没有变软，身体和四肢反而被一层灰白色物质封闭起来。这层物质具有很强的稳定性，可以保护尸体形状和轮廓不受环境的影响。

在法医学中，该现象被称为“尸蜡”，是一种自然的尸体保存形式（与人工保存方式相对，如古埃及的木乃伊）。该术语来自拉丁语Adipocere/adeps：脂肪，cera/cira：蜡。另一个常见的术语是“脂肪蜡”，但与“尸蜡”一样，它们在某种程度上都具有误导性，因为尸蜡形成的原因并非是脂肪和蜡的化学变化，而是高级脂肪酸的化学变化。

最早对尸蜡作为自然尸体保护方法的科学研究可以追溯到法国科学家佛克洛伊和图雷，十八世纪末，他们在巴黎圣天真公墓重新安置死者时首先观察到了这种现象。集体埋葬在拥挤不堪的巴黎公墓中的一些尸体尽管已入土很长时间，但并未腐烂，某些部位依然保存完好。

那么尸蜡是如何形成的？

前提条件是尸体必须要处于非常潮湿的环境中，并且没有空气供应。如果这两个条件都满足，在水下、洞穴或潮湿的坟墓中，尸体皮下脂肪组织的皮脂腺和汗腺导管就会出现液化脂肪。这种组织首先会形成油腻的团块，然后慢慢皂化成蜡一样的稠度。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蜡”变得越来越坚硬，直到最终变成灰泥状、灰浆状的物质，尸体从而被保存下来。灰泥状的外壳使组织的结构即使重新暴露于空气下也能抑制细菌的分解，这种因其外观而被称为“石膏尸体”的身体和面部可在死亡后数十年得以保存。

尸蜡对法医鉴定有很大帮助，鉴于大多数情况下脂肪蜡可保持皮肤的稳定性，尸体上可见的伤害、勒痕、疤痕和文身等都能很轻易被识别出来。从蜡尸上也可以分离出DNA进行分析。我的同事就曾经鉴定过一条被螺旋桨斩断并在水中泡了两年的腿，根据其DNA找到了腿的所有者。

此外，蜡尸的牙齿状态和骨骼也相对容易进行鉴定。

其实真正困扰我们的并不是这具身体和面部轮廓均保存完好的尸体，而是死者的装束。我们团队一名成员突然冒出一个可以解决难题的想法：“也许我们应该给大学的历史系打个电话，让他们派一位教授过来帮我们仔细研究一下死者的衣服，判断一下这些衣服是否确实属于历史遗物。”

研究所的调查人员感激不尽，他们即刻开始行动。专家很快赶到，他以专业的目光仔细审视我们从死者身上脱下的衣服，检查之后给出了评估：该男子的礼服外套和鞋子与十九世纪的流行风格相符，而且基本上可以肯定是当时的做工。国家刑事警察局一位纺织专家的意见消除了最后的疑虑。实际上，我们现在处理的是一起至少在一百年前沉入湖中而尸体得以自然保存下来的死亡案例。

一方面，这意味着躺在我们解剖台上的人是一个无比惊人的发现；而另一方面意味着没有什么情况再需要我们跟进。因为即使是谋杀案，凶手也早已不在人世。

因此检察院没有下令进行尸检。对于执法部门来说，只要能够确定不是当下或最近的死亡即可。但是正如我在本书导言中强调的那样：法医学从死者那里学习是为了服务生者。因此科研也是我们工作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我们法医小组被允许从死者的大腿骨中取出一小块来进行研究。

有不同的年代测定法可以确定骨骼和有机物的确切年龄，其中最著名的是“碳测年”，也被称为“放射性碳定年法”或“碳十四测年”。它被广泛应用于考古学、人类学、气候学和地质学方面，法医在某些情况下也会使用该方法测年。

碳十四测年法可测定骨龄几百年的骨骼以及不超过五万五千年的所有含碳有机物。碳十四测年法基于天然存在的放射性元素（即所谓的同位素）的自然衰变。其演进过程如下：在高层大气中含有大量的氮十四，在宇宙射线的作用下形成放射性氮同位素碳十四（氮和碳是基本元素）。

在植物的光合作用，即在光或太阳能的帮助下，二氧化碳和水形成碳水化合物，碳十四同位素和稳定的“普通”碳十二同位素均被植物吸收。这两种同位素最终与植物一起进入食物循环，从而进入人类和动物有机体，然后在生物体中形成恒定的碳十四与碳十二同位素比率——因为至少在生物体还活着的时候，需要不断摄取新食物和排泄。如果生物死亡，则不能再自然吸收任何新的碳，并且不稳定的同位素碳十四将以恒定速率衰减。

