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布朗普顿公墓非常熟悉。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在附近的一栋公寓里租了一个房间,去公墓只要步行五分钟,炎热的夏日午后,我会散着步,来公墓写作。那是一处安静的所在,远离尘嚣和熙熙攘攘的人流,自成一派天地。事实上,它是伦敦最引人瞩目的墓地之一,所谓的“壮丽七公墓”中的一员。壮观的哥特式陵墓和柱廊,天使和圣徒石像伫立其中,全都是维多利亚时期建造而成,既是为了祭奠亡者,也是为了给他们一个归宿。一条笔直的大道,从起点通向尽头,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恍若在古罗马徜徉。我会找一条长凳,带着笔记本坐下,看着松鼠和偶尔窜出的狐狸,在星期六的下午,听着远处人群的喧哗声,树林另一头是斯坦福桥足球俱乐部。一想到伦敦不同的地点在我的作品中扮演着如此重要的角色,就感觉很奇妙。泰晤士河是一个,布朗普顿公墓无疑是另一个。
我和霍桑上午十点五十抵达墓地,正门两侧分别矗立着一座红色电话亭,像是在守卫这片墓地。我们从中间穿过,沿一条立着拦柱的狭窄而曲折的小路进入墓地。拦柱可以降下来,想必是为了方便灵车进入。我们前面走着几位送葬者。墓地的这一角比我想象中更加压抑破败。我注意到某个雕塑基座上有一尊无头雕像。还有一座断臂的雕像在向我们致意。我举起苹果手机给它们拍了几张照片,草地上有几只鸽子在啄食。
我们绕过拐角,一座蜂巢色的石制教堂出现在面前,整座建筑形成一个完美的圆环,带着两翼。如果从上方俯瞰,它应该会和伦敦地铁标志的形状一样吧。仔细一想,还真有七八分相像。我们先来到教堂后方,混凝土广场上停着一辆灵车,车门敞开,里面放着戴安娜·考珀要求的环保棺材,像一只柳藤编成的大篮子,我的胃抽搐了一下,这才意识到戴安娜·考珀就在里面。四名穿着黑色燕尾服的男人站在一旁,等着时间一到就把棺材抬进去。
小路转了一道弯,把我们带到了正门处。门廊处朝北立着四根柱子,人们三五成群地往里走。没有人交头接耳,他们低着头,仿佛来这里是件很尴尬的事。直到一周以前,我才听说戴安娜·考珀这个名字。按说,我不会参加这类葬礼。我觉得葬礼很可怕,还令人沮丧。当然,年纪越大,请我出席葬礼的邀请就越多。就当为我的朋友做件好事,我会确保他们不会被告知我葬礼的日期。
来参加葬礼的人中有好几张熟悉的面孔。安德莉亚·卡卢瓦涅克决心前来和她的老雇主告别,我们在转弯时看到她穿过大门,身影消失在视野中。雷蒙德·克鲁尼斯也在,他穿着崭新的黑色羊绒大衣,也许是为出席这一场合特意买的。和他一道来的还有一位更加年轻、蓄着胡子的男人,很可能是他的伴侣。我紧张地瞥了一眼霍桑,只见他眯着眼睛,警惕地看着他们。所幸,至少此刻,他什么也没说。
还有一个人也在观察克鲁尼斯,那人举止优雅,可能是香港人,黑色鬈发垂在肩头。他衣着光鲜,穿着笔挺的西装,内搭白色真丝衬衫,用诺博士的标志性领结固定,黑色皮鞋擦得锃亮。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我以前见过他。他叫布鲁诺·王,和克鲁尼斯一样,他也是一名戏剧制片人。同时,他还是一位知名慈善家,和众多王室成员私交甚笃,他为艺术花了不少钱,经常去老维克剧院看戏剧首演,我刚好是那家剧院的董事会成员。从他看克鲁尼斯的眼神,我立刻就发现两人的关系不只是朋友那么简单。
我们来到门口,他就在一旁。“你认识戴安娜·考珀吗?”我问他。
“她是我很好很好的朋友,”王回答说。他语气轻柔,话说出口前总是会先斟酌一下,就像要背诵一首诗。“她是一个非常善良、有灵性的女人。听到她去世我很震惊,今天来这里,我的心都快碎了。”
“她是您的投资人吗?”我问道。
“可惜不是。我曾多次邀请过她,她有绝佳的品位。遗憾的是,有时候她可能缺乏一些判断力。如果硬要说出她一个缺点,那就是她太善良了,太容易轻信别人。就在几周前,我确实和她联系过。我试图警告她——”
“你警告过她什么?”霍桑抢过话茬儿。他轻而易举就加入了我们的对话,把我挤到了一边。
王四下张望,房间里只剩下我们。其他人都已经赶在我们之前进入了教堂。“我不想说不合时宜的话。”
“试试又有何妨?”
