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呼吸,警探。”
萨克斯对医护人员点了点头,试着像他建议的那样呼吸。慢慢地……吸气……呼气。咳意立刻涌上喉咙。
一点也不好。
她剧烈地咳嗽,又吐了出来。
再来一次,控制住……注意感受自己的肺,胸腔的肌肉。是的,控制住。吸气,呼气。慢慢来。
好的,控制住。
没有再咳嗽了,很好。
“听起来好多了,警探。”医护人员说道。语气乐观的男人留着一头褐色卷发,皮肤呈摩卡色。
“我好了。”萨克斯嗓音粗哑地回道。
接着便吐了起来。
大吐特吐。
她坐在救护车的后座上,深深地弯下腰,呕出大量肮脏的泥水。
大部分泥水都涌进了她的肠胃,没有进入肺部。
她又干呕了几分钟,恶心的感觉渐渐消退。
萨克斯接过急救员递来的瓶装水,漱了口,然后把剩下的水都倒在了脸上。她无法想象自己脖子以下的部位是什么样子。萨克斯脱下衣服,穿上一套特卫强防护服,她总在车后备厢里放上一套备用品。她觉得自己的头发有三十磅重。她的指甲一直剪得很短,现在指尖仿佛画着哥特式的黑色月牙。
身侧是她的格洛克手枪。其他琐事暂且搁置,萨克斯最先对枪做了简单的拆卸检修。还用浸泡了霍普牌擦枪液的棉布通了通枪管。枪管已经被堵死了,这是很危险的。
“我吞下去的,”萨克斯问道,“都是些什么鬼东西?”
这句话是问亚瑟·肖尔的,此人是东北地质公司的高层,此刻正站在救护车旁边,对发生在萨克斯身上的事感到十分愧疚。
“泥汤。就是水、土壤、黏土还有些钻井机的柴油。没有其他有毒物质了。”
是啊,她嘴里却有股油味。萨克斯想起了曾经那段“坏女孩”的岁月:科迈罗需要加油,她却没有钱,只有一根长长的虹吸软管。她还知道当地那几个跑车赛车手和黑道的阔少爷都在哪儿停车。
又是一阵咳嗽和呕吐之后,萨克斯终于没有那么恶心了。
她安慰自己,至少她的膝盖伤势并不严重。虽然在摇晃的木板桥上摔了一跤,但她还能活动自如,至少没有像折磨她多年的关节炎一样。
萨克斯用力眨眼将呕吐时涌出的眼泪挤掉,注意到肖尔的衣服上有着一条一条的泥巴印。
“是你把我拉出来的?”
“我和吉布斯,之前和我们一起的那位。”
“他在这里吗?”
“没在,他去给他爱人打电话了,问她是不是还好。”
还好?萨克斯可是很不好。
“我得付钱给你。”萨克斯对肖尔说道。
男人眨眨眼,点了点头,可是显然他并不知道萨克斯在说什么。“感谢这次泥浴,要是在会所做这个起码也要几百美元。”
肖尔笑了。
萨克斯也笑了起来,同时用尽全身的力气抑制住即将迸发出来的呜咽。
这个玩笑并不是为了取悦肖尔,而是为了转移心头残留的恐惧。被深埋地下,动弹不得的绝望和灭顶的恐惧。
这次事故深深地困扰着她,深入骨髓。她无助地不断下沉,下沉,下沉,差一点就被活埋了——埋在干燥的沙土还是湿冷的泥沼中并没有什么区别。对萨克斯来说,都是地狱般的牢笼。
她克制不住再次开始颤抖的身体,想起了被埋葬多年的一段记忆。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读过一本书,似乎是叫《比想象更离奇》,书中写的都是一些匪夷所思但真实的经历。其中一个故事,是说人们挖起了一具棺材,却在棺材板内发现了很多指甲抓痕。读完这个故事后她有整整两天夜里不敢睡去,即便是后来不得不睡,她也拒绝盖毯子或者被褥。
“嘿,警探。你还好吗?”
