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桑没有什么反应。他不耐烦地按着门铃,仿佛对这里怀有敌意。街上没有行人。我有种感觉,这里的房子大多是空的,是外国商人的财产。托尼·布莱尔不就住在附近吗?作为核心地段,我之前从未真正涉足过这片特别的区域。完全不像身处伦敦。
每部经典侦探小说中都有一个管家角色。当门打开时,我从未想过会在二十一世纪看到这样一幕场景。克鲁尼斯有一位管家,真实存在的,他穿着细条纹西装,马甲、手套一应俱全。他和我年龄相仿,深色的头发梳成后背的油头,神情高贵,他一定每天都在练习,把表情做到位。
“下午好,先生。请进。”他不必问我们的名字,他在等候我们的到来。
两间待客室之间有一条宽敞的走廊,地板上铺着华丽的地毯,天花板增高了两倍。它看起来并不像某人的家,更像是酒店,那种会员制的酒店,不接待单次付费的客人。我们爬楼梯的时候,一幅画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霍克尼[4]的泳池画,画上的男孩刚好消失在水面之下,接着是弗朗西斯·培根的三连画。我们来到楼梯平台,映入眼帘的是罗伯特·梅普尔索普[5]的巨幅裸照,虽然只显示了一部分。那是一张黑白照片:背景是白色的,凸显出深色调的臀部和勃起的阴茎。这幅照片旁边立着一个裸体牧羊人的古典雕塑。当我们路过这些露骨的同性恋主题艺术品时,霍桑看上去有些局促。他紧抿着嘴唇,身体因为厌恶而紧绷着。
一个如洞穴般的拱门通向楼上的客厅,拱门跨度有房间全长那么长,目及之处摆放着各式家具、灯具、镜子和艺术品。这一切都价格不菲,但更让我吃惊的是,这里没有丝毫人情味。一切都是崭新的,彰显着主人卓绝的艺术品位。我徒劳地寻找着有人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一张丢弃的报纸或是一双沾了泥的鞋子。在这处伦敦的核心地段,它显得如此的安静,让我想起了雕刻精美的石棺,好像它的主人故意把身前的富贵都一股脑地装了进来。
然而,当雷蒙德·克鲁尼斯终于出现时,我发现他出奇的普通。他大约五十岁,穿着蓝色天鹅绒外套,内搭翻领针织衫,跷着腿,泰然自若地坐在宽大的沙发正中间,我不禁好奇,在我们登门前,管家是否拿出卷尺,事先量好了他应该坐在哪里。他身材健美,一头浓密的银发,淡蓝色的眼睛狡黠地看过来,他似乎很高兴见到我们。
“请坐吧。”他做了一个戏剧性的手势,示意我们坐在对面,“你们要喝咖啡吗?”他没等我们回答,就说,“布鲁斯,给我们的客人来点咖啡吧。把松露巧克力也端上来。”
“是的,先生。”管家退下了。
我们落座。
“你们来这里是为了可怜的戴安娜吧。”他没等霍桑提问,就开口说道,“发生这样的事,我真的很震惊。我是通过莎士比亚环形剧院与她相识的,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当然,我曾经和她的儿子达米安共事过,他是一个非常、非常有才华的年轻人。他出演过我在干草市场上演的戏剧《不可儿戏》,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我一直都知道他的演艺之路会走得很远。当警察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时,我难以置信。世上没有人会想要伤害戴安娜。她是少有的那类只给遇见的人送去仁慈和善意的人。”
“她去世的那天你和她共进过午餐。”霍桑说。
“在穆拉诺咖啡馆,是的。我看到她出站。她在马路对面向我招手,我以为一切都挺好的。可等我们坐下,我立刻看出她魂不守舍,可怜的家伙。她很担心她的小猫咪,蒂布斯先生。猫叫这么个名字,难道不滑稽吗?它不见了。我和她说不要担心。它可能是追老鼠或者追其他什么东西去了。但我看得出她心事重重。她没待多久,她那天下午还要参加董事会的会议。”
“你说你们是老朋友,但据我了解,你们吵架了。”
“吵架?”克鲁尼斯听起来很惊讶。
“她投资了你的一部剧,赔了钱。”
“哦,看在老天的分上!”克鲁尼斯打了一个响指,轻描淡写地否认了这一指控,“你说的是《摩洛哥之夜》吧。我们没有争吵。她很失望,她当然失望了。我们俩都失望!投资那部剧,我亏损的比她还多,我可以向你保证。但做生意就是这样。我刚给《蜘蛛侠》投了钱,私下告诉你们,那完全就是一场灾难。与此同时,我却拒绝了《摩门经》。有时候人就是会看走眼,她明白的。”
“《摩洛哥之夜》是什么?”我不解道。
“是一个爱情故事,发生在北非的一座古堡中。两个男孩:一个是士兵,一个是恐怖分子。它的评分很亮眼,是根据一部非常成功的小说改编的——但观众就是不喜欢。也许是因为剧情太暴力了,我不知道。你看过吗?”
