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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拉赫里一家每周大概有三天会吃印度的传统食物,剩下的几天是西餐。妈妈并没有特定的食谱决定哪天吃什么,但父亲不在家的时候(他是个保龄球俱乐部的成员,而且玩得非常好)她就会给儿子们做肉卷、意大利面、比萨,有时也会做汤、沙拉和三明治。今天晚上,她做了烤鸡、玉米棒、撒了肉桂的奶油菠菜。印度的传统食物是烤饼,但比起美食广场、全食超市,或者步行街上的韩国美食,烤饼就没有那么浓厚的亚洲风情了。


但谁不喜欢烤饼呢?


妈妈的厨艺很棒,是个有天赋的调味大师。维姆喜欢母亲的手艺。


然而今晚,他却意料之中的毫无胃口。


他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吃东西。不,第二不想做的事情就是吃东西,最不想做的是提起抢劫案。幸好,父亲似乎是理解这一点的。母亲开始说起帕特尔先生的姐姐、孩子、葬礼和追悼会时,父亲就摆摆手让她闭嘴。维姆觉得父亲本就颤抖的手指似乎抖得更厉害了。


母亲的耐心到底什么时候会用光啊——这个问题维姆已经想过几百次了。他觉得是工作让她锻炼出了这种品质。一名护士必须要有韧性、够坚强、镇定,同时还要有慈悲之心,才能照顾病人、安抚患者家属。她整天都在锻炼这种品质。毕竟医生只是时不时进入病房,而护士整天都在面对患者。


话题突然毫无预兆地转移了,爸爸问起桑尼生物课考试的事。问了维姆好几次他是如何将那颗钻石切割成平行四边形的、怎么想到要这么切的、钻石夹咀的角度多少。


维姆含糊地说,他不记得了。这基本上也是实话,他实在太累了。这两天的恐怖经历让他身心俱疲。每隔几分钟,帕特尔先生竖起的脚尖就会闪现在他的脑海里,在昏暗的店铺里毫无生气地指向天花板。父亲正滔滔不绝地说起英超联赛和欧冠赛,似乎是他和朋友们打完保龄球比赛后去了拉格酒吧,在那里一边喝着翠鸟啤酒,一边看了比赛。他告诉儿子们,皇家马德里的比赛简直扣人心弦。在另一场比赛中,曼联的前锋扭伤了脚踝,似乎伤得很重。不知道为什么,他说这个消息时,还别有深意地眨了眨眼。


父亲提醒母亲明天要从裁缝那里取回他的衬衫。他真诚地赞美了今晚的食物,并补充说,再加一点盐会更好。不过盐放少了总比放多了要好,就算是烧饭时盐放少了,吃的时候再加一点就好了。若是盐放多了,那这一餐饭都要重做了。他微笑着赞美母亲在厨艺方面的大智慧。


维姆叹了口气,但父亲并没有注意。


晚饭过后,母亲开始清理餐桌,父亲却罕见地露出笑容,还令人意想不到地提议道:“拼字游戏,我们要不要玩拼字游戏?”


维姆瞪大了眼睛。


“怎么样?”他父亲问道。


“我……我不想玩游戏。”


“不想?”


“维姆。”弟弟开口叫他,因为桑尼感觉到了父亲的期待,大概希望自己能帮他动员一下维姆。桑尼总是如此,像是敌军侵袭后的另一波支援部队。


“我不想玩,今晚不想。”


父亲缓缓点头:“那你想做点什么?”


维姆看着父亲的眼睛,知道这一刻还是到来了。他现在很累,还有伤在身,他的计划就像从帕特尔先生店里拿走的石头一样,碎了满地。


“我去楼下的工作室。”维姆有气无力的回答更像是一种胆怯的询问。


父亲再次微微点头:“我等一会儿下去找你。”


“我待会儿就去,先去穿一件厚毛衣。”他起身上楼,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然后走进厨房,来到地下室入口。缓缓走下台阶后,进入了他小小的工作室。


