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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黑手高悬》:苍凉的挽歌


我们发现,当人性的篱笆被拆碎瓦解之后,罪恶在小说中真可谓是肆无忌惮甚嚣尘上了。强奸、告密、谋杀、私通……种种丑恶的人性随风播散几乎渗透到了小说的每一寸空间。人性的阴云毒化着平凡的人生,使现实生活图景里悲剧丛生。一方面,主人公以无灵魂的姿态目睹自己人性的枯萎、沉沦;另一方面,权力的暴徒们又以自己的无人性疯狂残夺着他人的人性。在这里,一个“红色的大手”可以掀翻几乎每一个女人,兽医的孩子也可把公社的学生当马骑,院长因奸情败露可以残害一个天真少年的生命,赵五几乎阉割了天宝爹,大元也以光天化日下的强奸阴谋杀死了天宝女人……我深信,生命在萎缩状态中死去倒是一种幸运,至少他们可以在客观上完成对土地和时代的告别,死亡在这种意义上正具有了生命意义。而无人性也借此死亡否定获得了一种人性的肯定,这也许是一个贫乏时代无法逃脱的生存悖论。从这个角度来说,《黑手高悬》正是以接踵而至的死亡事件使人性的挽歌余音绕梁。



尽管放眼《黑手高悬》满是旷远和苍凉,过着灰色人生的一群人,就活动在这个大的背景下:他们活得平凡,平凡得连生命本身都失去了重量;他们活得潇洒,潇洒到不知道外面日新月异的世界带给了他们怎样的失落。然而,小说深处几个绝望的告别者仍然愤世嫉俗地向我们走来,他们的觉醒是这片土地上最响亮的一声春雷。我相信《黑手高悬》中阵阵挽歌正是由他们演唱的。他们的人生舞蹈正是跳动在小说时空中的挽歌音符。


第一个音符是由黑衣老头奏响的。他神出鬼没地光临了小说世界,“在那些如烟似雾的漫长岁月里,黑衣服老头的身影几乎随处可见,随时可闻。他像一片乌云一样,日夜出没在那边远寂寞的山区里”。他有一种看破红尘而又超然物外的天赋,在他眼中,“一切都没有用,都不过是一些过眼云烟罢了”。他有精湛的冶炼技术,坚信“掌握了这种技术,你就能比一般人活得更好,更自在,就能轻轻松松地活一辈子”。他对世界和宇宙有自己独到的体会,认为:“世界上真正的独一无二的绝技和重大的发明创造永远都在那书本以外的另一个世界里,那就是一个人的天赋和禀性、聪慧和灵秀之气。……世界实际上就是因为几个寥若晨星的天赋超群的聪慧灵秀的人才闪光明亮的,才能永远进步,向前。”他一辈子无儿无女,孤身一人,四处漂泊,却从三元身上看到了一种他渴望已久而“世人所没有的灵秀之气”,并把自己的冶炼技术传授给了三元。虽然他终于难免在山里人的疑虑和憎恶中消失在“苍茫迷蒙的雨雾之中”,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但我更愿意把他的出走当作一次自觉的选择。他以自己神秘的到来和神秘的隐匿完成了对于山里人的一次有意味的提示,他传达出了人性觉醒的第一个信息。


语文老师是小说中的又一个觉醒者和告别者。在他的记忆里“他的生涯永远都是一个无边无际的、寒风呼啸大雪纷飞的冬天,永远是冬天”,尽管他最终陷入人性的迷狂而悲惨地死去了,但他对人生和生命的认识却是深邃而深刻的。他对儿童有一种近乎崇拜的心理,他认为:“十二岁好像是一道生与死的分水岭:一边是聪明灵秀,—边是凶残愚顽;一边是纯情与天良,一边是贪婪与万恶;一边是天真,一边是伪饰;一边是童贞,一边是虚伪和丑恶,奸诈与龌龊;一边是浮云流水,一边是粪土余孽;一边是清风明月,一边是行尸走肉。十二岁以前,能看到和听到时间和空间以外的各种事物景象和声音。十二岁以后便开始日胜一日地走向卑鄙和贪婪,最后彻底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无耻之徒,一个彻头彻尾的卑鄙小人。”“几乎所有的成年人都那样出尔反尔,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全无信义和廉耻可言。”在经历了生命的诸多磨难之后,他对自己的人生命运有了一种透彻和清晰的理解,他坚信:“一切都是命,所有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命中注定,无法更改,更无力更改。”他疯了,他死了,但他是作为一个觉醒者死的,这种死把他从那愚昧的混沌中区分出来,因而具有了一种崇高的意味。


