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仿佛是一首渐慢曲,它以文本之外的某种速度逐渐沉静下来,融入美和忧伤之中,从而避开所谓需求。
——孙甘露《呼吸·后记》
孙甘露的写作姿态,即使在新潮作家群中也天然地带有一种极端意味。他的《信使之函》《请女人猜谜》《仿佛》等诗化小说无不以其极端的晦涩令处于“读不懂”困境中的新潮小说雪上加霜。而他在现代→后现代、新潮→后新潮的文学思潮递嬗中处变不惊的执迷不悟,也令文学界瞠目结舌。因此,我们无论读孙甘露从前的《访问梦境》一类的小说还是读他刚出版的长篇小说《呼吸》,首先要面对的正是他那种绝对化的先锋精神方式以及贯穿于这种绝对中的那份令人感动的文学赤诚。
一
我们对孙甘露的阅读经验中曾经有过许多次无功而返的寻找故事的经历,在《信使之函》这样隐而不露的小说中我们甚至连起码的故事信息都难以发现。不过,在长篇小说《呼吸》中一种针对故事的“革命”已经悄悄发生。即使在小说中“故事”事实上仍然只有作为一种“叙述圈套”和“阅读陷阱”才会产生小说意义,但大致清晰的故事格局毕竟是令人兴奋的。《呼吸》的故事围绕着主人公罗克与五位女性——大学生尹芒、尹楚、女演员区小临、美术教师刘亚之、图书管理员项安的感情纠葛而展开。五个女人共同完成了罗克的性爱和人生悲剧,并塑造了罗克沉思的灵魂和性格。性爱是小说的一个当然主题,它结构性地勾连了罗克和五个女性的关系,但性爱又不是唯一的主题,它对于个体存在者罗克来说只不过是提供了一种生存的可能性和机会,提供了一种人生的参照和沉思过程。显然,要真正地进入《呼吸》的故事和意义世界,我们首先必须解释的正是罗克和五位女性的性爱关系,也许只有在这里我们才会获得开启这部小说深层主题的钥匙。
罗克和尹芒。在罗克的生命中,尹芒虽然不是他的第一个恋人,但无疑是最令他刻骨铭心的一位。因为尹芒的出现,“放荡不羁”的罗克被改造成循规蹈矩的罗克。并且终于在一个雪夜在罗克的行军床上,他们相拥而眠,“经历了一次飞翔,一次弥漫的呼吸,一次最初的也是最后的苏醒。他们互相使对方感觉到唯一的存在和唯一的事物,从此之后他们确认人是可以忘我的”。在以后的多年中他们“几乎是沉浸在对那个雪夜的缅怀之中。所有午夜或凌晨的欢愉都成了那个永恒之夜的回想”。但尹芒是一个脆弱、多疑、言词含混、目光深不可测的人,由她引领罗克这个倒霉蛋在人世间跋山涉水的确是“一幅值得珍藏的戏谑的风情画”。不仅在与罗克颠鸾倒凤的性爱狂欢后,尹芒能理性地引证科学成果,指出“男性在性高潮瞬间的智商跟一条狗一样,都是零”;而且她也可以不加掩饰地与罗克讨论和另一个男人孙澍的关系,声明“他是一个丈夫,即使他是邪恶的,更何况他过于善良。他有许多毛病,但他是一个丈夫,而你不是,罗克”,并最终宣布断绝与罗克的关系,和孙澍结婚并出国了。尽管如此,罗克仍时刻难以忘怀对于她的思恋,即使在与别的女人相遇时他的思维也仍然定格在尹芒身上,当他独自回顾他与尹芒的关系时,“他私自认为他与尹芒之间的情谊是适度的。虽然它开始时有点仓促,结束时有点荒谬,但它无疑是一次精神上的美丽的滑翔;它用赤裸的情感扫荡了镶嵌在这花上虚饰的花茎,使之在世俗的风暴面前飞离了土地,盲目而又愉快地冉冉上升。它的无形的升华就像是对待失败所采取的宽解之举,尽管它最终为浩瀚的海洋所隔绝。同时,它又象征着感情关系的汇聚和心灵演算的远望”。显然,在《呼吸》中罗克和尹芒的爱情才是真正贯穿小说时空的爱情,虽然它只是梦幻般存在于罗克的遐想和回忆中,但其实它已经由罗克的心理结构转化为一种笼罩性氛围,对主人公“现实”的性爱关系施加压力和影响,从而使“现实”蜕化为“过去”的一种陪衬。无疑,尹芒和罗克的关系从最根本意义上制造了罗克最大的“生存创痛”。