她努力压制住崩溃的冲动,就像止住喉头的咳嗽,说道:“嗯,还好。”
深呼吸,萨克斯默念。
没事,没事。
她想打电话给莱姆。不,她不想。她想把车速开到一小时两百英里,疯狂地飙出去,就算烧爆引擎也没关系。不,她想回家,想回到自己的床上,缩成一团。
僵硬的双手、双脚、腰腹和脖子。她被潮湿阴冷的情绪掳住,无法摆脱。
萨克斯颤抖着,心想,不要沉沦。
医护人员说:“警探,你的心率……”
她的手指上还夹着一枚血氧夹,与急救车上一台重型设备连在一起。
呼吸,呼吸,呼吸……
“好些了。”
“谢谢。”萨克斯将血氧夹取下来,递给了医护人员,“我现在没事了。”
医护人员认真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直到此时,萨克斯才注意到,东北地质的工人们正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着什么。每个人的表情都有些不安,但似乎并不是因为萨克斯的濒死事故。
她又想起,刚刚主管说,之前与她交谈的那位工人吉布斯,去查看家中妻子的安危了。
出事情了。
她听到远处传来了鸣笛声,救护车和警车都有。
萨克斯记起来之前感受到的震动。当时她的第一反应是恐怖袭击,也许是双子大厦悲剧的重演。
“发生了什么?”她轻声问道,虚弱的语调一方面是因为担忧,另一方面是她的声带状况让她没法大声讲话。
一名男子回答了她,既不是肖尔也不是医护人员:“不管你信不信,地震了。”
话音未落,声音的主人——一个瘦削的男人走了过来,他皮肤有些苍白,四十岁左右,穿着灰色的休闲裤和白色衬衫,蓝色的风衣下还有一件必备的橙色安全背心。他将佩斯利花纹的领带塞进了衬衫的第三个和第四个纽扣之间,也许是为了不被工地的施工机器搅进去,而且脸上还戴着一副圆框眼镜。
他看起来挺特别的,萨克斯想了想,特别有科技感。
萨克斯看得很准,事实证明,此人正是一位科学教授。
肖尔向她介绍了唐·迈克利斯,他是隶属纽约州环境保护部的矿产资源部检查员,还是一名工程师和地质学家,迈克利斯解释说,监督钻探作业是他的工作,东北地质在建的地热项目已经获批,但由于该项目挖掘的钻井有五百英尺甚至更深,环保部对他们的施工进行了规范。一旦钻井作业超过那个深度,税务部门就将负责监督施工。
“地震?”
“没错。”
萨克斯回想起之前在一档电视节目或文章中看到过,纽约地区确实发生过地震。
“地震造成了什么损失吗?”
迈克利斯说道:“截至目前,引起了一处火灾,这也是地震对发达国家带来的最主要的损害。就算一幢大楼没有防震设计,一般还是不会倒塌的,但是建筑内的燃气管道却很可能因为地震受损,从而引起火灾。一九〇六年,旧金山大地震,并不是地震造成建筑物倾覆,是大火焚毁了整座城市。”
“我要站起来了。”萨克斯对医护人员说道。
医护人员有些不解地看着她:“好的。”
萨克斯以为他会劝阻。
“我要站起来。”
“你可以的。”
萨克斯站定不动,她感到有些晕眩,但站起来也并没费什么力气,只是身体摇晃了一下——主要是因为头发里糊住的泥巴,着实有些分量。
“地震强度多少?”
“不大。三点九级——这是里氏震级。”博学与天真同时体现在科学家的身上,他条理分明地向众人解释说,大家所熟悉的著名的里氏震级,现在已经不适用于多数的地震震级测量,只是用来描述等级较低的小震。“任何超过五级的地震都是靠MM(M om e n t o f Force),也就是力矩大小来衡量的。”
萨克斯没再向他询问更多,因为她知道,此人一定不吝赐教,再次滔滔不绝地给她科普起来。
但迈克利斯继续说道:“这种小震就像我们在工地看到的一样。纽约地区的断层不像加州那么活跃,也没有那么分明。又不像是墨西哥、意大利、阿富汗等地。对我们来说,这是好消息:这说明纽约发生地震的概率较小。但也有坏消息:这里的地质也决定,如果发生较严重的地震,就会造成非常大的破坏,受灾区域也会更广。而且,我们的建筑并没有抗震的设计。不像现在的旧金山,抗震保护做得非常好。但在这里呢,要是纽约市力矩震级达到六级——也不是很强的震级——就有可能造成一万人死亡,两万人被埋在瓦砾中。整个社区将被封闭,因为这些建筑太不稳定了。”
被埋在瓦砾中……
萨克斯再次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用尽全力压制心底的恐慌。
“震中是哪里?”
“就在这附近。”迈克利斯说,“非常近。”
肖尔看着七区,那里的大门还是敞开的。他们甚至还能看见盖着塑料布的钻井。主管的神情有些凝重。萨克斯回想起先前的那些抗议者,他们说铺设地热的施工会造成水力压裂。也许肖尔也在思考这个,不管他之前怎么认为,也许真的是他们的钻井作业引发了地震。
又或许,他只是在担心这次地震会给抗议者竖起新的靶子,会迎来他们更猛烈的攻击。
萨克斯又从医护人员那里拿过一瓶水,她报以感激的微笑,抬起头,看向天空,将瓶子里的水全倒进头发里。医护人员又给了她四瓶水。最后一瓶水浇下去,萨克斯才觉得头发里的泥巴被清理得差不多了。
好多了,泥巴也好,恐慌也好。
萨克斯觉得自己准备好了,拨通了林肯·莱姆的电话。
“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地震。”
“什么地震?”
他的反应已经回答了萨克斯的问题。
“半小时之前,纽约市发生了地震。”
“是吗?嗯。”他的语气表明他此刻心不在焉,“你在工地有什么发现吗?”
“算是吧,我要先回趟家,很快就去你那里。”
“为什么?”
“我想洗干净。”
“别费事了。谁在乎呢,直接过来吧。”
萨克斯沉默了一会儿,莱姆一定不解,她为什么不说话。“我很快就好。”
萨克斯先他的抗议一步,挂断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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