而黑衣老头和语文老师对于童心和“灵秀之气”的追求也并没有落空,三元和小女孩是小说世界里的两颗明日之星,他们对这块土地上的生存方式的决绝和否定是小说这曲挽歌的最强音符。前面我们就曾谈到三元的觉醒和聪秀,他对世界和生命的认识丝毫也不逊于黑衣人和语文老师,面对“福祸难测,生死无常的场面,……他感到其实世上任何一种生命都不堪一击,形同虚设”。至于小女孩,她仿佛在一瞬间就“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像一个大人一样,沉着、冷静、从容不迫了,能长久地沉住气了,能永远地保持一种沉默的心境了”。她的最后失踪是一次卓有成效的逃亡,她将是《黑手高悬》中第一个真正走出那块灾难之地的人。她的失踪才真正把小说中悠扬婉转的挽歌带向了高潮和结局。告别的仪式最终完成了。



对于我们来说,《黑手高悬》文本本身就是悬挂在我们面前的一大“黑手”,这部极富实验性的长篇小说对我们既往的阅读经验构成了全面冲击。


这不是一部情节小说,里面少有情节的铺垫、展开和发展,也少有紧张的悬念、激烈的冲突,有的只是一些相互关联又实实在在的人生故事。各个故事彼此独立,没有因果联系地原生态发展,各自仿佛一些遥远的风景彼此呼应,并浑然一体地构成一个大宇宙背景。作者放弃了经典现实主义的通常做法,似乎有意淡化情节,但情节的淡化并不代表小说意味的淡化。作者不遗余力地营造氛围、刻画心理,既充分观照和展示了人物多层次的复杂内心世界,也感应了独特浓郁的地域文化特征。统观全篇,那阵阵无休无止的塞外大风,质感粗糙强烈的枯树、顽石,色调浓重的煤炭、月牙,寓意昭然的手电筒、古鞋等等一切晋北山区起眼的不起眼的风物次第出现,作者都不惜笔墨地状其形、写其貌、绘其声,而目睹此情此景的主人公却往往退为一个默然的旁观者,这种有意的扬物抑人,反而将人置于一种强烈的自然氛围中,作者对生命与存在的理解也就自在不言中,这种对作品氛围的精心营构,很大程度上弥补了情节吸引力的那份不足。


《黑手高悬》的叙述方式也正是这部小说的特殊魅力所在。作者采用童年和成人的双重视角,以一个若有若无的“我”在时空和语言缝隙里的穿行统一整合全篇,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的功能在小说中都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在小说里,每一个主人公都是一位叙述者,他们既经历着故事的发展变幻,又不时地把对人生故事的感知倾吐出来,这就是这部似乎以第三人称为主的小说却通篇充满第一人称独白的原因所在。这些“主人公叙述者”对于世界的言说和独白构成了小说许多摄人心魄的灵魂风景,使这部几乎“零度叙述”的文本充满了强烈的主观抒情性。而主体叙述者“我”的叙述句式与主人公叙述者正构成一种强烈的反差,“那时候”“那个夏日的午后”“冬天里的时候”“回忆那些阳光奔放、气候莫测的夏日时光”等充满怀旧和埋葬意味的语句不仅构成了文本叙述上的张力,而且正与小说告别的主题遥相呼应,体现了作家独具的匠心。


与小说幻觉化的语言形式相适应,这部小说的结构也极其空灵。各种故事和众多小说场景表面上是松散独立的,似乎以一种“蒙太奇”的方式结构在一起,不着雕琢之痕,有“无为而为”的艺术效果。但从整体上说小说仍然于松散中见完整和严谨。几个家庭是小说的主要结构单元,各自演绎着一种近乎封闭的故事,然而这些独立的单位又服从于整体的背景和人生命运,并共同奔向小说的告别主题。小说主人公之间虽然没有直接的逻辑因果联系(也有例外,如:大元之于天宝女人之死,黑衣人之于三元等),但他们彼此有一种见证和互文关系。他们共同完成了作家对于群体生存状态的素描。这种卓越的素描帮助作家轻松自如地实现了文化的告别。晋北大地矗立在小说的天空里,但这将只能是一种永远的回忆,走出这块土地的人们(包括作者)是义无反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