“我不认为我们之前见过!”王警惕起来。坦率地说,我并不感到惊讶。霍桑浑身上下含而不露的压迫感——苍白的肤色,焦虑的目光——不由得令人心生抗拒。在公墓里,就显得不怀好意。如果吸血鬼决定在一场葬礼上露面,它也许都不会像霍桑这样让人紧张。
“这位是丹尼尔·霍桑,”我忙解释道,“他是警方的侦查员,负责调查这起案件。”
“你认识雷蒙德·克鲁尼斯吗?”霍桑问道。他也注意到王之前在打量另一个男人。
“不算认识,但是我们见过面。”
“然后……?”
“我不喜欢说别人的坏话,”王斟酌着用词,小心翼翼地说,“尤其是在这种场合。在我看来,世界上已经有太多恶意了。但是……”他深吸了一口气。“我想,你会发现当局正在调查雷蒙德·克鲁尼斯。他在最后一部作品中发表了一些言论,至少可以说,是夸大其词。”
“你是说《摩洛哥之夜》吗?”我问道。
“就在悲剧发生之前,我和戴安娜说过这件事。她决意采取行动,在我看来,她完全有权利这么做。”
“但是后来她被人勒死了。”霍桑毫不避讳地说道。
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第一次与他四目相对。“据我了解,那是一起入室盗窃案。”
“我不认为那是入室盗窃。”
“如果是这样,我可能讲太多了。我不认为戴安娜投资了一大笔钱。当然我不是有意在暗示有什么……蹊跷。”他伸出双手,“抱歉,我不想错过仪式。”然后步伐匆匆地向里面赶去。
我们两个留在原地。
“这么看来,有点意思。”霍桑说,既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她发现克鲁尼斯一直在欺骗她,打算跟他摊牌。可没等人反应过来,她就已经变成了一具死尸。”
“你的说法很俏皮。”
“这是我的荣幸,你可以借鉴。”
不远处有几个男人拿着相机在四处徘徊。其中一个男人按下快门,我这才注意到他们。
霍桑咕哝道:“该死的记者。”
没错,他们一定是来这里跟拍达米安·考珀的。
“你对记者有什么意见吗?”我问他,心想要把这一点补充进我的写作素材里。
“没有。我们都已经习惯他们在犯罪现场四处窥探了,他们从来都没弄对过什么。”
我们进入教堂。
那是一处圆形的场地,柱子支撑着圆形的屋顶,窗户的位置很高,除了天空一角外看不到其他风景。棺材对面摆着大概四十把椅子,在我们快要落座的时候才陆续搬进来。凑近去看,那口棺材颇为怪异,不幸的是,它看上去就像一个巨大的野餐篮,盖子用两条皮带固定。顶端放着一个黄白相间的花环。扬声器里播放着耶利米·克拉克的《小号即兴前奏曲》。当然,这颇为古怪,这支曲子通常是婚礼上的曲目。不知道戴安娜·考珀结婚的时候是否也曾伴着这支曲子走过红毯。
棺材被小心地放在两个支架上,这期间,我趁机打量了一番在场的其他人,出席葬礼的人不多,这让我有些惊讶。房间里只有三十几个人。布鲁诺·王和雷蒙德·克鲁尼斯都坐在前排,相隔一段距离。安德莉亚穿着一身廉价的黑色皮夹克,坐在靠边的位置。“杰克”·梅多斯警督也露面了。我看见他强忍着打哈欠的冲动,局促地坐在一张相对他的体形而言太过狭小的椅子上。