罗克与刘亚之。他们两人的性爱关系在小说里也是于罗克的回忆中呈现的。刘亚之比尹芒更早地进入了罗克的生活。在离婚后一个早晨,看牙医的刘亚之吵醒了复员回家无所事事的罗克,从此成了罗克人生道路上的一个“引路人”。而罗克自从结识了见多识广的刘亚之,转眼之间就变成了一个“全天候的梦者”,他“越来越难以分辨昼夜之间的含混界限,至于错综复杂的人情世故无疑是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的罗克的永无出头之日的迷宫。犟脾气的罗克认为走出迷宫既徒劳又无趣,完全彻底迷失在迷宫里才是要义所在”。在刘亚之这个综合性迷宫里,罗克首先闯入的是绘画的迷宫,其以慌不择路开始,以落荒而逃终结。而随之而来的女性迷宫又使他误入歧途,在与刘亚之性欢娱过程中他的感官完全为外部世界所控制,他完全失去了触摸智慧的能力,他以为刘亚之与他一样快乐。而其实刘亚之渴望男人却从来没有快感没有达到过性高潮。最后,刘亚之也离开罗克前往澳门,从而留给罗克一种永恒的伤逝之情和人生的遗憾。“望着这个离自己仅一步之遥的女人,那些不会再来的欢乐时刻栩栩如生地在眼前浮现,他就像是在哀悼即将为空间和国界的沙砾、泥土、枝叶所埋葬的一段轶事,而这段艳情的葬身之地会像一缕时光的絮语在伤逝之情的吹拂下飘往永怀之心的深处,并在那里安睡以至永恒。”
罗克和项安。在罗克“现实”的人生历程中,项安可以说是第二个尹芒。在许多次云情雨意之后罗克总是相信“她是他一生中最珍爱的女人”,他无法在“尹芒和项安之间作出选择”。然而项安在他们做爱的过程中,在“罗克涨潮般的呼吸中”总是会在漫游中“回到少女时代,回到对她唯一的叔叔的无数探望的最末一次,回到那个屋顶成三角形的阁楼,回到她父亲兄弟的怀抱”,回到那个乱伦的故事。她不但决定对罗克撒谎,而且在罗克于往事之舟上奋力划水时和“唐朝饭店”的美籍中国佬马理查先生滚到人间天堂杭州了。在项安精心设计的一个雨夜告别的仪式之后,她终于覆水难收作为别人的妻子远涉重洋了,在“黑暗之中道别时,他们都失去了将手伸向对方的兴趣,就像一本烂熟于心耳熟能详的书,已经再也没有翻阅的兴致了。它的封面已经因抚摸变得皱纹丛生,磨损的边页空白处留下的个人批语,不慎撕毁的某些篇章,在无数次阅读中在欣喜的领悟中划下的表示深有体会的横线上,它的版权页标明的无可更改的身世,扉页上的赠言,封底列出供人一目了然的它的概要”。罗克终于再次成为一个急待拯救的弃儿,孤独地徘徊在他一生的旅途上。
罗克与尹楚。罗克是在三位女性毫无保留的遗弃之后出于对尹芒的缅怀而和尹楚相遇的。他们的相聚从某种意义上说具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意味,整个秋季他们一起度过,罗克慢慢适应了尹楚那种随意编排自己处境的作风,那种对待生活的浮夸态度以及漫不经心的神情和对性爱孜孜不倦的渴望。他们互相把对方视为生活和精神上的朋友,“他们觉得是在一个习俗的断头台上相互厮守,同时像狂风暴雨之后的恋人那样寻求各自的上帝,他们希望生活在奇迹之中,而这个奇迹就是情感的理论上的统一性”。他们两人之间的感情似乎达到了某种只有在共同创造时才存在的浓度,但他们随时可能失去它,事实上,他们正进行着一次无望的精神救赎,尹楚演变成了罗克眼中的尹芒,而罗克也扮演了混血儿国际流浪汉赖特的角色。他们的关系还会维持和继续,然而他们的孤独以及对“世界脱节的秋天怀念般的迷惘”每时每刻都会在他们的前途中闪亮。
