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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新诗歌谣化的基本特征

《国风》、乐府式的歌谣化诗歌有些什么特征?它对中国现代新诗歌谣化趋向的具体影响又表现在哪些方面?


我认为,可以从五个方面来加以认识。


第一,求“真”成为诗歌创作的基本原则。


在中国古典诗歌系统里,《国风》、乐府显得最为真诚、坦率,不伪饰,不造作,无论是农家劳作、士卒征战,还是爱情婚姻,皆“原样”写来,绝不遮遮掩掩,吞吞吐吐,欲语还休。民间艺术的作者还没有彻底浸泡在封建士大夫文化的浓液当中,他们与正统的文化精神、美学趣味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当然,在中国诗歌史上源远流长的一系列艺术理想诸如含蓄蕴藉、物我涵化、天人合一也是一种极有魅力的艺术境界,但不容否认的是,正是在这样的艺术境界里,个体的、自我的现实生存真相被淡化了、遮掩了、遗忘了,所有不同遭遇、不同情感、不同命运的诗人都被融解在同样的静穆和谐之中,这当然就不能说是艺术的“真”了。


艺术的“真”追求着对自我现实人生的极力“突出”,而中国古典诗歌的意境传统则是极力“消退”。故鲁迅谓中国传统文艺是“瞒和骗”的文艺,刘半农形象地说,这些诗人“明明是贪名爱利的荒伧,却偏喜做山林村野的诗。明明是自己没甚本领,却偏喜大发牢骚,似乎这世界害了他什么。明明是处于青年有为的地位,却偏喜写些颓唐老境。明明是感情淡薄,却偏喜做出许多极恳挚的‘怀旧’或‘送别’诗来。明明是欲障未曾打破,却偏喜在空阔幽渺之处主论,说上许多可解不解的话儿,弄得诗不像诗,偈不像偈”刘半农:《诗与小说精神上之革新》,载1917年7月《新青年》第3卷第5号,着重号为原文所有。。


正是在与传统文人化诗歌相对立的意义上,刘半农和其他的中国现代诗人竭力肯定了《国风》、乐府式的“真”,并以之作为自身创作的基本原则。刘半农赞扬《国风》是“中国最真的诗”,又总结自己的歌谣创作经验说:“我们要说谁某的话,就非用谁某的真实的语言与声调不可;不然,终于是我们的话。”刘半农:《瓦釜集·代自叙》,见《瓦釜集》,上海,北新书局,1926。周作人全面研究了民歌民谣之后提出,它们的真挚与诚信可以作为新诗创作的参考。参见周作人:《歌谣》,见《自己的园地》,36页。蒲风积极投身于诗歌“大众化”运动,向民歌民谣学习,他认为:“没有真实的生活写不出真实的诗,我们的优美的国防诗歌,不在空洞的意识观念上发出的抗敌呐喊中,而在一切真实的抗敌生活及其观察,体验,反应上。”蒲风:《抗战诗歌讲话》,4、5页,广州,诗歌出版社,1938。田间自我评价说:“没有诳语/诚实的灵魂/解剖在草纸上……”田间:《我怎样写诗的(代序)》,见《未明集》,上海,群众杂志公司,1935。