“没有。”我实话实说。
“问题就在这里,其他人也没看过。”
布鲁斯回来时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三只精致的咖啡杯和一个碟子,里面盛着四块堆成金字塔形状的白松露巧克力。
“你之前的哪项投资取得了成功呢?”霍桑问道。
这句话让克鲁尼斯感觉受到了冒犯。“你往四周看看,探长。如果我没有投资过一些票房冠军的话,你认为我能住上这样的房子吗?我是《猫》那部音乐剧最早的投资者之一,如果你真想知道的话,之后我还投资了安德鲁[6]的每部音乐剧。《舞动人生》《怪物史莱克》,还有《恋马狂》中的丹尼尔·雷德克里夫……我想,我可以说,我取得的成就已经超出了我应得的那份。《摩洛哥之夜》应该能火,但你永远也说不准。这就是投资音乐剧的商业逻辑。但有件事我可以向你保证,当我们预见到事态发展不妙的时候,戴安娜·考珀对我本人没有意见,她知道自己的处境,毕竟她投的钱算不上可观。”
“五万美金?”
“霍桑先生,这对你来说可能是一大笔钱。对很多人来说也是。但是戴安娜负担得起。不然,她之前也不会投资。”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我看见霍桑正用那双明亮而不饶人的眼睛打量着另一个男人。我以为他要说什么冒犯的话,但实际上他提问的语气很克制:“她有没有和你说过那天早上她去过哪里?”
“午餐之前?”克鲁尼斯眨了眨眼睛,“没有。”
“她去了南肯辛顿区的一家殡仪馆,为自己安排了葬礼。”
克鲁尼斯拿起其中一只咖啡杯,小心翼翼地捧在面前。不一会儿,又把它放回桌上。“真的吗?你的话确实让我感到意外。”
霍桑问道:“她没有在穆拉诺咖啡馆提起这件事吗?”
“当然没有提过。如果她提过,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你。这种事肯定令人印象深刻。”
“你说她心事重重。她有跟你说过她在担心什么吗?”
“嗯,有。她提起过一件事。”克鲁尼斯回忆了片刻,“我们在谈论钱的时候,她提到过有人在纠缠她。和她住在肯特郡时发生的那起事故有关。那是我们认识后不久发生的一场意外。”
“她撞倒了两个孩子。”
“是的。”克鲁尼斯冲我点点头。他再次拿起咖啡杯,抿了一口,咽下去。“那是在十年前。她的丈夫得癌症去世后,她一个人生活……太凄惨了。她丈夫是一名牙医。很多名人都是他的客人,他们住在一栋漂亮的房子里,就在海边。她当时住在那里,事故发生时,达米安和她在一起。我记得他好像是在巡回演出的空档,也可能是在忙BBC的事情。我记不清了。
“不管怎么说,那绝对不是她的错。那两个孩子有保姆看着,却跑到马路上去买冰激凌,她当时正开车拐弯,没能及时刹车——但这家人并没有因此放过她。我实际上和法官聊了很久,他很清楚,戴安娜不用负任何责任。当然,整件事让她非常难过。之后不久,她便搬回伦敦——据我所知,她再也没有开过车。唉,也不能怪她,不是吗?经历这种事是多么可怕啊!”