罗克与区小临。他们的性爱关系与其他几位相比具有显而易见的游戏色彩,他们仿佛一对萍水相逢的旅人上演了一出短暂的人生戏剧。无论跟区小临做爱还是旅行,都引起罗克更加深切的对于尹芒的怀念,在一次无效的迁徙中,“他更专注于往事及其含义”。也许区小临的意义就在于她提供了一个机会,让罗克全面反思自己与尹芒的关系。他第一次在情爱中看到了悲戚和忧虑混合而成的恐怖,他每时每刻都想念着尹芒,他感到尹芒的离去揭示了他自己也不清楚的真正情感,他觉得“他是失去了与他生活多年的妻子,她的年轻、她的任性、她的美丽和不可捉摸全都使他心碎”。从这个角度来说,区小临也正促生并完成了罗克这个沉思者的悲剧形象,他们之间的关系既有一种对于罗克性爱历史的总结性,又有一种隐喻和象征意义。
虽然如上分析,小说以共同的悲剧结局对罗克的性爱经历作了回顾与呈现,但本质上这五次性爱对于生命的意义却是全然不同的。正如恩斯特·卡西尔所说:“有机生命只是就其在时间中逐渐形成而言才存在着。它不是一个物而是一个过程——一个永不停歇的持续的事件之流。在这个事件之流中,从没有任何东西能以完全同一的时态重新发生。”显然,对于主人公罗克来说五次性爱并不是孤立的分离的,而是共同完成了一个“过程”,一个生命和性爱体验的“过程”。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小说凸现了性爱和人生的悲剧性主题。首先,罗克的性爱是一出性格的悲剧。他是一个处于生存边缘的零余者的形象。他时常不能判定自己身在何处,恬适之感和忧郁之情均使他茫然无措,失去方位感,失去对自身的判断,更不用说审时度势择机行事这类“高难度技术动作”了。他是一个不朽的失败者,“他的千秋万代的业绩就是一错再错。他的无可避免的最终形象就是一个道德完善的奴才,但他尚不能安全抵达这一归宿,他是一个在途中徘徊的人,一头荒原之狼,一个试图以搏杀拯救灵魂的内心幽闭的流放者”。他永远与这个世界有着距离,他无法实现对世界的真正进入。他把他的一生看成是“一次长假”。慵懒是他的标志。他把每一天都看作最后一天,仿佛他是介乎浮士德主义者和花花公子唐·璜之间的某种漂浮物。除了与女人混在一起外,他是一个没有他自己所谓的那种圈子的人,他跑到哪儿暗地里都想扮演国王,但他总是而且永远只能是一名油嘴滑舌的弄臣。他一生都处于一种恍惚的心不在焉的状态中,即使在情爱过程中也是如此,“他总在思考爱,眷恋着另外的人,另外的时间,另外的地点,所以他总是显得心不在焉,不能专心致志,以致最终失去眼前的一切,进入新的一轮恍惚”。正如尹楚所认为的:“罗克是一只在室内飞翔的鸽子,它的纯洁有其限度。同时,他也是一头卧室里的骆驼,它的孤独的跋涉同样有其限度。他的情感有着广阔的背景,但这背景更像一种窗外的景色或者镜框中的静物,是一种预先设定的寄托,它的美感使他迷惘,他享有它,但永远不会伸手触摸。