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见司机了吗?”我问她。霍桑面色不善,但我不在乎。
“只瞥见她的后脑勺。”
“所以也说不定另有其人?”
“就是那个女人!他们对她进行了审判!”她转头看着霍桑,“我不知道怎么有人能做出这种事,在事故现场驾车逃逸。而那两个小孩还躺在地上!贱人!她当时没戴眼镜,你们知道吧。可有谁会明知自己看不清楚,还坐到方向盘后面呢?她就应该坐一辈子牢,那个让她逍遥法外的法官就该被开除。真恶心!还有没有公道了!”
她义愤填膺的样子着实让我大吃一惊。有那么一瞬间,她看上去有些吓人。
“打那以后,我感觉这里的氛围都变了。”她继续说道,“那场事故把经营这家冰激凌店的乐趣都带走了,我却无能为力。”店里走进两位客人,她忙系上围裙带子,准备做生意。“你们应该去和隔壁的特拉弗顿先生谈谈。他当时就在现场,看到的比我多。”她把我们推到一边,转眼就变回了那个笑容可掬、身形丰满的女士,那个人见人爱的阿姨。“亲爱的,你要吃点什么?”
“那场事故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下午四点一刻。美好的一天,不像今天这样。阳光很好,天也暖和,人们可以去海里踏浪。我当时正在接待一名客人。是个神秘的男人。他大概五点的时候离开店里,刚离开没几秒钟,事故就发生了。多亏了他,我才听得那么清楚。你想,他当时刚离开,感应门还是开着的。我听到汽车撞上了两个孩子。那声音很可怕。你想象不到会发出那么大的动静。我立刻意识到出事了。我一把拿起手机,直奔门外。顺便提一句,店里当时除了普雷斯利小姐外没有别人,她之前负责纯天然的药物。不过她现在已经结婚了,应该不住在迪尔了。我确认她在店里之后才离开。我这里有很多药品,不能在无人看管的情况下离开店内,即使是这种特殊情况。”
码头药店是那种不伦不类,可偏偏开在英国的海滨度假胜地却毫无违和感的老店。我们进门时,自动感应门从中间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架子,上面摆着十二个各式各样的热水瓶。不远处,五颜六色的丝巾孤零零地挂在绳子上展示。店里似乎什么都卖一点。环视四周,我看见有毛绒玩具、果酱、巧克力棒、麦片、卫生纸和遛狗绳。就像我之前和孩子们一起玩的那种疯狂的记忆游戏。一个角落里摆着文具和可怕的生日贺卡——就是你可能会在车库里找到的那种。整条过道都被草药占据,最宽敞的一片区域在商店后方,实际上那里才是药品陈列区。迪尔也许居住着超出正常比例的退休老人,但无论他们晚年患上哪种疾病,我相信,都能在这里找到对症的药方。工作人员穿着白大褂。他们能取出成百上千种药品——盒装的、铝箔板的、瓶装的。
和我们交谈的人叫格雷厄姆·特拉弗顿,他是这家药店的老板兼经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光头,面色红润,两颗门牙之间牙缝很宽。他热心地和我们攀谈起来,他对细枝末节的记忆力让我感到吃惊。他似乎对那天发生的一切都记忆犹新,以至于我不得不怀疑他的话是否有编造的成分。可话又说回来,他之前接受过警察的讯问,还有记者的采访。他有很多机会来复述他看到的一切。而且,我想,当可怕的事情发生时,人确实会对相关的细节印象深刻。
“我穿过那扇门,差点撞上站在人行道上的那位客人。”特拉弗顿继续说道,“我径直走上前去。”
“发生了什么事?”我追问道,他没有回答。什么也没说。
“我现在仍然忘不了那一幕。每天我回到家里,它就像照片一样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里。两个孩子躺在马路中央,穿着蓝色短裤和短袖。我知道其中一个一定已经没气了,看那孩子躺在地上,胳膊和腿扭曲的姿势,我就知道了。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那名保姆——玛丽·奥布莱恩——跪在另一个小男孩身旁。她吓得六神无主,就像一个鬼魂。我站在原地,她抬头看着我。有那么一瞬间她盯着我的眼睛,就像在乞求我的帮助,可我能做什么呢?我打电话报了警。我想,许多人都会做出相同的反应。
“不远处的路边停着一辆汽车,蓝色大众,我注意到里面坐着一个人,几秒后,它就加速驶离了马路边缘。我发誓它的排气管冒烟了,我还听见橡胶轮胎在柏油路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当然,当时我不知道那辆车的主人就是肇事的那个女人,但我记下了她的车牌号,提供给了警方。这时我才注意到我之前接待的那名客人突然转身离开了。他拐过街角,走到了国王街上,身影渐渐消失了。”
“这让你感到奇怪吗?”霍桑问道。
“当然了。他的行为非常奇怪,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目睹了一场事故,你会怎么办?你要么留下来看热闹——这是人的本性。或者你认为不关你的事,转身离开。可他急匆匆地走了,仿佛不想被人看见。这就是重点。他目睹了一切,事件就在他眼前发生的。可当警察搜集证人证词时,他从未出面。”
“关于他,你还能告诉我们什么吗?”
“不多了——因为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他戴着一副墨镜。现在想想,他为什么要戴墨镜呢?那时候是下午四点半,太阳要落山了。事实上,天有点阴了。他用不着墨镜——除非他是什么名人,不想被人认出来。说实话,其他的我就没什么印象了。对了,他还戴着一顶帽子。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他买了什么东西。”
“什么?”