我猜达米安·考珀在这部作品中担当着主演的戏份,他似乎也心领神会。他穿着剪裁得体的西服、灰色衬衫,戴着黑丝绸领带。格蕾丝·洛威尔坐在他旁边,身着黑色连衣裙,但是他们周围没有人,仿佛处于教堂的VIP区,其他送葬者可以看到他们,但是拜托不要靠得太近。我没有夸张:他身后那排座位只坐着两个人。后来我才发现其中一位是达米安伦敦的经纪人派来的,另一位是他的私人教练,是个肌肉发达的黑人,似乎在充当他的保镖。
除此以外,在场的人要么是戴安娜·考珀的朋友,要么是她的同事,所有人的年龄都在五十岁以上。环顾四周,令我震惊的是,尽管教堂里各种情绪汇聚一堂——无聊、好奇、严肃——但似乎没有人特别难过。唯一流露出些许失落的是个高个子男人,头发乱糟糟的,与我隔着几把椅子的距离。当牧师站起来,靠近棺材时,他掏出一块白色的手帕,轻轻揩了揩眼角。
牧师是一位矮个子女人,身材丰满,脸上带着苦笑。那表情似乎在说,我知道这是一个悲伤的场合,但我很高兴你们来到这里。我可以料想,她的主持风格会更加现代。她等到音乐结束才走上前来,搓着双手,开始致辞。
“大家好,很高兴见到你们,欢迎来到这座非常美丽的教堂,它始建于一八三九年,设计灵感源自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我觉得,这是一处非常特别、非常美丽的地方。今天大家齐聚一堂,为我们这位非常非常可爱的女士送行。死亡对于我们这些尚在人世的人来说总是难熬的。正如我们向戴安娜·考珀道别一样。她在人生之路上被如此突然、毫无缘由地夺走了生命,这残酷的一切很难让人接受。”
我暗暗祈祷她不要再一直说“非常”这个词了。我不知道戴安娜·考珀是否会喜欢被形容成“一个非常非常可爱的女士”。这让她听起来就像是一档综艺节目的特邀嘉宾。
“戴安娜总是乐于助人。她为慈善事业付出了很多心血。她是莎士比亚环形剧院的董事,当然,她还有一个非常有名的儿子。达米安不远万里从美国飞回来,出席今天的葬礼,达米安,我们明白你内心的悲痛,我们非常非常高兴见到你。”
我转过身,发现罗伯特·康沃利斯,那位丧葬承办人,站在门口。他正和艾琳·劳斯窃窃私语,他们都穿了正装。她点了点头,他的身影在门口一闪而过。我忽然想到了史蒂芬·斯皮尔伯格和彼得·杰克逊,也许他们还在Soho酒店。也许他们会去楼下的重燃餐厅,打算一起吃早午餐。我本该和他们待在一起!一想到被拖到了这里,我不由得感到一阵愤怒。
“戴安娜·考珀是对死亡有敬畏的人。”牧师还在滔滔不绝,“今天的葬礼仪式,是她提前安排好的,事无巨细,包括你们刚才听到的音乐。她希望葬礼简短一些,所以我就说这么多!接下来,我们以《诗篇》第三十四章作为开头。我希望当戴安娜选择这首诗的时候,她已经明白,死亡不总是令人恐惧的事。‘义人多有苦难,但耶和华救他脱离这一切。’死亡也可以是一种慰藉。”
牧师朗读过《诗篇》。接着格蕾丝·洛威尔站起来,走上前,开始朗诵西尔维娅·普拉斯的《爱丽儿》。
黑暗中停滞。
接着是无形的蓝,
突岩滚滚而下,距离倏然遥远。
令我印象深刻的是,这首诗她牢记于心——无疑是花了心思。达米安英俊的眼眸里泛着奇怪的寒意。霍桑在我身旁打了一个哈欠。
终于,轮到达米安了。他起身,缓步上前,然后转过身,背对着母亲的棺材。他的致辞简短,没有情绪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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