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姆·拉赫里回到了自己最喜欢的车站——港务局。
他这次的状况比上次好得多,至少伤处没有上次痛得那么严重了。血腥杀戮给他带来的恐惧淡了很多。而且这次,他带了钱。
昨晚,在去地下室的工作间和他父亲“聊几句”之前,维姆去楼上穿了毛衣,顺便拿回了努里先生付给自己的三千美元,还有父亲的钱包。他拿走了父亲的两百块,那是他应得的。不,就凭父亲把他送到各个钻石匠那里做那么多的活儿,他欠自己的可比这两百块要多得多。维姆还带上了手机、一把匕首、牙膏和牙刷,还有阿黛拉给他的消毒液和绷带。当然了,还有他的书,维姆最珍贵的财产。
维姆一直计划着逃跑,原本是想趁着他们玩游戏或是在他们睡着后逃走。他装出妥协的态度,与父亲暂时和解,实际上却从没想过要妥协。但后来他才发现,父亲也是一句真话都没有。他本该想到的,那些都是谎话——实际上,他打算把维姆关在地下室里;想想那些堆在一旁的瓶装水、冰箱里的食物、睡袋,还有低度啤酒。
真他妈的恶心。
他气得发抖。
维姆离开了灰狗巴士售票窗口。从纽约到洛杉矶第七街一七一六号大街的单程票花了他三百一十七点五美元,要乘坐六十五个小时。
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维姆感到一阵难过,他很害怕。
但这种情绪很快就被兴奋取代了,他知道自己做得没错。他打开手机,给母亲发了一条短信,说他爱她,也给弟弟发了同样的短信,说会去别的地方,到时再联系。
他买了一罐碳酸饮料,一大罐樱桃可乐。他有些开心(父亲从不让他喝任何含咖啡因的饮料,他认为这些东西会让手颤抖,影响钻石刻面)。维姆还买了一片比萨,站在一张凌乱的高桌旁,一边吃一边喝。这里没放椅子,大概是为了促进食客流动。
维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行囊——在杂货店花一美元买的帆布包,从中拿出了像港务局一样能给他慰藉的东西。
那本书是他的精神支柱。他无数次埋首书间,寻求安慰,每次阅读都让他感到震撼。
这是一本二十世纪早期印制的《米开朗琪罗素描作品集》。在维姆看来,米开朗琪罗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雕刻家。米开朗琪罗就是他的神。哦,他确实喜欢听流行乐、看漫画,若是父亲允许的话,他还喜欢看些电视节目。但他对米开朗琪罗的热爱是无法比拟的。每当他相信自己祖国的宗教信仰——转世——存在的时候(这种时候并不多,通常都是他喝醉以后),他都会幻想这位雕刻家古老的灵魂——至少一部分灵魂——转生在了自己的体内。
毫无疑问,米开朗琪罗是个天纵奇才。他雕刻出《大卫》和《圣母怜子》时,还不到三十岁。维姆还远没有达到那个水平,但他的一些大理石、花岗岩和青金石雕刻作品在纽约地区的比赛中,常常名列前茅。
而且维姆也是最近才惊奇地发现,他之所以对这位艺术家如此痴迷,也许还有另外一层更为玄妙的原因。有一次,在帕特尔先生那里工作的间歇时刻,他翻看着素描集。翻动间,他忽然间意识到,这本画册中米开朗琪罗的绘画虽然都是技艺高超的作品,但大部分画作都是不完整的。
这位艺术家似乎画不完一幅完整的画。
他在一五〇八年研究过的亚当像,只有头部和胸部,还有悬浮的、分离的手臂。他为《基督复活》打过的草稿上,是一个没有面孔的耶稣。
不完整……
这些不完整的素描就像我一样,维姆想。虽然他自己也承认,这种“痴人说梦”般的理论就像一部烂俗剧里描写的烂俗心理。
除此之外,维姆觉得他和米开朗琪罗之间还有一个相似之处,他曾把这件事讲给阿黛拉,后者一脸莫名其妙的笑,像是在说:你认真的吗?会不会有些太过了?