他的爱是自我关闭的。他的眷恋使他误认每一个人、每一种情景都是唯一的,不论是性还是一切边缘性的经验,都像性高潮和死亡一样绝对而又无以表述。”无疑正是罗克沉浸于内心幻想的慵懒性格造成了他人生的迷失和爱的迷失。其次,罗克的性爱又是一出文化的悲剧。小说在主人公的性爱故事背后象征性地凸现了作为背景的家族形象。在这里家族不仅传达出一种文化心理和历史气息,同时它也作为一种创伤性的文化情结镶嵌在主人公的记忆中,从而成为造成性爱悲剧的一个深层根源。尹芒托儿所式的大家族及其家族内源远流长的婚姻悲剧无疑在尹芒和尹楚的心灵上打上了痛苦的印记;项安的那个充满乱伦罪孽的家庭更是从根本上完成了对于项安人生信念的彻底摧毁;罗克的幻想性格从某种程度上说正根源于家庭的熏染,根源于父亲的特殊精神;而刘亚之、区小临的家庭悲剧也无不潜隐地制约着他们的性格和人生态度。最后,现实的文化氛围也是罗克性爱悲剧的一个原因,尽管这在小说中表现得比较隐晦和抽象,但从小说的心理氛围,从女性离弃罗克而远涉重洋与罗克当年出国参战的对比情节中我们不难发现历史转型期人们生存心态的巨大变化,以及这种心态变化对他们各自人生和性爱态度的影响。这样,“性爱”的意义也就有了某种扩散性,它不仅体现为一种人生境界,而且是一种文化行为。
二
如果我们注意一下“呼吸”这个词在小说中出现的频率,我们就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即它总是伴随着作家对性爱过程的描写。显然,无论对于作家还是对于罗克而言,性爱都正是一种人生的“呼吸”,它代表了一种典型的生命状态,是男女双方一次真正触及灵魂的对话。因此,在这个意义上性爱的悲剧已不是灾难性的而是积极的了。罗克从五个女人身上得到了五次“呼吸”的体验,在这五次“涨潮般的呼吸”中他获得了对于自己生命存在的真正确认。而且,“正是爱情的创痛才使罗克扮演起了思想者的角色”,使他能够借助哲学的纯粹从艺术化的怨恨中脱身而出。对他来说独自一人就意味着追抚往事而又痛惜不已,同时又对这一切保持白痴般的超然冷漠。这样,虽然小说展示了罗克众多的性爱经历,但这些性爱图景本质上却是抽象化和晦涩化了的,罗克仿佛是一个异己的观众对自身的性爱进行着漫无边际的沉思与佶屈聱牙的解释。我们知道,当个人对自身所处的现实处境无能为力时,他充当一异己的观众可能是缓解现实压力的最好办法。而也正是在罗克这种特有的生存策略背后,隐藏于性爱之中的小说深层主题昭然若揭了。
罗克感到自己总是不合时宜地不停顿地旅行,总是不合时宜地在一些并未慎重选择的地点逗留,这种“双重的背时处境给他带来了昏迷的感觉”,他只是从内部发现自己的面貌,而这一面貌的外在形象是他永远也无法仔细端详的,“它宿命地被安排在他的视野之外,宛如一则永不显露的旨意,深藏在光天化日之下,它那明白无误的复杂之处使所有外在的探询归于盲目”。他没有自己的家园,没有未来,甚至也没有现在。然而,他却拥有过去,拥有回忆。如果说性爱是罗克不断中断的呼吸和一种生存方式的话,那么回忆则是性爱给予罗克的另一种生存方式,一种绵绵不绝的“呼吸”。在这种生存方式中,罗克恍惚状态的生存有了诗性,“回忆之思”使他的存在获得某种本真性的澄明和敞开。这也可以说是因祸得福,是一种生存悖论了。在海德格尔看来,人的本真存在正是一种“诗化活动”,是对存在的诗意之“思”,是一种虔诚的“回忆之思”,是对“存在”之召唤的聆听与应答。