“一罐蜂蜜和一包姜茶。是本地产的蜂蜜,芬格山姆村产的。我推荐你试试。”
“那么,后来发生了什么?”
特拉弗顿叹了口气。“没有太多有价值的信息可以告诉你了。保姆跪在那里,至少其中一个孩子还活着。我看到他睁开眼睛,呼唤他的父亲。那叫声很可怜,真的。事故刚发生没多久,警察和救护车就赶到了。我回到了店里。实际上,我上楼去喝了杯茶。我感觉浑身不舒服,想起这些,即便现在我也感觉不舒服。我知道车里那个女人被人杀了。你们是因为这个才来的吗?发生这种事很可怕,我不会说她罪有应得。可肇事逃逸?看看她造的孽!我觉得法官太轻易就放过了她,别人也会这么想。”
离开药店后,我们前往皇家酒店,短短的路程中,霍桑一言不发。他有一个儿子,今年十一岁了,只比蒂莫西·戈德温去世的时候大三岁,也许我们刚刚听到的故事让他有所触动。但是我不得不说,他看上去没有多伤心。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他似乎在急匆匆地赶路。
我们进入了英国海滨酒店特色的大堂:低矮的天花板,木地板上铺着小块地毯,里面摆放着舒适的皮革家具。出人意料的是,里面很拥挤,大部分是吃着三明治、喝着啤酒、上了年纪的夫妇。房间里热得让人难以忍受,电暖气调到了最高挡,一旁还摆着暖炉。
我们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接待处。负责接待的当地女孩态度友好地说她帮不上忙,但她给经理打了个电话,经理从楼下酒吧赶了过来。
经理名叫伦德尔太太(“像犯罪小说作家的名字[6]。”她自我介绍说)。她在皇家酒店工作了十二年,但事故发生当天没有来上班。不过,她见过玛丽·奥布莱恩和那两个孩子。
“他们是一对可爱的小家伙,举止非常得体。他们住在三楼的家庭套房。里面有一张特大号的双人床和一张上下铺。您想看看吗?”
“不用了。”霍桑说。
“哦。”虽然他语气唐突,但她还是继续说道,“他们是周三入住的,第二天就出了事。事实上,奥布莱恩小姐对房间不太满意。房间里看不到海景。她之前要的是一个标间和一个大床房,相邻的房间。但是我们酒店没有这种布局的房间,也不允许两个小孩单独睡一间房。”伦德尔太太是个瘦小的女人,有一张易怒的面孔。“我不能说我很喜欢她。”她说,“我不信任她,尽管我也不乐意说人坏话,但我的判断没错。她就应该时刻看好两个男孩。反而,她让他们跑上了马路,这才让他们丧了命。我真的不认为考珀太太应该为那场事故负责。”
“你认识她吗?”
“当然认识。她经常来酒店吃午餐或晚餐。她很有魅力——还有一个名人儿子。迪尔是个名人出没的地方。最有名的是纳尔逊勋爵[7]和汉密尔顿夫人,诺曼·威斯登爵士[8]也来过这里。查尔斯·豪特瑞之前常常喜欢来酒吧坐坐。他退休后搬到了迪尔。”
查尔斯·豪特瑞,我还记得他:骨瘦如柴,一头深色鬈发,戴着圆框眼镜。他是同性恋,没有朋友,是英国幽默最病态的时期的一名喜剧演员,演过电影“疯狂”系列里的那个醉汉。我九岁那年在寄宿学校看过他演的黑白电影。学校还在体育馆里播放过:《护士也疯狂》《教师也疯狂》《警察也疯狂》。那周是难得的放松,暂时将挨打、难以下咽的食物、受人欺负的痛苦抛诸脑后,而这些一直伴随着我之后的寄宿生活。对于一些孩子来说,成长的开端是发现圣诞老人并不存在。而对我来说,是在意识到查尔斯·豪特瑞并不好笑,而且从未好笑过的那一刻。而他曾经就坐在这家酒店里,啜饮杜松子酒,看着路过的男孩们。
突然,我再也不想在这里停留。我很高兴听见霍桑向那个女人致谢,说自己没有其余的问题了。我们离开了这里。
注释:
[1]霍恩布洛尔系列是塞西尔·史考特·福雷斯特创作的十一部系列小说,描绘了拿破仑战争期间主人公霍恩布洛尔在皇家海军的职业生涯。
[2]《荒凉山庄》是英国文豪狄更斯的一部作品,以错综复杂的情节揭露了英国法律制度和司法机构的黑暗。
[3]英国海滨的商店出售一种叫作胡椒薄荷岩的糖果。每块糖果上都刻着当地度假村的名字,糖块一碎开,名字就会露出来。
[4]莎士比亚《哈姆雷特》中哈姆雷特的一句独白。
[5]菜单上的美味油炸大拼盘“The Big Deal Fry-UP”,其中“Deal”与迪尔这座海边小镇的英文名字相同。
[6]指鲁丝·伦德尔(Ruth Rendell,1930—2015),著有《女管家的心事》等。
[7]纳尔逊勋爵,即霍雷肖·纳尔逊(Horatio Nelson),十八世纪后半叶至十九世纪初英国海军中将,世界著名海军统帅,被誉为“英国皇家海军之魂”。汉密尔顿夫人是他的情人。
[8]诺曼·威斯登爵士:英国老牌喜剧演员,代表作《沙子精灵》《我爱圣诞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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