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一辆雪铁龙出租车停在了大门前。
“一位年轻的小姐走下出租车,慷慨地付了车费。司机提着行李跟在她身后。她羞怯地沿小径向我们走来,自报姓名是费伊·西顿,新聘的秘书。
“她是否美丽动人?老天!
“请记住——二位得原谅我竖起食指提醒你们——请记住,起初,至少是当时,我并没有感受到她满溢的魅力。她始终都散发着一种谦逊内敛的气质。
“我还记得第一天她站在小径上,布鲁克先生把她介绍给在场所有人,包括那条狗。布鲁克太太问她想不想上楼梳洗。她身材高挑纤瘦,动作柔和,穿着一身低调的定制套装。她的颈项修长,深红色的头发浓密顺滑。一双细长的蓝眸如梦似幻,眼含笑意,但很少直视他人。
“哈利·布鲁克没说话,只朝假想中的高尔夫球挥了一杆,只听得‘咻’一声,球杆头部削断了草叶。
“我继续抽我的雪茄,一如既往、无时无刻不对人类行为充满强烈的好奇。我在心中高喊一声:‘啊哈!好戏开场!’
“这位年轻小姐叫人越发喜欢。这不太寻常,甚至有些诡异。她有脱俗的美貌和温柔的举止,最重要的是,那种超然的淡漠……
“以常人的标准来评判,费伊·西顿小姐是位不折不扣的淑女,尽管她似乎有意隐瞒甚至害怕这一点。她出身于一个很好的家庭,有苏格兰某位没落古老贵族的血统,布鲁克先生发现了这一点,对此印象极深。她并未受过文秘方面的职业培训,而是另有专长。”利高教授轻笑道,锐利的目光看向两位听众,“但她学得很快,工作效率很高,而且机敏灵巧,沉着冷静。如果布鲁克一家打桥牌——三缺一,或是夜间点灯之后想有人唱唱歌、弹弹琴,费伊·西顿也都会遵从。虽然显得羞怯拘谨,但她以自己的方式亲切待人,她还经常坐着凝望远方。有时你不免因此恼怒,心中暗忖:这个女孩到底在想些什么?
“那个炽热的夏天……
“在烈日照射下,河水显得黏稠而肿胀,日暮之后却传来蟋蟀响亮的吟唱。我至今仍无法忘记那年夏日的种种情形。
“生性敏感的费伊·西顿不太热衷于运动,不过真实原因是她的心脏比较脆弱。刚才我跟二位提到过一座石桥,还有那座废弃的石塔,我还说布鲁克一家下河游泳时会把石塔用作更衣室。费伊·西顿在哈利的鼓励下,也去游过一两次泳。高挑纤细的身材,红发藏在橡胶泳帽之下,显得那样优雅美妙。哈利与她在水面泛舟,带她去电影院看说着一口完美法语的劳莱与哈代[5],陪她在厄尔-卢瓦省[6]危险而浪漫的深林里散步。
“在我看来,哈利显然爱上了她。他的爱情发展迅速,二位知道的,虽然不像阿纳托尔·法朗士小说里描绘得那样快——‘我爱你!敢问芳名?’——但也够快的了。
“六月的某个夜晚,哈利来到我住宿的帝王酒店。他无法对父母诉说心中的秘密,却一股脑儿倾吐给我。也许是因为我具有同理心,尽管我常叼着雪茄,少言寡语。我一直在教他阅读法国浪漫主义作家的伟大作品,使他的思想日益成熟,那些书籍可能在某种意义上扮演了魔鬼代言人的角色。他父母知道了应该会不太高兴。
“那天晚上,一开始他只是站在窗前,手里摆弄着一个墨水瓶,直到把墨水打翻。但最后,他还是把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
“‘我已为她痴狂’,他说,‘我请求她嫁给我。’
“‘然后呢?’我问。
“‘她不答应。’哈利哭了起来。那一瞬间,我真的以为他会从敞开的窗户前跳下去。
“他的话让我十分吃惊:令我惊讶的不是哈利绝望的苦恋,而是女方竟然回绝了他。因为我敢发誓,费伊·西顿已经被打动,她已经被这个年轻人吸引。但是,没人能读懂女孩谜一般的表情:长睫毛下的蓝眼睛从不愿正视你,还有那种难以捉摸的、超脱俗世的冷漠。
“‘也许是你求婚的技巧太笨拙了。’我说。
“‘我对这种事一窍不通,’哈利一拳锤上刚才打翻墨水的桌子,‘昨晚我与她去河边散步。是月光的缘故吧……’
“‘我明白。’
“‘我对费伊说,我爱她。我亲吻她的嘴唇和脖颈——啊!这一点很重要,我吻得快要失去理智了。于是我请求她嫁给我。在月光下,她的面孔像幽灵一样惨白,她拼命说‘不!不!不!’好像我的话吓到了她似的。一秒钟后,她就从我身边跑开了,跑进废塔的阴影中。
“‘利高教授,在我亲吻费伊时,她就僵硬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座雕像。老实说,那种反应让我充满厌恶,即使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她。于是我穿过野草丛,跟着她走向石塔,并追问她心里是不是有别人。她吃惊地倒吸一口气,说没有,当然没有。我又问她,是不是不喜欢我,她说她喜欢。所以我说我不会放弃的。我不会放弃。’
“就是这样!
