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羊是一个文体意识很强的作家,他承认:“文体应该是小说最基本的质地,是写作者的入学考试。”正因为如此,他就特别重视小说的语言建构。从语言角度来看,鲁羊的小说鲜明地表现了对新潮小说语言暴力的放弃。小说语言的审美化还原既是鲁羊小说的特点也是他对新潮小说变革的贡献。这具体体现为两个方面:其一,语言的审美化。有论者曾指出鲁羊的小说有一种古典的美感,它既摒弃了前期新潮小说的西方语言范式,又不似贾平凹等人采用文言语式,而是充分发挥汉语语言的自身魅力和美感,典雅、冲灵,在语感、语调、声韵等方面都达到了一种和谐的境界。
其二,语言的哲学化。从某种程度上说,鲁羊的小说都是一首首关于存在的诗。他的语言既有理性的因素又有诗性的因素,甚至它本身就成了存在的一种状态和方式。正如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所指出的那样:“人是由历史与时间构成的,同样也是由语言构成的。语言是人类生活的范围,是首先使世界得以存在的东西。语言有自身的存在,而人类则参与了这一存在,并且只有在参与进去之后才得以成为人类。语言总是作为他或她有所施展的领域存在于个别的主体之前。”也许正由于鲁羊同意海德格尔的观点,对语言有这种哲学化的体认,他的小说就充满了言说的冲动和话语的欲望。另一方面,鲁羊的语言又充满了智慧和禅机,需要阅读者的悟性参与。在这个意义上,鲁羊的文体近似于孙甘露。这大概由于两人都是由写诗而写小说,都把诗歌思维融进了小说思维,进而以诗化的语言感觉来描述生存的体验。试看:
纸箱里冒出一朵朵白云,一只只尿桶,蟋蟀的鸣唱,一股股泉水,一排排药铺,一位位公主及其随从,一匹匹情绪阴沉的哑马,一种又一种古老的农具,一株又一株奇怪的草木,一条又一条肥黑的水蛭。一朵朵白云,一朵白云朵,白云一朵朵。——鲁羊《弦歌》
它是一种心智的迷宫,一处充满危险而又美不胜收的福地,一个布满标记而又无路可寻的迷惘的果园,一个曲折的情感泄洪道,一个规则繁复的语言跳棋棋盘……一个纸张、油墨、文字构成的生命的墓园。
——孙甘露《呼吸》
如果不看作者,我们会以为这两段文字出自同一人之手:充满诗意的激情,也充满语言游戏的色彩。然而,按照维特根斯坦的观点,语言游戏是一种最根本的哲学活动,是一种本体论意义上的哲学。鲁羊和孙甘露显然正是借助于语言游戏平衡了语言的诗性和智性,从而达到了一种富有语言魅力的文体境界。
三
中国当代新潮(先锋)小说可以说构成了中国当代文学最具有话语价值的文本。而对于鲁羊来说,这个文本就是矗立在他身后的一个巨大背景。鲁羊的创作也许要实现的正是对这个“权威”文本的拒绝和超越,然而,他的拒绝和超越最终却只能是这个文本的一个延续环节。鲁羊肯定为这而感到痛苦,而我却恰恰相反有点幸灾乐祸的兴奋。
中国新潮小说在中国当代文学整体格局中从来就没有占过大的比重,然而它可能是中国文学中最具活力和革命性的。真正意义上的当代文学和文学的现代化,可以说是从新潮小说面世才开始的。大致说来,中国新潮小说的发展经历了三个阶段:一是以马原、洪峰等为代表的前期新潮派。他们对传统现实主义叙事原则和文本规范进行了全面颠覆和破坏,同时对读者的阅读趣味和审美习惯也构成了巨大的冲击。二是以余华、苏童、格非等为代表的后期新潮派。这些作家在继承马原等人新潮传统的同时更注重新潮小说自身美学规范的建构,他们的创作业绩都颇为骄人。在小说形式和技术的追求之外,他们更多地挖掘了“历史”,以“历史”作为他们技术操作的审美框架。这一方面拓展了新潮小说的艺术功能,另一方面又限制了新潮小说表现生活的广度,并进而孕育了新潮小说的危机。更重要的是,这一阶段新潮小说家已经从边缘化的写作状态转而成为社会话语的中心。新潮作家已经由被拒绝变成了被追逐,这一方面固然与新潮小说艺术水平的提高有关(新潮长篇小说的崛起就是一个标志),另一方面也源于新潮作家以策略性写作向读者的投诚。可以说新潮小说先锋性的萎缩和通俗性的滋长正是一个不容忽视的文学事实。很显然,新潮小说在这个时期既走到了它的巅峰,也迫近了深渊的边缘。生存还是毁灭,正是悬在新潮小说头顶的一柄达摩克利斯剑。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新潮小说的第三个阶段降临了。它的标志就是鲁羊、韩东、陈染、叶曙明等新生代作家的悄然登场,有感于新潮作家由“革命”的写作沦为“媚俗”的写作之教训,这一代作家一登场就高举“非功利主义”和“自由写作”的大旗。他们认为,虽然第一、第二阶段的新潮作家在小说中表现出先锋性,他们对小说本体的技术革命也是小说审美本性实现的前提,但从整体上说,这两代新潮作家都没有获得一种自由的写作心态。对第一代作家来说,革命的热情、现实的挫折、读者的冷漠都构成了一种巨大的心理压力。对第二代作家来说,成名的快感、商业的策略、大众的诱惑都加剧了他们心态的浮躁。而在第三代作家这里,虽然没有拯救新潮小说的雄心,然而他们对小说审美本性的强调,对自由和非功利主义的追求,都赋予他们一种新的可能性。他们不算太多的作品无疑给衰落中的新潮小说注入了新的活力。先锋精神和新潮品格流淌在他们小说的血液里,先锋的火炬正在他们手中传递。这火炬不但照亮了他们自身,照亮了新潮小说的前途,也照亮了那些曾扔掉过这火炬的作家的心灵。
鲁羊的意义也许正在这里呈现。离开了这个背景,我们对他的阐释将浮萍无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