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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一个人的战争》:女性的神话和误区



然而,也许正由于多米把她的女性神话建筑在语言的根基上,因而其神话空间也就有了虚幻性。也就是说,多米不辞劳苦所营构的神话世界只是一种想象之物而非实在之物,其对世俗社会的超越和占有也只是在意识和语言层面上而不是实践层面上。事实上,多米及其神话几乎天生就伴随着种种误区,这就决定了神话破灭的结局正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宿命。在《一个人的战争》中,多米所代表的女性误区至少在三个方面有所体现。


首先,爱情的误区。多米虽然自认天生是个同性恋者,但其实她根本就不具备那种行动力量。如她自己所分析的:“在与女性的关系中,我全部的感觉只是欣赏她们的美,肉体的欲望几乎等于零,也许偶然有,也许被我的羞耻之心挡住了,使我看不到它。”因此,她的强烈的同性恋渴望只是一种潜意识倾向。这种潜意识的另一端也并不是拒绝男性和爱情,而是充满着爱情的焦虑。她发誓:“我一定要疯狂地爱一次……如果再不爱一次我就来不及了。”此种心态导致她三十岁生日前一段时间在电影厂里跟N一相遇就如同“一个性能良好的自燃体”“奋不顾身地燃烧起来”。她毫不自持,不顾自尊,一无策略地爱上了N,“刚刚交谈了两次就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交给他”。但爱情是无比残酷的一件事,“爱得越深越悲惨”。尽管多米全身心地扑在对N的爱上,并为他牺牲掉一个孩子,像个受虐狂一样“无穷无尽地爱他,盼望他每天都来,来了就盼望他不要走盼望他要我。其实我跟他做爱从未达到过高潮,从未有过快感,有时甚至还会有一种生理上的难受。但我想他是男的,男的是一定要的,我应该作出贡献。只要他有几天不来,我就觉得活不下去,就想到自杀。我想哪怕他是个骗子,毫无真才实学,哪怕他曾经杀人放火强奸,都会爱他”。但多米这种奉献式的爱情却陷入了一个男性陷阱中,终无法逃脱“弃妇”的命运:当她痛不欲生地做手术时,N正跪倒在另一个女人的石榴裙下。这就是爱情的残酷和荒诞之处。多米一直幻想着以一个强大的女性主体的形象矗立在男性面前,但到头来,她却发现被耍弄的恰恰是女性自己。她终于认识到:“我的爱情是一些来自自身的虚拟的火焰,我爱的正是这些火焰。”她决心远离爱情,平静度日,并把N视作一个幻影而不是真实的存在,并彻悟了“男人和女人没有共同的目标”。可悲的是,多米是一个永远挣不脱男性羁绊的女性,不管她内心里多么鄙视和洞察男性,她“一碰到麻烦就想逃避,一逃避就总是逃避到男人那里,逃到男人那里的结果是出现更大的麻烦,她便只有承受这更大的麻烦”,“她常常不由自主地听从一个男人,男性的声音总是使她起一种本能的反应,她情不自禁地把身体转向那个声音,不管这种声音来自什么方向,她总是觉得它来自她的上方,她情不自禁地像向日葵那样朝向她的头顶,她仰望着这个异性的声音,这是她不自觉的一个姿势”。显然,对于男性的矛盾,正构成了多米的一个永恒的悖论,这也是她女性神话最终破灭的一个根源。在小说最后,我们发现,多米还是通过嫁给一个老头的行为才实现了她留在北京的心愿。