不,他并没有夸张。
这种相似之处在于:米开朗琪罗认为自己最首要的身份是一名雕塑家,他不怎么愿意给人作画。当然了,即使他对于绘画并不热衷,完成西斯廷教堂天花板上的绘画也仅用了四年的时间,还留有《最后的审判》等十几幅旷世名作。但米开朗琪罗的热爱并不在于绘画。比起画布,他更爱大理石。同样,对维姆而言,他更爱大理石,而不是珠宝。
绘画也好,钻石切割也好,都无法点燃他们内心的烈焰,这种火热的热情只有在做他们注定要做的事情时,才会燃烧起来,那是上天、神明,或是其他什么存在让他们存活于世的理由。
吃完了最后一块比萨,喝光了最后一口饮料。维姆对父亲的愤怒再次升起。他将书摊平放在桌子上,最后看了一眼波塞冬的雕像,然后收好,放回了包中。
维姆低着头。他戴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离开了比萨店,一路上注意躲避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警察,向候车厅走去。巴士就要发车了。
他坐在了候车厅的塑料椅子上,旁边坐了一位面容姣好的姑娘,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维姆看了一眼她的车票,她和自己乘坐的是同一班汽车,至少第一段行程是一样的。女孩的吉他包上贴着地址签,上面写着伊利诺伊州,斯普林菲尔德。以维姆对这个地区有限的了解来看,女孩儿长得并不像中西部的人。她的头发染成蓝色和绿色,鼻子上戴了三个鼻环,眉毛上还有一个。也许,女孩在舞台上、秀场上和剧院里一鸣惊人的追梦之旅走到了尽头。她坚忍的表情似乎也暗示着什么,此刻她若有所思的样子似乎是丢掉了很重要的东西,但她已决定放弃寻找。这似乎比悲伤更悲伤。
随后,维姆又想,这都是他自己的想象,也许她其实正打算去大学时期的好友那里住几天,开怀畅饮盒装的葡萄酒,和当地酒吧的男孩睡觉,享受美好人生。
到底哪一个才是现实呢?
维姆·拉赫里觉得,年纪越大,他知道的反而越少了。
一阵雌雄难辨的广播响起,通知旅客巴士快要发车了。维姆弯腰提起帆布包,站起了身。
“知道他可能去哪儿吗?”
“不知道。”萨克斯对莱姆说了维姆·拉赫里“越狱”之后的事情。他很聪明,假装在雕刻,实际上是在锯防盗窗的钢筋条。
很糟糕,的确,亲生父亲成了监禁自己的狱卒。
萨克斯继续说:“他从父亲那里拿了三千美元——但孩子母亲说这钱其实是维姆的。迪普罗把儿子切割钻石赚的钱都存了起来,只给维姆一些零用钱。”
“这个年纪了还这样吗?”
门铃响起,汤姆去开门,片刻后,爱德华·艾克罗伊德走了进来。这次,他穿了一身两件套的西装。浅灰色条纹,熨烫得整整齐齐。白色衬衫配红蓝色条纹领带。莱姆想象着他穿这身行头在唐宁街十号参加会议的样子。
“林肯,阿米莉亚。”
他终于不再称呼“先生”和“女士”了。莱姆想,伦敦警察厅的礼仪模范也入乡随俗了。
保险理赔员也向库柏问了好。
“有新的线索吗?”他问道。
莱姆向他说明了最新的进展。
“维姆·拉赫里。”艾克罗伊德点了点头,“我们得接着查下去,但是被锁在自己家的地下室?”他皱了下眉头,“现在人又不见了。他难道不知道自己现在很危险吗?唉,他当然知道自己有危险。问题是他为什么不向警察求助呢?”
萨克斯说:“被关进地下室也许能说明点什么。我的猜测是他想逃离他父亲,就跟想要逃离嫌疑犯四十七一样。我们找到他,把他带进警察局,他就逃不掉了。”
汤姆想帮艾克罗伊德挂起外套,但他说自己不能久留,他和另一个客户有约。
艾克罗伊德对萨克斯说:“所以,你见过他的家人了。他们一定会知道他可能去哪里吧。他的朋友家,或者某个亲戚家。”
“他们倒是说了几个名字,但目前什么都没发现。维姆和家里人都不算亲近。他爸爸悬赏五百美元寻找他的消息,一个钻石店老板雇用维姆切割钻石,老板的儿子告发了他的踪迹。”萨克斯耸耸肩,继续说道,“我猜他父亲还会这么做的。这也许能成为我们的一个线索。他们若是有维姆的消息,也会联系我的。”
“你确定吗?”莱姆问道,“他们不会再把他关起来?”
