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直接目标是国家的富强,还是个人的富强,人类对它们的追求都是一种经济行为。现在的问题是经济行为的动机或根源究竟是什么?它是出于一种道德的愿望呢,还是来自纯粹的对个人利益的深切关怀?
按照斯密的理论[1],人们的经济行为或对财富的谋求,说到底只是对个人利益的关心,或者是每一个人为了改变自身的处境而做的自发性努力。追求自身利益是人的本能,经济秩序就是在千百万个人的这种本能的强大冲动中形成的。对于人为什么要积累财富,斯密解释说:“促使人们储蓄的原动力,是要改善自身处境的欲望,这种欲望,虽然一般是心平气和不动感情的,但却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在我们进入坟墓以前,决不会离开我们。……增加财产是大部分人要求和希望改善处境的手段。”[2]对斯密来说,经济行为的出发点绝不是为了实现道德价值或伦理目标。如果我们不是以互利的目的从事经济交易活动,而是希望别人从仁慈和善良出发使我们获利,那肯定是要落空的。斯密分析道:
人类几乎经常需要别人的帮助,但如果希望别人仅仅由于仁慈而给予帮助,那是办不到的。倘能利用他们的利己心理达到有利自己的目的,使他们相信,为他做他所要求于他们的事是符合于他们自己的利益的,则他更有可能获得成功。不论是谁,如果他要和别人作交易,他应该这样提议:请给我以我所要的东西吧,这样你也可以得到你所要的东西。这句话是一切交易的通义;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相互得到自己所需要的绝大部分帮助。我们所以有饭吃,不是因为卖肉者、酿酒者或面包商的仁慈,而是因为他们要考虑自身的利益。我们不对他们的人性说话,只对他们的利己心说话,切不可对他们谈我们自己的需要,只可以谈他们的利益。[3]
依此,人的经济行为纯粹是出于利己的计算,而不是出于善良的道德动机或道德价值。
严复对经济行为动机的看法,与上述斯密的观念基本是一致的。他反对斯密早年在《道德情操论》(The Theory of Moral Sentiments)中把人组成社会的期望说成是“人心之相感通”的论点,认为促使人“由散入群”的原初动机是“安利”。它与人的其他动机没有什么差别,并不是为了得到人的好评。同样,人对经济利益的追求的本初动机是自私自利,而不是为了别人。社会公共利益的达成,是人的经济行为的一种无意识的结果,并非人事先所抱的就是这种期望。严复引用斯密的理论说:
吾闻斯密氏少日之言矣,曰:“今夫群之所以成群,未必皆善者机也。饮食男女,凡斯人之大欲,即群道之四维,缺一不行,群道乃废。礼乐之所以兴,生养之所以遂,始于耕凿,终于懋迁;出于为人者寡,出于自为者多;积私以为公,世之所以盛也。”此其言借令褒衣大袑者闻之,不尤掩耳而疾走乎?[4]
对严复来说,自得是人求生的一种基本的本能冲动,没有这种冲动,人就不能存在。人对自己利益的考虑,往往优先于他者,不管这个他者是其他人,还是团体或者国家:“人人之自为计,必重于其为一国计。”[5]哪里有利益,人们自然就朝向哪里,这就如同水之就下一样。因为,政治行为如果要有利于公众,那么,就要从公众皆能追求自己的利益开始。在此,严复与斯密一样,没有把人的经济行为的动机归结为伦理道德价值,相反,他恰恰是从非伦理道德价值——自私心来看待人的谋利活动的。韦伯所说的出于“天职”、“救赎”和“禁欲”的动机[6],在斯密和严复那里,都看不到什么影响,而且对严复来说,出于自利的经济行为动机,恰恰又成了礼乐道义和社会公众价值的基础。这种把自利合理化和正当化的观念已相当典型。
严复的说法,很容易使我们想起韩非。与儒家对人性抱有乐观主义的态度(“性善”)不同,韩非强调的是人性的阴暗方面(“恶”)。对韩非来说,人性是自私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是一种利害关系,不仅人的经济活动完全是出于对个人利益的追求,而且父子之间也没有纯粹的慈爱之心。如,造车的人希望人富贵,造棺材的人欲有人死,这并非造车者仁慈、造棺者邪恶,因为人富贵才能买车,人死棺材才能卖掉,二者都是出于对自己利益的考虑。父母对于自己的子女,生男的庆贺高兴,生女的则杀之,所考虑的也是他们的长远利害:“故父母之于子也,犹用计算之心以相待也。”[7]当然,严复的观念并不像韩非这样极端。韩非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完全化约为利害关系,但是严复还为道德伦理价值留下了存在的空间,这在下面我们就可以看到了。
与上述严复对人的经济行为的自私性的解释相关,从他那里,我们还能发现他把对快乐的追求视为人的强烈欲望,禁欲主义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严复以极其肯定的口气说:“世变无论如何,终当背苦而向乐。此如动植之变,必利其身事者而后存也。”[8]当有人问他人道是以苦乐还是以善恶为究竟时,他的回答是“以苦乐为究竟”,而善恶则是对苦乐的价值评判。对严复来说,在社会历史进化尚未达到理想状态的情况下,苦乐与善恶价值并不一致。也就是说,个人的幸福和快乐,并不等于善的道德价值,痛苦也不一定不具有道德意义。如为了自己的幸福和利益而损害他人,或者相反,为了别人的幸福和利益而做出牺牲就是这样。但是,等社会进化到理想境界时,快乐和痛苦与善恶就具有了完全的对等性。在此,快乐追求与经济追求一样,也被正当化了。
注释
[1]斯密在《道德情操论》中认为,人们的行为大都是因为希望得到别人的赞同而发生的。追求财富主要不是为了自身生存的需要,而是为了满足虚荣心。在此,斯密把道德愿望看成是人类行为的动机。
[2]夏尔·季德等:《经济学说史》上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90页。
[3]夏尔·季德等:《经济学说史》上册,第88页。
[4]严复:《译斯氏〈计学〉例言》,见《严复集》第1册,第100~101页。
[5]严复:《论中国救贫宜重何等之业》,见《严复集》第2册,第295页。
[6]参见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于晓、陈维纲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年。
[7]《韩非子·六反》。
[8]严复译:《天演论》,第4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