第二,怨愤与反抗是诗歌的主要情绪。


真诚、坦白地表现生存实际,当然也包括传达自己的真实感受。在封建传统社会的等级秩序里,无论是普通大众还是素以“倡优”自喻的知识分子,都不可避免地处于被挤压、被盘剥、被束缚的地位,因而,怨愤与反抗便成了诗歌极重要的情绪之一。《国风》的《七月》、《伐檀》、《硕鼠》、《式微》、《击鼓》,汉乐府的《妇病行》、《十五从军征》就是劳作者浸透着血泪的悲号,而《国风》的《氓》、《谷风》,汉乐府的《白头吟》、《有所思》则是不幸妇女的一曲曲怨歌。《国风》、乐府这些题材和情感都在现代歌谣化新诗中得到了很好的继承。刘半农的歌谣化诗歌向来以暴露性、批判性著称,他自述《瓦釜集》的创作意图是:“要试验一下,能不能尽我的力,把数千年来受尽侮辱与蔑视,打在地狱底里而没有呻吟的机会的瓦釜的声音,表现出一部分来。”刘半农:《瓦釜集·代自叙》。刘大白借农家之口,控诉着地主对农民的剥削:“勤的饿,惰的饱,/世间哪里有公道!”“怎样田主凶得狠,/明吞面抢真强盗!”(《田主来》)沈玄庐常对剥削者进行讥讽揶揄:“富翁——富翁——不要哭,——/我喂猪羊你吃肉;你吃米饭我吃粥。”(《富翁哭》)抗战的巨浪更把几乎所有的诗人都卷入到愤怒、反抗的情绪漩流当中,田间发出号召:“射击吧,东北的民众呵。”(《松花江》)他吟诵的“中国牧歌”全部是“燃烧”的、“粗野”的和“愤怒”的。参见田间:《中国牧歌·诗,我的诗呵(跋语)》,见《中国牧歌》,诗人社,1936。李季唱着高亢的“信天游”:“身子劳碌精神好,闹革命的心劲高又高”,“闹革命成功我翻了身,不闹革命我也活不长”(《王贵与李香香》)。袁水拍哼着山歌小调挖苦国民党的统治:“这个世界倒了颠,/万元大钞不值钱,/呼吁和平要流血,/保障人权坐牢监。”(《这个世界倒了颠》)


第三,诗歌注重对具体行为、具体事件的叙述、表现。


这是歌谣化诗歌特有的艺术手法,尤其与纯粹文人化的作品判然有别:在具体的事物与抽象的感念之间,它更侧重于“具体”;在婉曲的抒情与直接的叙述之间,它更侧重于“叙述”。《国风》中许多篇章都是描写具体事物,突出生活的一个侧面或人物特征,叙“事”成分较重,如《七月》、《黄鸟》、《陟岵》等。《七月》就描绘了一年劳作的过程,以至方玉润认为:“《七月》所言皆农桑稼穑之事,非躬亲陇亩,久于其道,不能言之亲切有味也如是。”(《诗经原始》)班固《汉书》概括乐府民歌的特征是“感于哀乐,缘事而发”。汉乐府的叙事性较《国风》更为突出,诗的故事性、戏剧性大大加强了,不少作品都能就某一中心事件集中进行描绘,且出现了有一定性格的人物和比较完整的情节,如《陌上桑》、《东门行》。中国诗歌缺乏原始史诗的传统,古典叙事诗是由民歌民谣演化发展而来的,正是在汉乐府民歌里,中国叙事诗走向了基本的成熟,《孔雀东南飞》就是其成熟的重要标志。这些艺术特点构成了中国现代歌谣化新诗的主要趋向。刘半农、刘大白、沈玄庐等人的作品均以所谓的“白描”手法为主,具体地刻画了下层人民的形象及其生产生活的“实景”,尽管因之缺少了一种“余香与回味”周作人:《扬鞭集·序》,载1926年《语丝》第82期。而被后人批评为“浅”、“露”,但在事实上,这正是歌谣化诗歌的艺术本质。在30年代至40年代,歌谣化传统除了继续影响中国诗歌会、抗战诗人的艺术表现手段外,还带来了中国新诗史上一个十分重要的诗学现象:叙事诗特别是长篇叙事诗急遽增多,一时蔚为大观,让人目不暇接,如田间的《赶车传》、李季的《王贵与李香香》、阮章竞的《漳河水》、张志民的《死不着》、李冰的《赵巧儿》等都是名噪一时的佳作。我们还可以把问题扩展开去,看一看中国现代新诗史上的“叙事”现象,如朱湘、臧克家、何其芳这些比较重视“文人色彩”的诗人也在特定的条件下创作过叙事成分明显的作品,值得一提的是,他们在创作这些作品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对民歌民谣假以青眼。朱湘主张新诗应向古代的民歌学习,臧克家认为“有很多的土语民谣是可以入诗的”臧克家:《论新诗》,载1934年《文学》第3卷第1号。。中国现代叙事诗的传统渊源不在屈骚,不在“纯艺术”的唐诗宋词,也不在说理的宋诗,它与《国风》、乐府的歌谣化艺术更接近一些。


