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观念具有地域性,但观念本身仍然是抽象的。相对于中国古代的“古今观”,当现代西方的“古今观”成为典范时,虽然在空间上它是出自西方的范例,但典范则是“古今观”自身。因此,近代中国的“古今观”,一方面是通过“中西”对比和选择的过程来建立的,另一方面又是从理论上来思考和展开的。这两者之间并没有截然分明的界限,历史、地理的时空和理论上的阐述常常是混合在一起的。谭嗣同以“东西”地域论“古今关系”之不同说:“欧、美二洲,以好新而兴;日本效之,至变其衣食嗜好。亚、非、澳三洲,以好古而亡。中国动辄援古制,死亡之在眉睫,犹栖心于榛狉未化之世,若于今熟视无睹也者。”[10]同时,在谭嗣同看来,“古”本身并没有天然的优越性,他用一个偏激的逻辑批评说,如果像“尚古”论者所认为的,过去和古代既然天然是优越和完美的,为什么我们还要自居为今人:“古而可好,又何必为今之人哉?所贵乎读书者,在得其精意以充其所未逮焉耳;苛以其迹而已,则不问理之是非,而但援事之有无,枭獍四凶,何代蔑有,殆将一一则之效之乎?郑玄笺《诗》‘言从之迈’,谓当自杀以从古人,则尝笑其愚。今之自矜好古者,奚不自杀以从古人,而漫鼓其辅颊舌以争乎今也?”[11]为了证明过去和古代的“非价值性”,谭嗣同接受了文字索隐的方法。有人发现与“古”字结合起来构成的一些汉字,在意义上都是消极的。[12]新文化运动人士程度不同地都是现实主义者和未来主义者,他们坚持把古代和过去封存起来,使之与当今和未来断绝关系。封杀孔子是一个突出的例子。他们不满意一些人试图从孔教那里寻找活力,似乎很公允地认为,孔子之道是传统社会的产物,它适合了传统社会的需要,但无法适合“现代生活”的需要,应该果断地告别它,接受“现代性的事物”。在这一方面,陈独秀和李大钊采取的基本上是类似的立场。他们都是时间上“现代”和“未来”的信奉者,如李大钊颂扬“青春”、歌颂“今”。[13]1920年,他发表了《今与古》一文;1922年,他在北京孔德学校的演讲题目也是《今与古》,这说明他非常关心“古今关系”这一论题。李大钊虽然没有完全否定“古”的价值,但他否定“怀古主义”,以“今”为创造的出发点。
传统“古今观”的转变,根本上是把“现在”合理化,使“现在”不受过去和古时的牵制。由于现在的“今”是由西方代表的,过去的“古”是由中国代表的,所以把“现在”合理化,就是把西方的新事物合理化,就是使之摆脱中国古事物的影响;同样,接受“现在”的事物,就是接受外来的西方的事物,拒绝中国过去的事物。[14]这种具体的近代中国“中西”“古今”理性,表现在更加抽象的作为性质的“新旧关系”上亦复如是。近代中国“新旧关系”的演变,首先是以相对的“新学”与“旧学”来表现的,并且是作为“西学”与“中学”的同义语加以使用的。如张之洞说:“新旧兼学。四书、五经、中国史事、政书、地图为旧学,西政、西艺、西史为新学。旧学为体,新学为用,不使偏废。”[15]很明显,张之洞所说的“新学”是指西方的学问,“旧学”是指中国的学问(也不只是作为“体”的“道”)。但在张之洞那里,“旧学”不是消极性和负面性的存在,整体上它还是比“西学”更根本的东西,因此,他坚持维护和捍卫“旧学”(“保教”),抵制对“旧学”的消解;与此同时,他又相信,“西学”对中国来说已经变得不可或缺了,因此,“西学”也是需要接受的。他评论当时的这两种立场说:“图救时者言新学,虑害道者守旧学,莫衷于一。旧者因噎而食废,新者歧多而羊亡。旧者不知通,新者不知本。不知通则无应敌制变之术,不知本则有非薄名教之心。夫如是,则旧者愈病新,新者愈厌旧,交相为愈,而恢诡倾危乱名改作之流遂杂出其说以荡众心。”[16]又说:“今日新学旧学,互相訾謷。若不通其意,则旧学恶新学,姑以为不得已而用之;新学轻旧学,姑以为猝不能尽废而存之。终古柄凿,所谓疑行无名、疑事无功而已矣。”[17]全面地看,严复和梁启超也有主张新旧学兼容和互补的观点,如严复的《主客平议》就明确要求克服“新旧学”的对立观而试图站在超然的立场把二者调和起来。只是严复早年更热衷于“新学”,晚年更倾心于“旧学”。梁启超的“新旧学互补”说,更多地倾向于“新学”,但他是多变的,就像他作为变法派对革命曾一度倾心那样。
