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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偶发与明确之间

对胡适投身五四文学革命的过程以及《尝试集》文本作一全面的审视,我们便会得到这样的结论:胡适介入中国现代新诗绝非深思熟虑、清醒而明确的选择,其行动带有一定的偶然性,其艺术本文则包含着较多的冗杂性。


从上海梅溪学堂抄阅《革命军》,澄衷学堂捧读《天演论》一直到纽约哥伦比亚大学拜师杜威,胡适的民主政治知识与现代哲学知识逐渐增加,不过,所有这些西方先进的文化观念并没有被迅速地聚合起来,作为撑破传统束缚的锐利的武器,语言文学的革命也没有一开始就成为胡适文化追求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与鲁迅呼唤“精神界之战士”,把摩罗诗力作为文化追求之核心颇有不同。甚至,他还为某青年彻底改革中国文字的偏激之论大动肝火,有了一番同样激烈的批判;在这个时候,他也没有表现出对一位同辈的语言文化改革者的宽容与理解。参见朱文华:《胡适评传》,68页,重庆,重庆出版社,1988。接着,他倒是以一种超越于幼稚青年的、博古通今的学者姿态投入到汉语文化的研究当中,其初衷无疑包含了拨正偏颇、维护汉语研究之严正传统这一意愿,至于他最后发现了文言白话之差别,文字死活之要旨,则又似乎有些始料不及了。从维护传统、杜绝怪论到最终解构传统,为后来的文学革命奠定基础,事情的转变很有些戏剧性、偶发性,超出了胡适本人的理性设计。


直接促使胡适提出其诗歌革命主张的是他偶然写就的《送梅觐庄往哈佛大学》。诗中夹杂着的外文名词招来了朋友的非议,胡适很不服气,义正辞严地为自己辩护:“诗国革命何自始?要须作诗如作文。”(《戏和叔永再赠诗却寄绮城诸友》)于是,一场没有准备的小范围的学术争论就缘着这略带意气成分的“革命宣言”展开了。不妨再读一读那首争鸣诗的句子:“但祝天生几牛敦,还乞千百客儿文,辅以无数爱迭孙,便教国库富且殷,更无谁某妇无裈。乃练熊罴百万军。谁其帅之拿破仑。恢我土宇固我藩,百年奇辱一朝翻。”显然,这样的古典爱国主义并没有超过晚清诗歌的水准,如黄遵宪《冯将军歌》、《度辽将军歌》,梁启超《爱国歌四章》、《读陆放翁集》等。诗中直接使用外文音译的手法也让人想起“纲伦惨以喀私德,法令盛于巴力门”一类的东西。我认为,这清楚地表明,胡适“诗国革命”的起点并不算高,此刻,他也没有多少超越晚清、“深化改革”的系统思想,因之而生的学术风波与其说是朋友们对胡适特异行为的批评,还不如说是对晚清“以文为诗”余风的不满。其中包含着的乃是正统的中国诗学与非正统的新变由来已久的分歧(唐宋之争),——如果以为梅、任之言是专就胡适而发,那显然是莫大的误会!


晚清“诗界革命”的终点也就是胡适在朦胧中为自己选择的起点,至于从这个起点出发,该走向何方他自己一时也感到有些茫然,目的并不那么明确。所以他的诗路选择也继续带有一定的偶然性,留下了在各个方面艰苦摸索的印迹。《去国集》及其他早期旧体诗作(共约113首)包括了古风、近体律诗及词、曲等各种体裁;白话的《尝试集》同样是驳杂的,有近似于五言诗的如《江上》,有近似于七言诗的如《中秋》,有新填的词如《沁园春》、《百字令》,当然也有比较纯粹的自由体诗如《梦与诗》、《老鸦》、《艺术》等。在这里,胡适本人对《尝试集》那种三番五次的增删变化也很值得我们注意。从1920年3月初版到1922年10月第四版,每一次都有删有增,有的全诗删去,有的改动部分句子或词语,不仅自己动手,也请他人帮忙,并尽可能地接受他人的意见,任叔永、陈莎菲、鲁迅、周作人、俞平伯、康白情、蒋百里等人都删改过胡适的诗作,到第四版时,经过变动的作品已经超过了初版原有作品的70%,由此可见作者诗歌审美标准的不稳定性。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他分明没有找到一个比较稳定的“新诗标准”,还处于不断摸索不断调整的过程当中,这才产生了放弃个人引以为荣的独创性,转而广泛吸取他人建议这样一个有趣的现象。可以说,如此大规模的由多人参与的删诗活动在中国现代新诗史上是非常罕见的,它恰恰说明了胡适作为草创期、过渡期白话诗人的某种仓促。


总而言之,胡适介入中国现代新诗的首创活动包含着较多的“偶发”因素,诗歌主张的形成、诗歌实践的趋向都并非出自他全面的策划与思考,他甚至缺乏更多的更从容的准备,就被一系列始料不及的事件推到了历史的前台。当然,被推到历史的这个位置又未必就不是一种幸运,因为,胡适真切地体验到了来自周遭的文化冲突,他不得不据理力争,不得不证明自身在诗歌中的存在。他也第一次认真地清理着自己原本是没有多少系统性、锐利感的语言文学思想,并在一个抗拒他人传统习惯的取向上不断调整和完善自己,这便有了追求上的明确性。胡适诗歌革命与文学革命的明确性来自他先前朦胧状态的偶发性,而且正如《尝试集》所显示的那样,在他明确的探索之中,仍然渗透了不少的迷茫与困惑。方向感的某种模糊,行动上的某些犹疑,这又说明其意识的明确度还不够。偶发与明确的互相交叉,这就是摸索,这就是历史的过渡。


胡适诗歌革命的追求,介乎于偶发性与明确性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