已知半衰期，即组织中碳十四同位素的量减半的时间为五千七百三十年。为了能够确定样品的年龄，就有必要找出仍然存在的碳十四原子的比例。

由于稳定的碳十二同位素不会衰变，因此可以根据碳十四与碳十二同位素的比率来计算有机物的年龄以及死者的骨骼年代。

纺织品报告和碳十四的调查结果显示，这位在湖里被发现的男人死于十九世纪后期。

尸蜡现象解释了为何尸体能够被保存这么久。不过还有另一个问题需要解答：如果死者躺在湖底长达一个多世纪之久，为什么他会在一百多年之后突然浮出水面？

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是一个众所周知的在科学上相对容易解释的现象，我们可以将他作为气候变化后果的一个警示：死者躺在湖底一个多世纪，那里的水温只有四摄氏度。这是一般冰箱设定的温度，也是尸体在法医冷藏室中的保存温度，因为在该温度下，尸体不会腐败。

在过去几十年中，全球气候逐渐变暖使湖底的水温上升到四摄氏度以上，导致尸体中产生腐烂性气体，从而给尸体提供了浮力。这就使得这个生活在十九世纪的男人终于从湖底浮出水面，并被船上的夫妻发现。

尸体自然保存现象不仅仅出现在湖泊或河流等水域中。我们都听说过沼泽木乃伊，这些尸体在酸性很高的沼泽环境中得以永久保存。沼泽木乃伊曾在石勒苏益格州的施洛斯·高托夫展出过，令人印象颇深。我小时候母亲和祖母最喜欢在周日带我去考古博物馆参观。作为一个小男孩，我曾无数次将脸贴在展柜的玻璃上，在“来自温德比的女孩”（但根据DNA分析是男孩）、“来自达明斯多夫的男人”和“来自奥斯特比的男人”头骨前流连。那时我已经开始对沼泽尸体及其死亡原因的猜测着迷。他们是被处决的罪犯？是人类为异教之神的献祭？是穷人的葬礼（因为那时较富裕的死者通常被火葬，灰烬被埋葬在坟墓中）？或者是不小心迷失在沼泽中的路人？

大多数专家认为这些人死于非自然的异常情况。腐殖酸是高分子化合物，可抑制腐烂过程，从而使尸体得以保存。这些尸体大部分是在沼泽下面的泥炭层中被发现的。它们的皮肤看起来很脏，颜色介于深褐色和黑色之间，刚打捞上来的尸体潮湿且易变形，如同柔软的鞣制皮革。尸体被打捞出来之后，腐烂过程会很快恢复，因此如果要使它们保持原始的形状和状态，则必须迅速进行保存处理。

今天仍然可以找到沼泽木乃伊，尤其是在德国北部和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南部。如果不是自然死亡，几乎都可以看出他们因何而死。来自丹麦的“托兰德男人”的脸部被保留下来，面部细节栩栩如生，即使在将近两千年后，他的脖子上仍保留着勒痕，表明他是死于绞刑或被勒死的。

与脂肪蜡尸一样，许多泥炭尸也可以通过DNA轻松加以分析，因为未腐烂的尸体不会导致蛋白质和核酸的降解。碳十四方法的测量结果表明，最古老的沼泽木乃伊死于两千五百年前。

截止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科学界一直认为形成一个典型的沼泽木乃伊，需要几个世纪的时间。然而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不久，下萨克森州的农民发现了德国和英国轰炸机飞行员的沼泽尸体，这些飞行员驾机坠落在沼泽地里，并沉入其中。他们呈现出了典型沼泽尸体的特征。

自然木乃伊的另一种现象是所谓的永久冻土尸体。如果一个人死于永久冻土区（例如西伯利亚，加拿大北部或阿拉斯加的大部分地区），人体组织的水分会蒸发在冷空气中，直接完成从“固态”到“气态”的升华，不需要再通过“液态”这一中间环节。高山常见的低气压和干燥环境也增加了水蒸气的压力，使之能够更快逸出，可以说身体是被“冻干”的。如果生物体中没有水分，其衰变过程将大大减慢，在低于冰点的温度下，腐败和衰变将不再发生。

这些永久冻土尸体已经被保存了数千年。完全干燥的冻土尸体在挖出后可以保存数十年，不会产生任何化学变化。

您或许读过有关猛犸象被发现的事件，美国和俄罗斯的研究人员目前正在通过猛犸象的几簇毛发来解析它们的DNA。毛发来自两头西伯利亚的猛犸象，其中一头在冰层中已经保存了大约二十万年，另一个甚至长达六十万年。毛发是提取具有千年历史DNA的极好来源，因为它的真菌和细菌含量通常比皮肤软组织和内脏器官少。虽然目前的科学水平还无法从DNA中克隆出这个庞然大物（这个想法在二十年前曾被认为是完全荒谬的），但在不久的将来，这似乎并非不能实现。一个原始的“侏罗纪公园”可能会成为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