“新旧学”之争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变得异常激烈。尽管王国维在1911年就对“新旧”和“中西”之争(还有“有用”与“无用”之争)做了严厉的批评,断定学“无新旧”“无中西”[18],但“新旧学”和抽象的“新旧”之争,则成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整体思潮。构成这一思潮的有三大立场:一是被称为“文化保守(守旧)主义”的立场;二是被称为“折中主义”的立场;三是被称为“文化激进主义”的立场。“新旧”折中主义立场,主张“新旧”调和,反对“新旧”的两极性立场。但文化上的极端保守主义者(如辜鸿铭)是稀少的,一般的保守主义者(如梁漱溟)实际上已经向西学让步了。文化上的激进主义立场不仅批评保守主义,而且也抵制“新旧”调和。激进主义者主张彻底开放和接纳西学,毫不吝惜地抛弃旧学。他们相信历史是进化的,旧学代表的是历史的过去,它是落后的东西,是新事物的障碍,当然也是历史进步的障碍。这样一来,近代中国“中西”文化思维模式演变到五四,主导性的模式就成为“中国=夷狄=野蛮”与“西方=华夏=文明”的关系模式,用“古今关系”和“新旧关系”的框架来表现,就是“西方=今=新”与“中国=古=旧”的关系模式。换言之,它从最初的“捍卫华夏文化”变成了华夏文明的“自我瓦解”和“丧失”,从华夏文明中心、西方文明边缘变成了西方文明的中心化和华夏文明的边缘化。理性地看待“传统与现代”的关系,不仅是五四新文化运动遗留下来的历史问题,也是当下重建中国文化主体的时代课题。
注释
[1]像法家那样的“事异则备变”的古今观,在中国古代的“古今观”中,是比较稀少的。
[2]当时王仲任有一个说法,叫作“知古不知今,谓之陆沈;知今不知古,谓之聋瞽”。强调中西学调和的张之洞,套用这一句式说:“知外不知中,谓之失心;知中不知外,谓之聋瞽。”(《劝学篇·广译》)但这里所说的“古今”和“中西”,仍然是可以相互界定的。
[3]严复:《论世变之亟》,见《严复集》第1册,第2页。
[4]严复:《与〈外交报〉主人书》,见《严复集》第3册,第558~559页。照严复所说的“善夫金匮裘可桴孝廉之言曰”,这段话的核心部分出自裘可桴。裘可桴(1857—1943),名廷梁,江苏无锡人。
[5]陈独秀:《东西民族根本思想之差异》,见《陈独秀文章选编》,第97~100页。中西文化优劣“二元化”的比较在严复甚至更早的人那里已经开始了。1898年,在《论世变之亟》中,严复以对偶的句子和论式,比较“中西文明”之差异说:“自由既异,于是群异丛然以生。粗举一二言之,则如中国最重三纲,而西人首明平等;中国亲亲,而西人尚贤;中国以孝治天下,而西人以公治天下;中国尊主,而西人隆民;中国贵一道而同风,而西人喜党居而州处;中国多忌讳,而西人众讥评。其于财用也,中国重节流,而西人重开源;中国追淳朴,而西人求欢虞。其接物也,中国美谦屈,而西人务发舒;中国尚节文,而西人乐简易。其于为学也,中国夸多识,而西人尊新知。其于祸灾也,中国委天数,而西人恃人力。”(严复:《论世变之亟》,见《严复集》第1册,第3页)尽管严复声称,在中西文明的这一系列差异中,他不敢简单地定夺彼此的“优绌”,但实际上他这里的“中西文化”差异观,同时也就是中西文化高下和优劣观。
[6]亨廷顿:《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第30页。
[7]王韬编:《格致书院课艺》第四册,上海,上海图书集成印书局,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
[8]严复:《论世变之亟》,见《严复集》第1册,第1页。
[9]严复:《主客平议》,见《严复集》第1册,第117~118页。
[10]谭嗣同:《仁学》,见《谭嗣同全集》(增订本)下册,第319页。
[11]谭嗣同:《仁学》,见《谭嗣同全集》(增订本)下册,第319页。
[12]谭嗣同引用说:“□□□曰:于文从古,皆非佳义。從艸则苦,从木则枯,从艸木则楛,从网则罟,从辛则辜,从攴则故,从囗则固,从歹则,从疒则从监则盬,从牛则牯,从疒囗则痼,从水囗则涸。且从人则估,估客非上流也。从水为沽,孔子所不食也。从女为姑,姑息之谓细人。吾不知好古者何去何从也。”(同上书)这是否具有说服力,另当别论。整理者推测“□□□”,是谭嗣同的自语。但笔者认为,应该是引用别人的言论。因为按照《仁学》的论述方式,谭嗣同不习以自己“曰”来发议论。
[13]《青春》《今》也是他两篇论文的题目。
[14]严复常用“今之道”与“今之俗”的论式,来说明中国改革的目标和困难。他所说的“今之道”即西方的新事物,“今之俗”即由传统延续下来的现状,他常常为两者之间的鸿沟而感到无奈。
[15]张之洞:《劝学篇·设学》,第121页。张之洞在《劝学篇·会通》中,亦明确使用“中学”与“西学”之名,并界定二者的性质说:“中学为内学,西学为外学;中学治身心,西学应世事。”这里的“中学”“西学”之称,与“旧学”“新学”之名应该是相对应的。
[16]张之洞:《劝学篇·序》,第41页。
[17]张之洞:《劝学篇·会通》,第159页。
[18]王国维:《〈国学丛刊〉序》,见《王国维文集》第四卷,第36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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