“我拿出了‘妨碍司法公务’这顶大帽子。所以,他们应该知道守规矩了。”
艾克罗伊德说,他这边还是没什么进展。“你们的嫌疑犯从帕特尔那里偷走的原石似乎是凭空消失了,这也说明,他确实是囤积钻石的疯子。再没有别人打听帕特尔学徒的事。而且人们嘴巴越来越紧,比平时还要严。所有人都被他吓坏了。我还听到传闻说,现在市场上订婚戒指的销量下降了百分之二十。”
嗯,嫌疑犯四十七确实是个神经病,但如果他是想宣扬钻石的神圣不可侵犯,那他做得相当的成功。
“当然,这些消息我打电话告知就可以了,但我还是想过来看看,把礼物给你送过来。”艾克罗伊德对莱姆说。他把手伸进一直拎着的塑料袋,从中拿出了一个大约六英寸宽、九英寸长的盒子,盒子上贴着电子产品的图片,塑料包装上反着光。艾克罗伊德剥去外包装,取出一个像平板电脑一样的装置,放在莱姆的轮椅旁,按下了侧面的一个按键,屏幕立刻亮了起来,显示一串菜单。“电子填字游戏,都是些隐意字谜。按难度分为不同等级,一共有一万多个。”
莱姆向萨克斯解释说,艾克罗伊德和他的丈夫正在参加纵横字谜比赛。然后又对她简单说明了隐意字谜是怎么回事。
萨克斯对游戏比莱姆更加兴致缺缺,但她承认,这个游戏确实很有趣。
艾克罗伊德说:“这个设备是声控系统操控,专门为……”
“你可以说‘瘸子’或者‘拐子’,没关系,我也这样说的。”
“我本来想说‘残疾人’但觉得不太合适。”
“我的看法是,一个四个单词组成的字母,开头的字母是‘S’,然后,完成以下句子:我才不在乎这些……?”
艾克罗伊德轻轻地笑了。
“谢谢你,爱德华。”莱姆由衷地说道,他确实很高兴。他有时会玩国际象棋,也尝试过下围棋,还有一种更为复杂的亚洲棋类游戏。但隐意字谜似乎更对他的胃口。他喜欢文字,喜欢它们相互组合在一起。这些谜语能让他的大脑保持活跃,抵御他最大的敌人:无聊。
艾克罗伊德离开后,他们接到了罗德尼·萨内克打来的电话。他们追踪到了维姆的手机。“他已经不在这里了。GPS显示他正在去宾夕法尼亚的高速公路上向西行进,速度是每小时六十英里。他要么是开车,要么是坐了巴士。”
“应该是巴士,”萨克斯说道,“他们家只有一辆车,若是他偷着溜回去,我派去的安保人员会发现的。”
“也许是他的朋友开车送他去的。”库柏说道。
“周六的时候,他在港务局打了报警电话,”莱姆说,“他可能那时看过了汽车时刻表。我投巴士一票。你和塞利托马上组织追踪,联系宾夕法尼亚州的警方。”
挂断电话后,莱姆打给了朗·塞利托安排拦截车辆的行动。
门铃再次响起,莱姆看了一眼监控,一个秃顶的矮胖男子站在门前。莱姆不认识这人,但他很清楚对方是谁。
汤姆看了莱姆一眼,后者说道:“去吧,让他进来。”
不多时,那人走了进来。他环顾了一下整个房间。似乎是被震撼到了——惊喜多过惊讶。
“莱姆警监。”
莱姆并没有将他介绍给众人,只是说:“我们去休息室聊,在客厅对面。”
即使萨克斯和库柏对来访者感到好奇,他们也没有表现出来,二人继续手头的工作,与平时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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