维姆在地下室,紧张地等待父亲的到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的紧张丝毫没有缓解,甚至已经开始反胃了。他坐在一条长凳上,看着一件他刻了一半的雕塑。他目前主要雕刻一些花岗岩、软玉、虎眼石和天蓝色天青石。房间的角落里还有一个巨大的抛光盘,类似他用来打磨平行四边形钻石的设备。父亲是一个有才华但并不出众的切割匠。从钻石区退休之后,他依旧在自家的地下室里接一些零活。直到最后,他不得不彻底告别这一行,也是从那时起,维姆接手了这里,地下室也变成了他的雕刻工作室。


他可以待在这里,直到天荒地老。


这个房间本来是给亲戚准备的住所。房内配有浴室,还有一个迷你厨房,有炉灶和小冰箱。在原本是客厅的地方,改造出了一个工作台,上面放着精心整理好的工具和装有石头的纸箱。有一把四分之三英寸的D型气动工具、锤子、杯凿、衬套凿,楔子和垫片,用于加工石头,还有镶着钻石的锯片——效用等同于维姆之前使用的激光。为了缓解紧张,他顺手拿起了自己最喜欢的一把锤子,足有四磅重,然后伸手轻抚着锤子凹痕累累的锤头。


在一面墙的下方,放着一个纸箱,里面是成百上千张拉赫里家族的照片。一部分照片是父亲的家族从克什米尔到苏拉特的血泪迁移史,另一部分则见证了他们从苏拉特到美国的乏善可陈的时光。


维姆在雕刻途中会停下休息,每当这时,他就会去翻看这些装满家族历史的纸箱。有时他会怀疑这些是父亲故意放到这里的,为了培养他对家族传承的热爱。可他根本用不着父亲刻意的培养,他很喜欢看祖父的照片,尤其是那些祖父年轻时候,在苏拉特钻石工厂拍的照片。充满汗味、油腻而昏暗的切割室里,挤满了六七十个像爷爷一样的切割工,其中有四个人围在抛光盘旁边,弯着腰,手中拿着钻石夹咀棒。所有切割工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照片拍摄的时候,只有爷爷咧嘴笑着看向摄影师。其他的切割工似乎不太理解,怎么会有人想要把他们如此烦闷的日常工作记录下来。


爷爷最终成了苏拉特顶级的钻石切割匠,他想着也许在纽约会有更好的发展,花了自己存下的所有卢比,设法将妻子和年幼的迪普罗,以及他的三个兄弟、两个姐妹带到了美国。可惜结果并不如他所想,印度人也许能主宰苏拉特的钻石圈,但美国的钻石加工行业,却是犹太人的天下。


一个接一个,拉赫里一家还有其他的印度切割匠开始了他们的“入侵”。


在父亲的坚持下,维姆去了祖父的工作间,位于第四十五街一座老旧大楼的顶层,房间昏暗而局促,散发着霉味。他坐在祖父身边,整整一天,看着祖父的双手,握着钻石夹咀棒,在不断旋转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抛光盘前打磨钻石。


也就是从那时起,维姆决定,他要赋予石头不一样的生命。


虽然和他父亲期望的有些不同。


如果爷爷知道了,维姆不想像家族先辈一样成为钻石匠人,而是想当雕刻家,他会怎么想?维姆觉得,祖父不会特别反对的。毕竟,爷爷已经抓住了自己人生的机会——他跨越了一大步,将家人带到了一个全新的国家生活,即使这个国家差不多是他们祖国的敌对国。


母亲家族这边的先祖却没有被如此记录下来,倒不是因为爸爸不想保留家族女性的历史(也许是有那么一点吧),而是因为母亲已经是第六代移民了,而且她的祖先来自新德里,人口超过四千万人的国家首都辖区,一个和克什米尔天差地别的地方。母亲已经完全西化了,她的家族也像是一盘大杂烩,血脉延伸颇广。跨种族婚姻、离婚、一两对同性恋之类的在家族里也很常见。这一切都让母亲只是欣赏印度文化而不是忠于传统,所以,在与父亲的婚姻中,她只是大部分时候都比较文静温和,而不是逆来顺受的贤妻良母。