第四,语言朴素、平实,大量采用“本色”口语。


同后来的纯文人化诗歌比起来,《国风》、乐府的语言特征是粗、白、俗,以口语为主,发自天籁,一般很少选择那些晶莹如玉的词语,也并不作词句上的刻意雕琢与打磨;它又竭力用本色语言表现事件或行为的本色,胡应麟说得好:“汉乐府歌谣,采摭闾阎,非由润色。”(《诗薮》)现代歌谣化新诗的作者无疑将这一传统发扬光大了。在一个时期内,刘半农等人首先投入了对方言土语的发掘运用。他的《拟儿歌》模仿小孩语调,《拟拟曲》、《面包与盐》神似北京劳动者口语,《瓦釜集》里的山歌又是江阴俚语。尽管方言能否入诗在中国现代新诗史上还有不同的观点,但在诗歌创作的口语化、朴素化这一点上却取得了极广泛的共识。蒲风的语言标准是“识字的人看得懂,不识字的人也听得懂”蒲风:《抗战诗歌讲话》,19页。。李季面对“信天游”“单纯而又深刻的诗句惊呆了”李季:《我是怎样学习民歌的》,载1949年12月10日《文艺报》第1卷第6期。。就连臧克家这样“不完全”的歌谣化诗人也大受感染,他在1947年感叹道:“雕琢了15年,才悟得了朴素美!”


第五,自由宽松而又富于强烈节奏感的音乐效果。


《国风》、乐府对诗歌音乐性的要求显然没有后来的近体律诗那样严格,《国风》大都出于天籁,成于自然,那时还没有形成严密的韵律,用韵十分自由宽松,可以说几乎包括了所有的用韵方式:句句用韵,隔句用韵;单句和单句押韵,双句和双句押韵;起句入韵,第三句以下才双句用韵;第一、二、四句用韵,第三句不用韵;有一韵到底,也有中途换韵;既有句尾韵,也有句中韵。汉魏乐府基本上继承了《国风》的自由用韵方式,也仍然不讲平仄。不过,在自由宽松的音乐形式中,《国风》和乐府又照样追求着强烈的节奏感,力图通过音乐节奏的特殊效果给人以深刻的印象,撼动读者的心灵。而构成这一音乐效果的重要手段之一便是所谓的“复迭”。《国风》作品各“章”(即乐调上的一个段落)之间字句基本相同,只换少数词语,反复歌咏,颇有“一唱三叹”之感。乐府以词语或句子的重复为主,如《有所思》“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江南》“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这些诗学特征在现代诗歌中清晰可见。刘半农认为:“诗律愈严,诗体愈少,则诗的精神所受的束缚愈甚,诗学决无发达之望。”为了突破传统的诗律束缚,刘半农主张“破坏旧韵重造新韵”,“增多诗体”,自造或输入他种诗体,于有韵之诗外,另增无韵体刘半农:《我之文学改良观》,载1917年5月《新青年》第3卷第3号。,民间歌谣的自由用韵方式就这样引起了诗人的重视。蒲风将民间歌谣的形式总结为十项,其中的第五、第十项就属于音乐性方面的:“有自然音韵,有韵脚”;“叠句——这也是很常见的形式之一,在合唱中很有一些便利,而且,有时就内容本身来讲,也常能因是而加重力量。”蒲风:《诗歌大众化的再认识》,见《抗战诗歌讲话》,60、62页。中国现代歌谣化新诗均采用自然化的韵律,除无韵体诗外,有韵诗的押韵方式也灵活多变,诗中多番自由换韵,一段之内押韵的次数、方式时有不同,或仅押两句,或句句皆押,一首之内,无韵与有韵兼容。词与词、句与句、段与段之间的相互“重叠”也不时采用,以此作为现代诗歌“加重力量”、“更深刻的感动读者”的重要手段。比如阮章竞的《漳河水》就不时重复着“漳河水,九十九道湾”、“桃花坞,杨柳树”等,提醒给我们特定的地域概念,强化着读者的“乡土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