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人类和社会产生并持续存在下来的悠久宗教传统,按理说,只要人类和社会继续存在,它就不会轻易消失。当前的事实是,不仅已有的宗教没有消失,而且不同的地域还出现了许多新兴的宗教。但新文化运动时期,人们围绕宗教是不是会被取代,它有没有存在的余地,人类社会的现在、未来还需要不需要宗教,它是不是会消失,进行了不同的论辩和预测。一些人(主要是科学主义者,还有唯物主义者)相信宗教将被取代,设想了各种取代性方案,提出了不同的“新宗教”,预测宗教不再有任何存在的空间和余地,将会消失,永远成为过去之物。为此他们进行了论证。为宗教的存在和延续进行辩护的另外一些人(主要是人文主义者)则相信,宗教不可能被取代,它也永远不会消失。对此,他们也提出了相应的根据。这是新文化运动中宗教观多元性的又一突出表现。
人们承认人类的不同文明存在着宗教,而且认为它还很古老。但承认宗教是历史事实,同承认它在历史上有没有积极作用是两码事,同相信未来它会不会消失也没有必然的关系。否定宗教信仰和宗教价值的人,很难设想他对宗教在历史上的作用会有多少积极的评价,更难设想他会相信宗教将继续存在并发挥建设性的作用。事实上确实如此。科学主义者认为宗教在历史上扮演的都是或主要是负面的角色,它解释世界和万物的许多内容现在都被科学推翻了;它想扮演而没有扮演好的角色,现在也完全可以由其他相近的东西来取代,这是历史的趋势和未来的方向。在不同的宗教取代论中,蔡元培的“美育代宗教说”首先出现并引人注目,但最有力、影响也最深远的是“科学代宗教说”。此外还有“哲学代宗教说”等。蔡元培的“美育代宗教说”,主要是认为在历史上,美育、艺术同宗教混合在一起来满足人的情感需要,宗教一方面对艺术和美育的发展有促进作用,但又有很大的限制。在现代社会中,美育和艺术从宗教中独立出来不仅能促进其本身的发展,而且也能使它们更好地满足人的情感需要。蔡元培整体上是理智主义者,这使他在“美育代宗教说”之外,又主张广义的“哲学代宗教说”,断言宗教只是历史上一时的产物,没有永存的本性,将来的人类不再有拘束的仪式和对神的依赖。哲学上的各种主义都将是它的替代者。中国历史本来同宗教没有什么深切的关系,将来中国向新的和完美的方向发展,人人各有哲学上的主义和信仰,他们不再需要宗教。他说他对于宗教的这种看法在十年前的《哲学要领》中就表明了,现在也没有变化,他“始终认为宗教上的信仰,必为哲学主义所取代”[1]。
“科学代宗教说”大都同科学主义者相关,陈独秀、恽代英、王星拱、周太玄等都是如此。从他们用科学批判和否定宗教就可以知道,他们都是明确的或暗含的“科学代宗教论”者,也是“宗教消亡论”者。为了论证科学能够代替宗教,论证宗教在将来一定不复存在,周太玄著述《宗教与人类的将来》《宗教与中国之将来》《宗教与进化原理》等,说宗教的信仰是普通信仰的一部分,它的神秘观察是宿命的和暗示的,它有强烈的固定性、独占性和排他性,它是一时的和有条件的,它不是人类的永久需要;神的存在和灵魂不灭已被科学解决;人不是宗教的产物,人类的将来没有宗教。中国人乐天、坚忍,他们不承认有全知全能,对神比较消极,天性同宗教本来很少契合,即使有人信神,他们对神也不存绝对的依赖之心,因此,“一句话说完:中国的将来是没有宗教”[2]。傅铜在《为何研究宗教?》中说,让宗教不存在的方法,一是消除人类对宗教的要求,二是用比宗教好的东西去代替它。前者很难实行,后者则是可行的。他先是分别说明了科学、道德、美术等为什么能代替宗教,然后又将它们合在一起来代替宗教。[3]李思纯说,他相信哲学的上帝,不相信宗教的上帝。科学与宗教的立足点不同,它取代不了宗教。宗教的真正替代者,只能从哲学和美术中去找。[4]