只有“回忆之思”才是存在之思的典型形式,因为它沉思的是“存在”本身。某种意义上,《呼吸》完全就是主人公罗克的“回忆之思”,它展示的是罗克对既往一切包括性爱的缅怀与遐想,在沉思中性爱不知不觉地在升华,“有时他觉得那就像一册拆散了的故事,被打乱,被毁弃的只是书页,它的内容被赋予了更为隐秘的秩序,他们之间的接触也由能够触摸到的肌肤、呼吸甚至欲念转为更加遥远的联系。在这些断章残页中寻章摘句依然能看见那曾经熊熊燃烧的情欲之火,这类拼拼凑凑的工作依然能使只言片语重现那些本末倒置首尾相接的场面和时刻”。回忆不仅使罗克产生了一种周而复始的奇妙感受,而且使弥漫于小说中的欲望和渴望的声音哲学化了。不仅如此,回忆还传达出一种对于存在的领悟,并通过诗性的语言活动在对“存在”自身言说的聆听和应答中体现出来。回忆“包含了无奈的思念以及读解和阐释的分析性倾向,它所遵循的思路像英语中副词化的后缀,给予不同的含义以一种道德上的统一性,同时又是整理本身的一次延伸。不断的回忆在罗克的精神中建立了规则般的沟壑,回忆的钟摆日益频繁地趋向于诠释的一端,冲动渐渐消失了”。这样,罗克也就某种程度上作为一个对存在有所领悟者存在于存在之澄明中。具体地说,《呼吸》对存在的“回忆”和“语言还原”体现在下面两个方面。
其一,存在者对于存在的不断言说。《呼吸》是一部言语淹没了故事的小说,在小说世界内部触手可及的是无处不在的各种言说,而故事则下降到一个次要和从属的地位,只不过为主人公提供言说的机会。小说中的每个主人公几乎都以其强烈的话语欲望引人注目。罗克和五个女性的关系正是一种言说和对话关系,他们每一性爱场景都充满了对话和各自的言语冲动。与其说他们的性爱满足是一种生理满足,还不如说是一种言语的满足和言语快感的实现。性爱在这里事实上只是言语欲望和言语冲动的隐喻与象征。小说这样展示罗克和尹芒的性爱场面:“他们确切地听见了性欲的呼喊,它由弥漫的风雪所映照,携带着冰冷的伤感。他们在一次呼吸中停顿下来,互相在唇边寻找着残存的欲念,借此作为心潮起伏的佐证,一组美妙的诗句仅仅是以节奏和音韵掠过脑际,而一个旋律犹如新音在空气中震颤不已。”“她的连绵不尽的絮语改换了语速,词义已经无从辨认,呻吟不时为若隐若现的抽泣所替换,她不断重复一些简单的章节用以勾画一个呈现在外的秘密。有时,她又屏息凝神,静候他对唯一的秘密的反响,在无比热烈的梦想中他们像神祇那样毫不羞愧地结合了,这一想象激励着他们漫无边际的探索。岁月之河将通过一次跌宕使河床拐向平缓而丰盈的平原,它所携带的泥沙会在入海处冲积成一个浅滩,它在海水之下等待历史使它浮升出来,等待命令,就像处女的那一次感恩,那对忠贞的最初的誓言。”这里,我们读到的是铺天盖地的言语,是潮起潮落般的言语的呼唤与应答,性爱本身已被语言化、抽象化了。而对于言语本身来说,它既是幻觉的,又是现实的,既是有声的,又是无声的,它的具体语义已经不重要。正是借助于一个形而下的言说过程,小说以言语本身的汹涌澎湃的词语构筑了言说者临时的“灵魂寄宿处”,因而,言说和性爱具有一种共同的发泄性质和生命意味。