“她有没有和你说是谁在纠缠她?”霍桑问道。
“嗯,说了。是两个男孩的父亲艾伦·戈德温。他去过她家里,提出了各种要求。”
“他想要什么?”
“他找她要钱。我告诉她不要牵扯进去。那件事都过去很久了,和她再无瓜葛。”
“她提过他给她写信的事吗?”我忍不住问道。
“是吗?”克鲁尼斯的目光飘向远处,“没有,我想没有。她只是说他找过她,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等等,”霍桑插了进来,“你说你跟法官聊过天是怎么回事?”
“哦——我认识他,奈杰尔·威斯顿是我的朋友。他也是投资人,投资过音乐剧版本的《一笼傻鸟》,挣了一大笔钱。”
“所以,克鲁尼斯先生,你是说戴安娜·考珀开车撞死了一个孩子。她曾投资过你的剧。判她无罪的那个法官也是一位投资人。出于兴趣,我想知道,他们两个见过面吗?”
“我不知道。”克鲁尼斯似乎很戒备,“我不这么认为。希望你不是在暗示这其中存在某种不当行为,探长。”
“好吧,如果有的话,我们会查清楚的。威斯顿先生结婚了吗?”
“我不知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无可奉告。”
可我们下楼梯的时候,霍桑却怒气冲冲,而这一次,经过梅普尔索普时,他丝毫没有掩饰他的厌恶。我们离开那栋房子,绕过街角,他点燃了一支香烟。我看着他怒不可遏地抽烟,拒绝和我进行眼神交流。
“怎么了?”最后,我主动开口问他。
他没有回答。
“霍桑?”
他转头看着我,目光喷火。“你觉得没什么不妥,是吗?那个该死的基佬,坐在那儿,被那堆淫秽的东西包围。”
“什么?”我由衷地感到震惊——不是被他的想法,这我早猜到了——而是被他说话的口气。他吐出“基佬”两个字的时候,尾音很重,听起来像外来口音,很刺耳。
“首先,那不是淫秽的东西。”我说,“你知道其中一些东西值多少钱吗?其次,你不能这样叫他。”
“什么?”
“你的措辞。”
“基佬?”他冲我冷笑道,“你不会觉得他是直的吧?”
“我认为这和他的性取向无关。”我说。
“嗯,也许吧,托尼。要是他和他的法官朋友狼狈为奸,帮戴安娜·考珀逃脱法律的制裁……”
“这就是你问威斯顿有没有结婚的原因吗?你认为他也是同性恋?”
“我不会感到惊讶,那种人会抱团取暖。”
我不得不斟酌自己的用词。突然之间,毫无征兆地,我意识到一切都变了。
“你在说什么?你说的‘那种人’是什么意思?你不能这么说话。没有人这么说话了。”
“好吧,也许我会。”他对我怒目而视,“我相信,你有很多同性恋朋友。你是一名作家,在电视行业工作。但要我说,我不喜欢他们。我觉得他们是一群变态,如果我走进某人的家,看到墙上有巨大的生殖器,发现他们有一个变态的朋友,把钱投进愚蠢的音乐剧里,也许还受人游说,妨碍司法公正,那我可不吝于表达我的想法。对此,你有意见吗?”
“是的。我确实有意见,实际上,有很大的意见。”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听到的话。初次见面时,霍桑曾一两次挖苦过几位出演《正义与否》的男演员,但出于某种原因,我从未想过,他也许是恐同人士。如果他确实如此,我绝不可能答应写他。他有句话说对了。我确实有许多密友是同性恋,如果我要以霍桑为原型创作男主人公,如果我给他机会发表意见,我的朋友很快就会和我绝交。我意识到,我可能会陷入窘境。那些批评家会怎么看?他们会把书撕成碎片。突然之间,我仿佛看到,我的全部事业都被冲进了下水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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