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发生的“科学”同“玄学”或“人生观”论辩,是一些人文主义者同科学主义者的一次正面交锋。由于当时中国的科学(包括技术)水准整体上还比较低下,这正是科学主义者致力要改变的现实,因此,当人文主义者试图给科学划界并限制它的应用范围时,立即就引起了科学主义者的不满。胡适对此感到十分惊讶,他认为中国根本上还没有享受到科学的福祉,现在竟然就有人站出来说要限制科学,这实在是无的放矢。丁文江将限制科学的人士称为“玄学鬼”,对他们冷嘲热讽。但对人文主义者来说,世上没有什么完美的事情,而且按照科学的怀疑精神,对任何事情都可以提出质疑并进行检查,这当然也包括科学在内。何况一战的残酷现实,让欧洲人不仅对科学而且对自身的整个文明的信心都动摇了,在这种情况下,即使现在中国的科学水准还比较低,仍然需要充分发展科学,但吸取欧洲的教训,检查科学的适用范围,提前预防或避免它带来不利的东西,那也合情合理。张君劢等人的看法程度不同地都受到了这种背景的影响。梁启超的《欧游心影录》就是这种思虑的典型产物。人文主义者大都是文化保守主义者,他们对传统和伦理价值保持着同情和不同程度的认同,而科学主义者大都又用科学去批判和否定传统文化,这也是人文主义者不满科学主义者的原因之一。人文主义者整体上并不否定科学,实际上,他们对科学都有相当的肯定。正如梁启超所指出的那样,他说欧洲科学破产,指的是科学万能论的破产。他只是批评科学万能论,而不是否认科学。[1]这是许多人文主义者的共识。他们只想限制一下科学的范围,抵制科学主义的话语霸权。[2]
但科学主义者没有耐心倾听和接受人文主义者对科学的任何限制,更别说质疑。胡适指出,现在中国正需要发展科学,人们要为它的发展助力而不是去泼冷水,等到中国科学发达起来以后再去检查科学的不足仍不迟。对他们来说,人文主义者现在站出来质疑科学正是他们扩大科学的地盘、让科学主义世界观和价值观大获全胜的时机。科学与人生观还有与其他方面究竟是什么关系,这正是科学合理主义的部分问题。在科玄论战之前,科学主义者对此已有说明,论辩中他们对人文主义者的批评是对已有观点的延伸和扩大。
为了使科学正当化和合理化而竟说科学是万能的,即使是一种策略那也很容易授人以柄。胡适是声称“科学万能”的主要人物之一。他说:“我们也许不轻易信仰上帝的万能了,我们却信仰科学的方法是万能的,人的将来是不可限量的。”[3]不像他的“全盘西化”主张,胡适这样说已超出了策略性的考虑,这是对科学的虔诚信仰。1915年,造五在《科学之价值》中解释他的“科学万能论”说:“凡经人一言科学,即有自然科学之观念,殊不知政事有政事之科学,道德有道德之科学。古代道德政治之书,科学包含之而有余。现在及未来之学问,科学阐明之而无不可。但人智有限,尚未达于极域耳……吾之言科学万能,所以注重道德政治者,为我国学者言,为我国一部分之学者言耳。”[4]1918年,蔡元培为科学社筹款,写了一个《中国科学社征集基金启》,他说现在是科学万能时代,而中国仅仅只有一个科学社,这是国家的耻辱。[5]科学主义者所说的“科学万能”一是指所有现象和事实可以成为科学的材料,而且根据科学方法对它们进行研究的结果都可以叫作科学。丁文江认为,科学能知晓世上可知的一切。人生观现在没有统一是一件事,永久不能统一又是一件事;即使现在无是非真伪之标准,也不能说就是无是非真伪之可求。分别是非真伪,除了科学方法还有什么方法?[6]科学主义者所说的“科学万能”二是指科学及其方法适用于一切领域。在科玄争论中,人文主义者认为科学的方法不适用于人生,不适用于人的精神和情感等领域。但科学主义者认为它们都可以用科学方法进行研究。如唐铖认为,虽然科学方法的种类很多,不同的领域也有各自的方法,但科学有它们的共同方法,如心理学同物理学就有共同的观察、实验的方法。[7]胡明复认为,科学方法之影响远远超出它自身的发展,科学知识有功于人类思潮和道德等。科学的求真精神,能够帮助人们克服迷信和盲从,使宗教和道德理念更纯粹;科学精神的明事理和明是非,使人们产生廉耻之心;科学精神的唯真理是从,最能培养国民之资格和公共之心。如果说人的心性和良善都是后天培养出来的,那么良好的科学教育就能造就出良好的人格。[8]为了论证科学对人的道德的影响,唐铖专门发表了《科学与德行》。唐铖承认科学与德行有它们不同的界限,科学亦非直接产生道德,但科学对于人的德行的发展有不亚于美术的作用:“科学固无直接进德之效,然其陶冶性灵、培养德慧之功,以视美术,未遑多让。”[9]
从以上考察可知,近代中国的科学合理主义及其论证,包括了彼此相关的一些方面:一是基于古已有之和西学中源,二是基于科学能够带来富强和中学也有缺失需要西学来补,三是基于科学是面向大地和自然之书,四是基于科学是求真、求实之学,五是基于科学具有严格的方法,六是基于科学及其方法具有普遍的适应性。凡此种种造就了近代中国的科学合理主义(或科学主义),造就了近代中国最有力的社会和文化思潮之一。
注释
[1]1922年,梁启超在中国科学社年会上讲演,认为中国确实还没有得到科学的好处,中国人仍非科学的国民。原因在于国人对科学的态度有三点根本不正确:一是把科学看得太低了、太粗了;二是把科学看得太呆了、太窄了;三是把科学看得太势利了、太俗了。“中国人对于科学这三种态度,倘若长此不变,中国人在世界上便永远没有学问独立,中国人不久必要成为现代被淘汰的国民。”(梁启超:《科学精神与东西文化》,载《科学》1922年第7卷第9期,第863页)
[2]照胡适的评估,当时科学已具有很高的权威性:“这三十年来,有一个名词在国内几乎做到了无上尊严的地位;无论懂与不懂的人,无论守旧和维新的人,都不敢公然对他表示轻视或戏侮的态度。那个名词就是‘科学’。这样几乎全国一致的崇信,究竟有无价值,那是另一问题。我们至少可以说,自从中国讲变法维新以来,没有一个自命为新人物的人敢公然毁谤‘科学’的。”(胡适:《〈科学与人生观〉序》,见《科学与人生观》,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0页)张君劢也说:“盖二三十年来,吾国学界之中心思想,则曰科学万能……一言及于科学,若临以雷霆万钧之力,唯唯称是,莫敢有异言。……国人迷信科学,以科学为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此数十年来耳目之习染使之然也。”(张君劢:《再论人生观与科学并答丁在君》,见《科学与人生观》,第61~63页)
[3]胡适:《我们对近代西洋文明的态度》,见《胡适文存》第三集,第7页。
[4]造五:《科学之价值》,载《东方杂志》1915年第12卷第7号,第1~2页。
[5]参见《蔡元培全集》第三卷,第231页。
[6]参见丁文江:《玄学与科学》,见《科学与人生观》,第42页。
[7]参见唐铖:《科学的范围》,见《科学与人生观》,第290~291页。
[8]参见胡明复:《科学方法论(一)》,载《科学》1916年第2卷第7期,第719~726页。
[9]唐铖:《科学与德行》,载《科学》1917年第3卷第4期,第40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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