其二,对存在的诗性命名。显然,小说真正的言说和话语主体是罗克。相对于小说中的其他主人公,罗克的言说又具有特殊性。和五个不同女人的对话满足了罗克的言说冲动,而五个女人相继离他而去的结局则铸造了罗克人生的回顾性。他无法生活于现在和未来的期待中,但他可以沉浸于对过去的回想与缅怀之中。借助于沉思和回忆,他获得了一种对于既往存在的“再言说”能力,这种“再言说”由于植根于对存在的回忆式领悟,因而他的作家(诗人)梦事实上也在这种“再言说”中得到了实现。面对过去,他可以借助于感觉、言词和遐想为存在作“再言说”命名。经由他的命名,日常图景和生命现象都有了新的意味和意义。在他的语汇中,他的居住小楼已经变成“像人体的某个器官,处在一条扭曲幽深的小巷的尽头。它的日常景观由孔空练习曲或者民谣、拔牙时的呻吟或时不时蹿出的大呼小叫以及不断修改着的戏剧台词交织而成”。而在他看来,图书馆更“是一个象征。它是无数时代人们艰苦或随意写作的缩影。同时,它也是伴随着一切写作的绵长沉寂的一种写照。它使古往今来形形色色的词和个人陈述在静默中簇拥在一起,成为图书馆的一种日常情景,它是一种心智的迷宫,一处充满危险而又美不胜收的福地,一个布满标记而又无路可寻的迷惘的乐园,一个曲折的情感泄洪道,一个规则繁复的语言跳棋棋盘,一个令人生畏的灵魂寄宿处,一个小件知识饰品加工场,一个室内公园或者一个由书架隔开的散步回廊,一个纸张、油墨、文字构成的生命的墓园”。至于那些曾经与他在性爱言语中相遇过的女人们,罗克更是进行了重新命名与改写,“在他的意念中,女性是梦态的,具有日常的抒情气息。她们从不以超凡入圣的性质出现,总是活生生的无法回避的,从来也不会与任何概念相吻合。她们就像风景中的一缕光线,转瞬即逝而又使人魂牵梦绕难以忘怀。她们值得你永久回忆,在内心深处不断地复现她们,她们为你的记忆所改变,罗克知道她们在某处过着他一无所知的生活或者已经死去”,“他竭力把刘亚之设想为一个丰饶的宝藏,一只玻璃缸中的水母,丛林中叶簇覆盖的一枚露珠,一个可以也必须深入其中的幽冥之穴”。即使舌头这一生命门户在罗克的领悟中其言语含义也重新显现:“它既是杯中之勺,是摄取内涵的一件银器,同时也是祭坛上的一具芳香四溢的牺牲,是火中之炭,是梦幻的一束花朵,是性欲的一次引申,或者就是罗克此时此刻的一次下体的冲动。”我们发现,罗克其实是在想象性的言语活动中完成了对人生存在的体验与命名,他的悲剧本质上就有了一种形而上的意义。他在言语的活动中完成了与五个女人的悲剧关系,而他们的爱情之所以不能突破婚前的偷欢而向结婚前进就在于他们之间言语对话的提前结束。因此,罗克的悲剧不只是性爱的悲剧,而本质上更是一种语言的悲剧,“难以言说”的痛苦时时折磨着他。尽管他对回忆之思进行了无声的倾诉和言说,但这种言说毕竟是没有人聆听的:“说话没有开始便告完结,就像在昏暗中他们之间无话可说,只是就此讨论了一番,只是进行了一次有关谎话的谎话。”因此,罗克“对他正在做着的事情缺乏把握,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在黑暗中独自思忖,像一个巡夜的更夫独自漫步在阒无人迹的街头,在他的周围充满了鼾声和午夜的乱梦,人们沉湎于或深或浅的睡眠之中,放松他们的肢体和知觉,他们的呓语无声地飘向罗克,向他致以催眠般的问候,使他丧失了时间和所有与内心有关的尺度”,他本质上完成的只是对存在的一种绝望的言说和命名,由此而揭示的他的本真生存只是充满缺憾的存在,他无力穿越世界之夜的黑暗而达到一种生存的澄明,人类的隔膜、孤独和无法沟通天然地遮蔽了他言说与命名的光芒。贫乏的时代,诗人何为?