其次,人格的误区。多米是一个逃跑者也是一个孤独者,但逃跑和孤独并无助于建构一个女性神话,正如小说所说:“逃跑是一道深渊。出逃是一道深渊,在路上是一道深渊。女人是一道深渊,男人是一道深渊。故乡是一道深渊,异地是一道深渊。路的尽头是一道永远的深渊。”独居山顶她不能逃脱王姓男孩对她的强暴,“旅游”在外也未能抗拒矢村对她初夜权的掠夺,N对她的伤害更几乎摧毁了她的全部梦想,而实际上,无论是逃跑还是孤独,多米都无法克服自身人性和人格的弱点与误区。多米是个沉浸于内心、耽于幻想的女孩,她是一个永远的幻想者。她的幻想型人格使她把自己封闭起来,“永远看不见她眼前的事物”。她“不喜欢群体,对别人视而不见,永远沉浸内心,独立而坚定,独立到别人无法孤立的程度”。和她肉体的裸露欲望相反,多米在心理上有着强烈的“隐蔽欲”:“我喜欢独处,任何朋友都会使我感到障碍。我想裸身运动与独处的爱好之间一定有某种联系……只要离开人群,离开他人,我就有一种放假的感觉,这种感觉使我感到安静和轻松。”她常常在黑暗中想象自己“浮在太空中,没有空气,没有轻,没有重,宇宙射线像梦中的彩虹一样呼呼地穿过她的肉体。某个神秘的命中注定的瞬间,黑洞或者某个恒星炽烈的火焰将她吞没”。她甚至无法与他人分享内心的快乐,“她无法忍受熟识的人与她一道看电影,越熟越不能忍受,最怕的是跟母亲一起看电影,她或她们会妨碍她走进梦幻,她们是平常的现实的日子的见证,多米看电影却是要超拔这些日子,她要腾空进入另一个世界,她们却像一些石头压着她的衣服。她们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使她坐立不安”。幻想当然是超越现实的一种方式,但幻想也把幻想者和世界隔离了开来,她自我内心的强大无法转换成现实的强大,自然,强大的女性神话也就注定只能是一个虚幻的神话。因为,幻想剥夺了多米的行动能力,她自己也意识到:“我觉得我像一个幽灵在生活着,我离人群越来越远。我对真实的人越来越不喜欢,我日益生活在文学和幻觉中,我吃得越来越少,我的体重越来越轻,我担心哪一天一觉醒来,我真的变成了一个幽灵,再也无法返回人间。”“我离正常人类的康庄大道越来越远了,如果再往前走我就永远无法返回了。”几乎影响了她生命的全部进程的“抄袭”事件也正根源于她幻想性的人生方式,正由于她只能在内心深处指出那首抄袭的诗却不能用语言表达出来,才导致事后秘密披露的尴尬:“所有的光荣与梦想,一切的辉煌全部坠入了深渊。”


再次,语言或文字的误区。多米在经过多次挫折后,把“写作”当作了拯救自我的最后一张王牌。她觉得文学是她的唯一出路:“我悲观绝望,又从绝望中诞生。有什么比文学更适合一个没有了别的指望的人呢?只需要纸和笔,弱小的人就能变成孙悟空,翻出如来佛的手心,仅凭这当年的一筋斗,文学就永远成了我心目中最为壮丽的事业。”即使在与N的爱情破灭之后,多米也仍然没有忘记写小说,没有了小说她甚至觉得没法活下去,正是在“穿过苦难和炼狱”之后,多米出现了“文学的繁荣”。固然,对于幻想型的多米来说,丰富的内心生活适宜文学创作和文学想象,但文学毕竟和真实的世界是两回事。文学不能拯救她,更不能拯救她那雄伟的女性神话。事实上,尽管在小说中多米不停地“写作”着,但她依然无法回避“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命运。当她只能凭借“嫁人”而不是“文学”实现她居住在北京的理想之时,多米的那个女性神话真实地幻灭了。“旧的多米已经死去,她的激情和爱像远去的雷声永远沉落在地平线之下了,她被抽空的躯体骨瘦如柴地在北京的街头轻盈地游逛,她常常到地铁去。在多米的小说中,河流总是地狱的入口处,她想着要在一个庞大的城市寻找地狱的入口处,那一定就是地铁深处某个黝黑的洞口。……她的身上散发着寂静的气息,她的长发飘扬,翻卷着另一个世界的图案,就像她是一个已经逝去的灵魂。”就这样,幻想的人格使多米走向了文学,而文学又加剧了多米的幻想,她也许超越了世俗,但她却失去了进入社会的能力。没有了对社会“空间”的占领,她的女性神话注定了只是一座空中楼阁。


当然,多米女性神话的最终破灭,也有着命运和缘分的因素。一个孤独的女性独自面对一个强大的男性社会,她的“天才”、她的奋斗、她的追求固然有助于一个女性神话的建立,但这个神话毕竟需要建立在男性社会里,一些偶然的机缘就会葬送她的梦想。建立这样一个女性神话是她力所不能及的,即使多米超越了她人性和人格的误区变成一个完美的女性,也是如此。



《一个人的战争》作为一部典型的女权主义文本,一方面正如上文所指出的它对女性的神话和误区作了淋漓尽致的揭示,另一方面,这部小说的叙述也显露出纯粹的女性话语特征。


这是一部缺少故事甚至连中心情节线也没有的小说,各种各样的人生经历和心理体验的碎片天女散花般点缀在小说的文本枝干上。读这部小说,我们就如同走进了女性的心理空间,女性的意识和话语成了这部小说的文本结构的真正中心。小说语言充满了梦幻色彩,叙述者“我”和多米互相重叠又互相分离,“梦幻、想象与真实,就像水、镜子和事实,多米站在中间,看到三个自己”:水中的自己、镜中的自己、事实中的自己。“三者互相辉映,变幻莫测,就像一个万花筒。”事实上,小说所展示的女性自我神话和社会神话正是在具有私语性质的女性话语中诞生的。我觉得,《一个人的战争》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语言神话,它的独一无二的“女性”力量使它在当代小说的丛林中显得光彩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