维姆打开工作台上的台灯,仔细研究这几天一直在雕刻的一件东西——“海浪”。原料是一块很大的委内瑞拉产米白色大理石,造型也很简单:一波高高扬起的海浪,浪尖似乎已经到了最高点,下一秒就要落下。维姆最近一直着迷于用石头的纹理将“动态”通过“静态”的质感表现出来。他将石头变为木头、蒸汽、毛发,还有手上正在完成的这件——水。他想表现水,因为米开朗琪罗在雕刻斜躺的波塞冬时略过了海浪的部分,而他不才,想要先大师一步。


他眼下的遭遇就是上天对他狂妄自大的惩罚吧?不自量力的凡人偏偏要班门弄斧,最终引来众神的怒火,遭受惩罚……


来吧,维姆想,抬头望着天花板,让这一切快点结束吧。他的心脏怦怦直跳,膝盖也因为紧张而颤抖。他发现自己又在无意识地抚弄腕上的手链,这才惊觉原来他还戴着它。父亲看见了吗?维姆将它摘下放进了口袋。


他听到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维姆明白,就像爷爷说过的那样,他和父亲之间是时候“聊几句”了。也就是“争吵”的委婉表达。早些时候,和父亲对上目光时他就明白了,他们之间,平等的交流是不可能了,但父亲与儿子的交流还是有必要的……而且已经被忽视太久了。


父亲走了进来,坐在凳子上。维姆放下了手中的锤子。


他并不啰唆,直奔主题:“你有话要说。”


“我们一直不正视存在的问题。”


因为你总是发脾气,并且不接受任何不同意见。当然了,维姆并没有将此话说出口。


“问题?”


“没错,爸爸,我们要解决这个问题。”


“你说的‘解决’是什么意思?”


父亲两岁时就来到了美国,每天要看两份英文报纸,从头读到尾,除了收听印度新闻以外,还要收听公共广播的新闻。他非常明白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父亲摆了摆颤抖的手:“说吧,我还要教你弟弟写作业,说说你是什么意思。”


男人故作不知的态度激怒了维姆,他不由得急躁地说道:“好,是这样的,我不想再浪费时间去切什么碳块,最后挂到一群女人的胸脯上晃来晃去。”


话一说完,他立刻就后悔了自己的用词,担心迎来父亲激烈的怒火。


可父亲只是微笑:“不想?为什么?”


“我不觉得兴奋,没有感觉。”


父亲抿了抿唇:“你切的平行四边形钻石,努里从来都没见识过,我也没有。他还拍了一张照片给我。”


我到底为什么要答应去切那鬼东西。


他今天遭受的最大的背叛并不是来自巴萨姆,而是他自己。他同意父亲对他的看法,也许他确实是一个独特而优秀的钻石匠。但他为了钱出卖了自己,违心地去切割了钻石。


我才是出卖自己的犹大。维姆咬紧了牙关,愤恨地想着:看吧,钻石毁了一切。


父亲继续问道:“难道你对它也没有感觉吗?”


“切割那颗石头在技术上很有挑战,我确实很享受那个过程,仅此而已。我并没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没有觉得兴奋。”


“可我觉得你有,儿子。”


“随便你怎么想,爸,我只是不想把一辈子都花在做首饰上。就这么简单。”


这是维姆反抗得最为直接的一次了。


父亲的目光转向另外一件雕塑。这件作品是一系列几何体作品的其中一件,由一种形状变为另一种形状。维姆将这一系列命名为“传话筒”,就是每个人都玩过的那个传话游戏,一个人对身旁的人耳语一句话,这个人再小声将话传给别人。传话的过程中,这句话会变成完全不同的意思。这套大理石作品赢得了SOHO区菲尔德画廊举办的比赛的头奖。维姆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人们都对他表示了恭喜和赞美,却没人愿意买这套作品。当时他的出价是一千美元,是今天切割钻石收入的三分之一。


父亲又说:“我不明白,儿子。”他用下巴指了指“海浪”,“你是一个艺术家,很显然,你很有才华。你懂石头,这不是谁都能做到的,是不同寻常的天赋。但为什么不做一个艺术家,同时还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