三
本质上说,《呼吸》是一部梦幻小说,这不仅是指小说描绘了主人公的许多梦境,而且是指作家把心理能量甚至生理能量在小说中作尽情的释放,仿照变形、跳跃、象征、简化等梦的样式进行漫无边际的遐想,并且将感觉和智慧浓缩成高度凝练而又绝对完美的符号世界,向读者作艺术的奉献。因此,整部小说不但传达出一种18—19世纪浪漫主义的感伤气息,而且也天然地具有一种梦幻般的情调和结构。《呼吸》的艺术结构遵循的完全是一种心理逻辑而不是现实逻辑。梦游症患者罗克是小说主要的结构符号,他事实上已经被物化成一种结构视角,小说的故事形态正是呈现于他的心理结构中从而具有了一种“过去”“现在”乃至“未来”相互交织的复合性。虽然就故事情节本身而言,五个女人与罗克的性爱关系具有历时性和阶段性,但小说在具体的呈现方式上并没有历时性或平等性地展开故事,而是借助于罗克的幻觉、遐想和回忆共时态地交叉演进。小说的叙述总是把线性的时间打乱,而不断从故事的破裂处重新开始,叙述的原有起源被消解,故事总是在错位的时间关节转换。因此,就故事而言,《呼吸》这部小说没有发展意味,而是平面的、静止的,几乎同时地拉开了罗克与五位女性恶性循环般的性爱关系的帷幕。如果说罗克和项安、尹楚、区小临的性爱关系处于一种现时态并存在向未来发展的意义的话,那么罗克与尹芒和刘亚之的性爱关系则纯粹处于一种追溯过去的回忆和完成状态。但在小说中这“现实”和“过去”两重时空不仅没有时间差的意味,反而甚至有某种梦幻般的统一性。作为两条情节线索,读者基本上感觉不到那种速度变化,而只是在缓慢的故事、铺天盖地的语言以及循环轮回色彩的人生背后得到一种共同的心痛感觉。小说以罗克和项安的“现实”偷欢为开端,但一个远洋电话就把罗克拉向了“从前”,于是罗克与项安、罗克与尹芒、罗克与刘亚之的性爱历史全在“回忆之乡”涌现。而当“过去”的尹芒和刘亚之的离弃作为一部旧影片在罗克脑海中重放完时,他的“现实”女人项安也几乎同时完成了对他的抛弃。在这里“过去”与“现实”不仅一脉相承而且有了宿命意味,其后罗克在“现实”中对尹楚和区小临的性爱不但具有一种浮光掠影的性质,而且其根本目的也只不过是为复制和想象“过去”。这样,“过去”不仅笼罩性地存在于“现在”时空中,而且最终同化并吞没了“现在”。小说以关于尹芒死讯的“电话”和“信件”分别作为开端和结尾正是象征性地展示了“过去”对于“现在”的超越力量,它在带来小说结构形态的完整性和变幻意味的同时,也赋予了《呼吸》一种古典式的结构美感。
作为一部典型的孙甘露式的文本,《呼吸》最为超群的依然是他的叙述话语。整部小说文本读来仿佛是远离人世的内心默诵,又仿佛是来自天堂的优美奏鸣,作家雍容华贵的叙述仿佛是在进行一场心高气傲的精神远足,超验世界、现实人生、哲学寓言、变形物象等接踵而至,终由语符的精心编织,闪烁出奇异美丽的光泽。孙甘露以他诉诸感觉的理性配合超常的语言敏感,创造出一种近似哲理诗的文本境界。