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当是去冒险呀。”
“冒险,”阿黛拉·巴杜尔说,显然是困惑于维姆的用词,“这算什么冒险?一次远征吗?拍《霍比特人》吗?”
他们两人此时正在阿黛拉家的后院。她家的房子很不错,坐落在皇后区东艾姆赫斯特,离维姆家差不多一英里远。这片社区与拉瓜迪亚机场相邻,风向不好的时候,居民就要忍受喷气飞机掠过屋顶,尖叫着降落在四号跑道上的声音。而今天的风不紧不慢,算是安静的。
巴杜尔家的房子比拉赫里家大一些。阿黛拉的父亲有一份不错的工作,他在一家大型科技公司上班。阿黛拉的母亲和维姆的母亲一样,是一名护士。房子还带一个庭院,院内是精心打理的花园,这种布置在这片社区很少见。
不过,在维姆看来,更棒的是房后的一个独立车库,车库通向一条小巷,连接着所有的房子。
他和阿黛拉的初吻就发生在这里。两人大胆地在她母亲那辆斯巴鲁的后座上接吻,当然是在大人们入睡之后。他们彼此探索、爱抚、品尝,体温渐渐升高,挑逗着解开衣扣,拉开拉链。
但此时,两人的心情完全不同,现在他们关注的只有逃亡。
维姆不想被人看见,叫阿黛拉来到车库。他倒不是担心那个戴滑雪面罩的男人,他不可能找到这里的。维姆只是不想被阿黛拉的邻居发现,打电话告诉自己的父亲。
阿黛拉斜倚在车上,那是一辆旧的马自达,深绿色(这辆车里也有些美好记忆,只是后座小得可怜)。车库里已经停不下第二辆车了。一个老旧的工作台和各种软纸箱占据了余下的空间。纸箱上还贴着褪色的标签,写着里面存放的东西:母亲的碗碟、捐赠的衣物、书本、尿布。
维姆说:“你知道的,我不是没意识到这个决定有多重要。我的意思是说,你也可以换一换环境。”
“加利福尼亚?”阿黛拉问,“为什么是加利福尼亚?”
“你去过那里吗?”
阿黛拉露出神秘的表情,歪着头看维姆,说:“很久很久以前,在遥远的西方,有一个神秘的异乡。那里充满奇妙的魔法,但没有人类能够到达。”
维姆叹气,知道她这是在嘲讽自己:“我只是——”
“迪士尼乐园、乐高乐园、旧金山、约塞米蒂国家公园,我七月的时候去猛犸湖滑过雪。”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想说你……”
“幼稚,无知,天真?”
维姆又叹了口气,只是这次没有那么明显,随后恢复常态,问:“那你喜欢加州吗?”
“我当然喜欢,但两者不是一码事。你不能背上背包说走就走,还要求我——”
“我没有要求。”
“——和你一起走?”
“UCLA的纯艺专业有雕塑课程,医学院也很棒,我查过了。”维姆握住了阿黛拉的手。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棕色的眼睛眯了起来。
“你是一起谋杀案的目击者,你明白吗?这不是平时!你还把它当成玩笑一样的冒险,这事很严重!”
“我不是说今天就跳上火车离开。我会先过去,找到落脚的地方,再——”
“坐火车去加利福尼亚?”她雕刻般美丽的眉毛皱在一起,“哦,因为你不能坐飞机,因为你在监察名单上,人们不会坐火车穿越美国,维姆,你觉得这不能说明些什么吗?”
维姆没有回答,只是说:“你会考虑一下吗?”
他松开了阿黛拉的手,走到一边,站在车库墙上一扇小窗前。窗子昏暗,外面的一丛杂草挡住了光。想到阿黛拉说的,他轻声地笑了起来,虽然看起来毫无道理,但他一直抗争的其实就是这个。
他的父亲——连警察也无法保护他免受其害。
他拼命想要远离的人,杀手一样让他恐惧的人。
维姆深爱阿黛拉·巴杜尔,对她一见钟情。那是在格林尼治村的一家咖啡店,那种老式的咖啡店,比星巴克要复古得多。那时,阿黛拉正在仔细研读一本解剖学书上的心脏图表,低声说出各个静脉、动脉肌肉的名字,还有其他相关的名词——医学生需要知道的名词——大概就是人们对心脏认知的全部。
他坐在一旁,打开了他那本米开朗琪罗。
两人开始谈话的契机是解剖,那些“血肉模糊”的交谈,穿插着一些关于大理石的话题。
他们开始约会,不久后就变成了正式的男女朋友。交往没多久他就想到了结婚。有些时候,他觉得结婚是可以靠脚踏实地的努力和计划达成的目标——就像大部分情侣。还有些时候,更多的时候,结婚这个目标,就像张开双手变成羽翼展翅而飞一样不切实际。
问题是,他们之间罗密欧与朱丽叶般的处境。
拉赫里一家是克什米尔的印度教教徒。克什米尔位于亚洲次大陆南部,景色优美。但这里一直充满争议,冲突频发。巴基斯坦和印度都声称对其拥有主权。一千多年来,克什米尔一直在印度教、伊斯兰教和锡克教领袖之间颠沛流离。当然,英国对此也保有话语权,毕竟是它给克什米尔取了怪异的名字:土邦。近年来,该地的印度教徒多是婆罗门种姓,居住在克什米尔谷底。这群人占居民的百分之二十,他们的宗教信仰比较温和,宗教和世俗生活相辅相成,尽量避免卷入酝酿已久的动荡。