“新宗教说”包含的意思,一是主张宗教革新,一是“宗教替代论”的翻版。从宗教革新来说,人们尝试扩大宗教的内涵和外延,增加和补充新的宗教信仰。新的宗教信仰不必是神的信仰,它可以是“主义”信仰。陈独秀认识到宗教在旧文化中占了很大一部分,认识到当时社会上还需要宗教,只是消极地反对它没有什么用处,恰当的做法是用好的宗教来满足人们的需要,用好的宗教来取代不好的宗教:“我以为新宗教没有坚固的起信基础,除去旧宗教底传说的附会的非科学的迷信,就算是新宗教。”[5]罗素认为马克思主义已变成了一种宗教信仰。同样,科学也可以变成信仰。胡适将它以科学为基础的信仰称为新信仰:“我们若要希望人类的人生观逐渐做到大同小异的一致,我们应该准备替这个新人生观作长期的奋斗……宣传我们的‘新信仰’,继续不断的宣传,要使今日少数人的信仰逐渐变成将来大多数人的信仰。”[6]这一新信仰的具体内容即胡适的“科学的人生观”,他概括为十条,当时被基督教会称为“胡适的新十诫”。[7]此外,胡适又将以“理智化”、“人化”和“社会化”为中心的信念叫作“新宗教”,说“新宗教”的第一个特色是“理智化”,也就是“科学化”:“科学的发达提高了人类的知识,使人们求知的方法更精密了,评判的能力也更进步了,所以旧宗教的迷信部分渐渐被淘汰到最低限度,渐渐地连那最低限度的信仰——上帝的存在与灵魂的不灭——也发生疑问了。所以这个新宗教的第一特色是他的理智化。”[8]胡适说“新宗教”的第二个特色是“人化”。人只相信自己的能力,而不再相信“天命”和“上帝”;人的主人只能是人自己,而不再是靠不住的“神”:“我们却信人格是神圣的,人权是神的。这是近世宗教的‘人化’。”[9]最后,胡适说他的“新宗教”的第三个特色是“社会化”,功利主义的“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是社会的目标,个人主义将为“社会化”的要求所取代。
不少人都认为宗教有革新的必要,宗教要适应社会的变化而变化,但他们不接受科学主义者或进步论者的许诺,不相信宗教会被其他什么东西取代,不认为宗教在现在和未来都没有存在的余地,它将在人类文明中消失,完全成为历史的陈迹。他们肯定宗教的独特价值和作用,相信宗教不仅是历史上的需要,现在和未来人类同样需要宗教,宗教不会消亡。如梁漱溟相信,佛学的出世间教是真正的宗教,它不仅不会消失,还是人类宗教发展的方向。科学虽破除了宗教中的某些不可靠的原理,但科学否定不了“超绝者”的存在;科学虽能满足人的理智的需要,但人的情感满足、神秘宗教体验(神人合一),科学满足不了,也绝非科学所能替代。
新文化运动中的科学主义者和进步主义者,具有新与旧、文明与野蛮、进步与落后等二元论,人们从前者出发认为宗教是陈旧的、落后的甚至是野蛮的东西,乐观地认为它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它应该被取代,历史正朝着一个无宗教的新时代迈进。对于当时普遍渴望中国革新的人们来说,这样的承诺更有影响力。但它并不是决定性的,人文主义者对宗教存在的正当性的论证和辩护也有说服力和吸引力。他们不是宗教上的一成不变论者,他们主张宗教革新,使之适应不断变化的世界。实际上,这正是宗教能够存在下来的重要动力。
注释
[1]周太玄:《蔡孑民先生关于宗教问题之谭话》,载《少年中国》1921年第3卷第1期,第76页。
[2]周太玄:《宗教与中国之将来》,见张钦士选辑:《国内近十年来之宗教思潮》,北京,京华印书馆,1927年,第183页。
[3]参见傅铜:《为何研究宗教?》,载《哲学》(北京)1921年第1期。
[4]参见李思纯:《宗教问题杂评》,载《少年中国》1921年第3卷第1期。
[5]陈独秀:《新文化运动是什么?》,见《陈独秀文集》第二卷,第3页。
[6]胡适:《〈科学与人生观〉序》,见《胡适文存》第二集,第150页。
[7]与有“神”的宗教相对立,1918年,胡适开始尝试建立新宗教。此时,他还没有说他建立的是“新宗教”,也没有宣称它是一种“普遍的宗教”(被限制为“我的宗教”)。这个他自己的宗教,胡适名之为“社会不朽论”。提出这种“社会不朽论”的直接原因,是他母亲的逝世。
[8]《胡适文存》第三集,第5页。
[9]同上书,第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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