当我们在一本小说中读到“他自己弄不明白,为什么只要一闻到旧房子的味道,不论何时何地,就起了恻隐之心,就对沧桑、浮沉这样难以理解的字样满心的敬畏,就想起一批跟自己毫不相干的死人——迷了路困死在沙漠里的阿拉伯人,老死的哲学家,古战场上的无名尸首,离家出走的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失踪的人,自己否认自己乃至消失不见的人,在传记中熠熠生辉的人,在你的生活中出现却又在你的睡梦中道别而去的人,作古的传人,为人所怀念的恶棍,缄默无语至死不悔的哑巴,生前滔滔不绝废话连篇的人,谨慎的猝死者,欲死不能最终完好无损地变成石头的人,殉情的人,誓死捍卫一个概念的人,出生即死的人,永生的人还有活死人”以及“令人怦然心动的电话铃声,一封不期而至的信件,书籍的片断,一首乐曲的让人心驰神往的休止,风景勾起的弥漫的回忆,人们道旁的邂逅,对一部影片的久久的期待,巫术唤起的惶惑而甜蜜的关注。这些飘忽不定的事物都会闯入他毫无防备的心田,而当他若有所思时,在他面前游移不定的尽是些丑恶的事物”这样的叙述语句,那晦涩而又深刻的哲理,那飘逸晃动而又气势磅礴的语言气势,给人的感觉都绝对是属于抽象和诗的。孙甘露似乎具有天生的语言抽象能力,无论叙述故事还是描绘人物场景他都能天才地通过语言的抽象,使描述对象失去感性色彩从而呈现为一种纯粹和诗性。在《呼吸》中他曾经这样写江水:“浑浊的江水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黑色的光点,江水在缓慢无情的沉浮之间叙述着悄然埋葬了飘浮无依的物质的语言,它们状如阳光、水和空气一般次第转换着外部的形态,在冷漠而持久的星空上化作大地上的植被与沉积物,它们曾经是泡沫的血泊而今只是寂静。”这将使读者的阅读经验和阅读习惯不可避免地遭受颠覆,语言凸现的不是“江水”的可观性形象性,而是关于“江水”的沉思与想象,是上文所说的一种抽象的“命名”。
此外,孙甘露总是把叙述话语主体抽象虚化为一个幻想的主体,一个主体滑过的“不同心理时空”。他总是首先确定一个具体的情态进行描写,而后加以抽象意蕴的探究,在从具体向抽象转化的同时,也就是在瞬间向永恒伸越的同时,叙述的描写性组织又将某种抽象的永恒思考再次注入一个具体情态。他以叙述的幻觉瓦解话语的实在性,话语与叙述之间的对立消失了,遗留下话语追踪与叙述提示的虚构轨迹。在《呼吸》的叙述话语中充斥了许多堆砌了大量形容词的长句式,它表达了一种难以实现也难以遏止的话语欲望。正如小说开头的叙述:“现在,思念仅仅是书桌上的一件摆设。十年中的最末一年,所有遇合中的最后一次遇合。在一帧欧罗巴的晨景和一次如今已经无限遥远的恳求之后,在南方这条恶浊之河的堤岸上,除了冰和一首心脏的酣睡之诗,他已无所委弃。除了室内的音乐和窗外五月的雨滴,远方之邦已是一无奥秘。异域之行对他来说宛若飘零的书页。对于罗克,这只是一个安魂之夜。他想象自己在山上说话,在水面沉思。这个故事对他一生来说将成为一则心灵的附录,就如回忆是一部内心的文库。所有的日子都重叠起来如同他的结合在一起的肌肤以及表皮之下的神经。它们的相遇是一幅器官的挂图:血脉的河流,心脏的都城以及一无所见的爱情的呼吸。”在这种既具高度诗性和抽象性又具强烈情绪铺陈性的话语之流中,词语语法意义已被委弃,让位于修辞意义,而我们获得的将是对时间隧道的穿越以及流动不息的语言造就的时间感。作家显然借助于这样的叙述将自己主体的形而上存在体验转化成了语式的构造,他正是以文学和诗的语式书写着对存在的永恒性与瞬间性的哲学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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