可想而知,这种和平与独立并没有持续太久。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激进的克什米尔独立运动兴起,这伙人多是极端穆斯林。它的任务便是种族清洗,这次民族冲突大爆发致使一九九〇年大批克什米尔印度人被驱逐,约有十五万印度人被迫流亡,也有一些人留在了被死亡阴影笼罩的谷底。如今,克什米尔谷底的印度教教徒仅剩几千人。
维姆在美国出生,对这些事本来并不了解,美国学校的历史课也很少涉及这些问题,但爷爷很了解印度的独立运动、强奸和谋杀以及大逃亡历史,所以维姆对这些历史也算了解。父亲常用这些话题教育他和桑尼。在大逃亡发生时,父亲已经来到了美国,但是他的很多亲戚不得不抛下一切,背井离乡,只为到污染严重、人口密集的首都新德里安身立命。几位年长的阿姨和叔叔很早就去世了。父亲认为,都是因为这次长途跋涉的迁徙。
他对所有穆斯林怀着深深的恨意。
比如阿黛拉·巴杜尔——若是父亲知道阿黛拉的存在,他根本不会在乎巴杜尔家族是否比他更早就来到了美国,不在乎巴杜尔的先祖们是不是与谷底的激进穆斯林毫无关联,不在乎信仰是否温和、是否拥有世俗的世界观,不会在乎印度的穆斯林现在也遭受了数量众多的印度教徒的报复。
不,父亲不会这样想。
讽刺的是:他父亲最终还是放弃了自己的坚持,勉强允许儿子娶自己心仪的印度女人结婚。不过他时不时地就会提起,莫卧儿帝国最著名的统治者阿克巴大帝都喜欢娶克什米尔女人为妻妾,因为她们的美貌。
最终,在母亲的大力游说下,维姆的父亲接受了非印度裔的儿媳。
但是一个穆斯林女人?
想都不要想。
如今,一个穆斯林出现在了格林尼治村,一边喝茶一边描绘着人类的心脏,也偷走了维姆的心。
维姆此刻转过身,看着阿黛拉,后者依旧靠在车上,抱着双臂。
阿黛拉又说了一遍:“你必须告诉他。”
我试过了。维姆·拉赫里想。结果就是他把我当成囚犯,关在了地下室。
维姆说:“你不了解他。”
“我是个穆斯林,维姆。我知道父母是什么样的。”
寂静弥漫了整个车库,又被骤然传来的雨声打破,屋顶没有隔温层,所以雨声很大。维姆抬头,看见了一个废弃的鸟巢。
阿黛拉有些无奈地看着他,说道:“做你认为必须去做的事情吧。我还要在纽约留三年。在那之后是实习期,实习期时间比较灵活。也许那时候我就可以去加利福尼亚了。但这三年,我必须留在这里。”
她说得已经很清楚了,并不是在威胁他,绝对不是。阿黛拉从不会威胁他。她只是简单而冷静地陈述了一个他们无法否认的事实:三年间什么都可能发生。
“你是要离开的,是吗?”
维姆点点头。
阿黛拉闭上了眼睛,用力抱紧了他。“你有钱吗?”
“有一些。”
“我有——”
“不。”
“可以借给你,我在格兰岱尔有一个熟人。”
“那是哪儿?”
阿黛拉笑了:“洛杉矶,你认真做做功课。她在纽约大学教过一年书,她和她丈夫人都很好。你在这里等我,塔利亚还在家。”
阿黛拉的父母并不知道她在和维姆交往,但她和妹妹很亲近,他们三个曾经一起看过几场电影,还偷偷摸摸吃过几次饭。几个人很低调,都知道最好不要被认识的人看到。
维姆注意到了工作台上放着阿黛拉的手机、车钥匙和钱包。他想到了一个主意。他可以借阿黛拉的车,开去一个有火车站的郊区小镇,比如韦斯特切斯特,然后把车留在那里。阿黛拉可以坐火车去那里把车开回来。而他可以在那里乘火车去美国铁路公司的火车站,前往奥尔巴尼,然后再换乘,一路向西。
维姆将阿黛拉的车钥匙装进了口袋,她会理解的。
这时,他停住了动作。他听到有一辆车驶向街边,然后刺耳的刹车声响起,接着引擎声消失。维姆向外看,却并没有看到车。
没事的,他敢肯定,这应该是附近的邻居。他又一次想起,凶手能找到阿黛拉家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他倚在工作台上,等着他的朱丽叶回来。
请所有作者发布作品时务必遵守国家互联网信息管理办法规定,我们拒绝任何色情内容,一经发现,即作删除!
声明 :
本网站尊重并保护知识产权,根据《信息网络传播权保护条例》,本站部分内容来源网友上传,
本站未必能一一鉴别其是否为公共版权或其版权归属,如果我们转载的作品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速联系我们,一经确认我们立即下架或删除。
联系邮箱:songroc_sr@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