“这些就是哈利·布鲁克那天站在酒店客房窗前对我说的话。听了这番描述,我更疑惑了,因为费伊·西顿显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姑娘家。我安慰哈利,要他鼓起勇气。我还说,如果他行事机智一些,一定能俘获她的芳心。
“他确实成功了。不到三周后,哈利喜气洋洋地对我和他父母宣布,他和费伊·西顿订婚了。
“其实我觉得布鲁克夫妇不太赞成这桩婚事。
“注意,他们并非对女孩本人不满意,也不是对她的家庭、经历或名声不满意。都不是!不论谁都觉得她很合适。她可能比哈利大三四岁,可那又怎样?但布鲁克先生的英国式思维认为,儿子要迎娶一个刚到他们家来工作的女孩,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而且这桩婚事来得太突然,叫他们措手不及。话说回来,老两口是永远不会对哈利的婚事满意的,即便未来儿媳有百万财产和贵族头衔,他们也希望哈利等到年满三十五岁或四十岁再自立门户。
“所以除了一句‘愿上帝保佑你们’,他们还能说什么?
“布鲁克太太紧紧抿着上唇,泪珠沿着脸颊滑落。布鲁克先生对儿子的态度则变得直率真挚起来,仿佛哈利一夜之间长大了。父母趁着空当悄声喃喃低语‘我敢肯定一切都会没事的!’——就像在葬礼上谈论逝者灵魂的最终归属一般。
“请注意:老两口现在变得很高兴了,一旦适应了新的情况,他们便能重获乐趣。世上的家庭大多如此,布鲁克一家自然不能免俗。布鲁克先生期盼儿子更努力地经营皮革生意,把自家工厂的名号打得更响亮。毕竟,新婚的小两口还会住在家里,或至少住得离家不远。这样的安排很理想,像一首抒情诗、一曲田园牧歌。
“然后……悲剧发生了。
“这场沉重的悲剧仿佛是魔法变出的晴天霹雳,让人无法预料,无法招架。”
利高教授停下来。
他倾身向前,粗壮的胳膊肘支在桌上,前臂举起,左右两手的食指相抵。他每讲到一个要点,食指就对击一下,脑袋往旁侧微微倾斜。那副神情就像课堂上的讲师。那炯炯发光的眼神、光溜溜的秃脑袋,甚至是那抹滑稽的胡子,都放射出强烈的热情。
“啊!”他叹道。
他从鼻腔呼出一口气,坐直身子。搁在他腿上的粗手杖“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捡起手杖,小心翼翼地把它倚在桌沿。他又把手伸进外套内袋里,掏出一捆叠起的手稿和一张约有半张橱柜卡[7]大小的照片。
“照片里的这位,”他说道,“就是费伊·西顿小姐。我的朋友可可·罗格朗仔细地为照片上了色。手稿记录着这桩案件的详情,是我特意为谋杀俱乐部存档而写的。但是,请二位先看看这张照片!”
他把照片推过来,这个动作把桌布上的食物碎屑扫到了一边。
那是一张柔和的面孔,一张令人难忘、甚至感到不安的面孔,正透过照片凝望着观看者的肩后。眼距颇宽,眉毛纤细,鼻子短小;嘴唇丰满而性感,与顾盼姿态中的优雅精致不太相称。嘴唇恰巧遮掩了嘴角处的一丝微笑。暗红色的秀发如羊毛般滑顺,对她纤弱的脖颈来说,似乎有些太沉重了。
谈不上漂亮,但令人心动。那双眼睛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挑逗你,然后逃离——是讽刺吗,还是隐藏在冷淡表情之下的苦涩?
“现在,请二位告诉我!”利高教授仿佛胸有成竹,他扬扬得意地问,“你们能看出这张脸有哪里不对劲吗?”
注释:
[1]拭笔具是十九世纪的一种常用文具,用来擦拭笔尖,以防墨水堵塞笔管。
[2]威廉·伯克(William Burke,1792—1829)是一八二八年爱丁堡连环杀人取尸案的两名主犯之一。
[3]塞缪尔·赫伯特·杜格尔(Samuel Herbert Dougal,1847—1903),英国臭名昭著的杀人犯、性罪犯,一八九九年在牟特农庄杀害了与自己以夫妇名义同居的卡米尔·霍兰德,一九〇三年被判处绞刑。
[4]卡廖斯特罗(Alessandro Cagliostro,1743—1795),意大利魔术师、炼金术士。
[5]好莱坞双人喜剧组合,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至四十年代十分受欢迎。
[6]即沙特尔所在的省份。因有厄尔河、卢瓦河流经而得名。
[7]橱柜卡(cabinet card)是一种流行于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期的照片形式,通常大小为108毫米×165毫米。
请所有作者发布作品时务必遵守国家互联网信息管理办法规定,我们拒绝任何色情内容,一经发现,即作删除!
声明 :
本网站尊重并保护知识产权,根据《信息网络传播权保护条例》,本站部分内容来源网友上传,
本站未必能一一鉴别其是否为公共版权或其版权归属,如果我们转载的作品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速联系我们,一经确认我们立即下架或删除。
联系邮箱:songroc_sr@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