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贵的是,毕飞宇本人对他这种写作姿态的负面效应也有着充分的艺术自觉。毕飞宇有着两副不同的笔墨,一副笔墨致力于呈现感性的小说形态,一副笔墨营构的是文本的哲学形态。他成功的艺术经验在于把自己对于“抽象美的追求”外化在“意象阶段”,以“意象”为媒介把两种笔墨艺术地整合在一起,以作家的想象与经验的形而上遇合来完成对于感性和理性相和谐艺术境界的抵达。在给笔者的信中,他说:“说实话,我的不少作品不得不停留在意象阶段,因为它精致、灵动,符合最一般的审美理想。我只想保留一种总体的大气,一种内质的丰富与恢宏,至于小说的外在‘包装’,我至少用余光注视着公众。”[4]他这里所讲的“意象”又体现为两个小说层面:一是对于“形而上”思想的感观“造型”,亦即让“思想”成为在文本这棵大树上自然生长而出的“青枝绿叶”,而不是作家贴在树干上的花花绿绿的“标语招牌”;一是对于“形而上”思想讲述的口语化、中国化,亦即把“思想”用中国人的思维和中国人的话语改造得通俗易懂,把“思想”变成主人公性格的一部分,而不是把西方的晦涩“哲学文本”剪贴在小说中。而与他意象化的追求相一致,我们发现,毕飞宇总是赋予他的文本一种非常感性、直观的“外壳”——生动的故事、新奇的想象、生活化的经验、丰满的细节、变幻的景物、戏剧性的场面等等在他的小说中可谓层出不穷,这可以说最大限度上满足了读者对于小说文本浅层次的感官需求。从这个意义上说,毕飞宇小说首先呈现给我们的还是那些充满感性喧嚣的混沌“历史”与“世俗”交响,它们即使脱离文本表层形态背后的形而上思想也已经具备了自足自为的独立艺术价值。此时,你接受不接受、认同不认同小说的形而上追求都已无足轻重,因为它关涉的只是读者对于小说境界的不同理解问题,而不是小说本身艺术价值的高低问题。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们说,毕飞宇是一个形而上主义者,同时更是一个感性的形而上主义者。
五
作为一个具有自觉的“形而上”追求的作家,毕飞宇小说的“深度感”几乎是不言自明的,这一方面源于上文我们所说的他对世界、人生、历史的“哲学”理解,另一方面又源于他对人性的深入解剖。毕飞宇的小说用笔往往不露痕迹,但其切入人性、人心、人情之深、之狠绝非一般作家可比。然而对我们来说,毕飞宇小说的艺术力量却并不仅仅根源于他的“深度”。相反,毕飞宇小说最打动我们的还是其“哲学”背后的那些令人怦然心动的美与情感。毕飞宇的小说无论表现怎样的主题,都能营构一种特殊的美感。这种美有时让人心痛,有时让人沉醉,有时又让人恍惚。像《怀念妹妹小青》《青衣》这样精彩绝伦的小说,其传达的那种悲剧美感几乎到了使人灵魂出窍、精神窒息的地步。与这种美感相呼应,毕飞宇小说的情感张力也同样扣人心弦。毕飞宇的小说并不表现重大的主题,往往切口很小,都是取材于人生的某种特别敏感的、最关乎人心的事件、阶段或状态。作家通常不会在小说中正面抒情,但他的“冷面”情感汹涌在平静的文字下面,总能使读者在不自觉中被卷入或伤感或忧郁的情感磁场,并难以自拔。《哺乳期的女人》《怀念妹妹小青》等小说的艺术魅力很大程度上就与小说那种古典主义式的感伤气息密切相关。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毕飞宇不仅是一个感性的形而上主义者,而且是一个古典的唯美主义者和主情主义者。
在我眼中,毕飞宇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新生代作家。他的“新”与他的“旧”紧紧联系在一起。他不是一个“夸张”“激进”的作家,我们可以看到,在他的文本中既没有新生代作家所谓“欲望化”叙事的特征,也没有前期新潮作家“玩弄技术”的倾向。即使他的“形而上”,如上文我们所分析的,也都是以一种通俗直白的语言呈现出来的,它没有西化哲学的晦涩难懂,而是有着与世俗人生息息相关的感性特质。他给人一种朴实、稳重而又踏实的印象。一方面,他是一个态度非常认真的写作者,他从来不愿随便把一个作品出手,他总是要让每一部作品放在身边“磨”上很久,其对文本各个“枝节”的重视和认真有时近乎“苛刻”,这也是他的作品数量很少的一个原因。另一方面,他又非常讲究文本形态的日常性,他不喜欢写作的极端化,他的小说总是有着完整连贯的故事、流畅通俗的叙事、不温不躁的语言、清晰匀称的结构。这使得毕飞宇对于“形而上”的追求至少在文体方面与普通读者之间没有了“障碍”和距离,这也可以说是作家“用余光注视着公众”的写作策略的成功。
当然,我们指出毕飞宇写作姿态的朴素与传统,目的并不是否定他艺术上的探索性,相反,他的“守旧”强化了他卓尔不群的独特艺术个性。从这个意义上说,毕飞宇是一个艺术悟性和艺术感觉非常好的作家,他的朴实正是他健康的文学心态和良好的艺术自信心的体现,而夸张、凌厉、偏激、声嘶力竭背后倒可能正是对于艺术能力欠缺的一种掩饰。毕飞宇是一个才华出众的短篇小说高手,在营构短篇小说时其显示出的那种从容与大气令人羡慕。他以其冷静、从容不迫的叙事,准确而到位的描写,对语言节奏、语感、语式、意象等的苦心经营,积蓄着其文体点到即止、含而不露的气势与力量。他的小说没有雕琢做作之痕,总给人一种水到渠成、自然而为的感觉,这与他优雅的叙述感觉和大智若愚的“敏慧”是密不可分的。不敢说毕飞宇将来的文学成就会有多大,但至少目前,他显示出了某种令人高兴的势头,我们有理由对他寄予厚望。
注释
[1][2]毕飞宇1998年3月27日致笔者信。
[3]毕飞宇1998年3月27日致笔者信。
[4]毕飞宇1998年3月27日致笔者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