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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与隐私:一个抽样分析

作为诗人的戴望舒究竟最关心什么,是什么东西在时时刻刻地掀动着他的情怀?这是进入戴望舒诗歌世界首先必须解决的。


我们看到了戴望舒与政治革命的紧密联系,看到了大革命的失败在一位关心政治的青年身上所投下的浓重的阴影,也看到了他为一般人所不曾有过的狱中体验,他的誓言和胆识,这些观察和结论无疑都是十分有价值的。不过,我们似乎也相对地忽视了这样一个事实:除了《灾难的岁月》里的四五首诗外,他基本上就没有直接表现过政治,他的视野基本上还是局限在个人生活的范畴以内,其中经常出现的主题是爱,频频浮动的意象是女性。


我对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戴望舒诗全编》作过一个统计,在他全部的93首诗歌创作中,直接表现和间接暗示情爱体验的作品(如《我的恋人》、《不寐》)占了全部创作的将近一半,其他略略超过一半的诗歌似乎内涵要宽广些(如怀乡、思友、自我素描等),但同样也常常包含着爱情或与女性有关的成分,如《我底记忆》、《单恋者》、《我的素描》都浮现着女性的意象,《二月》风景画的中心是谈情说爱,《秋天》说“我”最“清楚”的是“独身汉的心”。总之,戴望舒对男女之情特别敏感,爱在他的人生体验里占了相当大的比重。


我认为,强调爱情之于戴望舒诗歌创作的重要性并不会降低这位诗人在诗歌史上的地位,也不会抹煞他本来就有的种种政治意识,相反,倒有助于我们深入到诗人的情感世界,体会他把握世界的基本方式,因为,戴望舒的其他的感受通常都是与他的爱情体验结合在一起的,而且很可能就是从个人的爱情出发,融会其他的社会性体验,代表作《雨巷》就是这样。


爱情对于一位青春期的诗人而言,本身也是特别有分量的;况且,戴望舒的现实人生又有它与众不同的沉重:幼年的疾病将生理的缺陷烙在了他的脸上,更烙在了他的心上,烙在了他以后的人生道路上。朋辈中人的讥刺让他时时自卑,也时时自强,笼罩在自卑氛围中的自强本身就是病态的,这样的病态也渗透到了他的爱情需要当中,他似乎比一般人更渴望着爱,对爱的要求也近于偏执,于是反倒招来了更多的失败,这都为我们的诗人堆积了太多的情感,他需要在诗中释放。


爱情成为人生体验的主要内容之一,这本身也是戴望舒诗歌“现代性”的表现。因为,只有在现代社会的条件下,在个人获得了相对自由的环境中,爱情才可能冲破种种的纲常伦理,集中地反复地掀起人的情感波澜。戴望舒的爱情是现代人的生存情绪,这就是他在《诗论零札》中所说的“新的诗应该有新的情绪”,从而与林庚等人的“古风”判然有别。也是在这一取向之上,魏尔伦、果尔蒙等人的法国象征主义爱情诗给了他莫大的兴会,现代意义的中西文化就此融会贯通了。


值得注意的是,爱情主题在戴望舒笔下呈现着一种特殊的形态。


我们看到,戴望舒表现着爱情,但同时却又有意无意地掩饰着爱情的绚丽夺目,他很少放开嗓音,唱一曲或喜或悲的爱之歌,“隐私性”就是戴望舒笔下爱情的显著特征。诗人把爱情当作人生隐秘内涵的一部分,他不想毫无顾忌地暴露它,而是在表现中有遮挡,释放里有收束,隐秘的爱情就成了欲言又止,就成了吞吞吐吐。有时,诗人笔下的现实与梦幻界限模糊,让人很难分辨,例如《不寐》:“在沉静底音波中,/每个爱娇的影子/在眩晕的脑里/作瞬间的散步。”有时,女性的形象在他的心头一闪即逝,再也无从捕捉,例如在萤火飘忽的野外,诗人忽然迸出一个念头:“像一双小手纤纤,/当往日我在昼眠,/把一条薄被/在我身上轻披。”(《致萤火》)有时,诗人根本就回避着爱的真相:“说是寂寞的秋的悒郁,/说是辽远的海的怀念。/假如有人问我烦忧的原故,/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烦忧》)一位颇有眼光的评论家曾经指出:“从《雨巷》起,戴望舒的爱情描写大都是(不是全部)恋爱情绪与政治情绪的契合,单纯的爱情诗很少。”吕家乡:《戴望舒:别开生面的政治抒情诗人》,见《诗潮·诗人·诗艺》,170页。我想进一步指出的是,以政治情绪来渗透恋爱情绪是否也属于诗人对爱情的某种理解呢?借助社会意识的干扰不也是维护个人隐私的表现吗?


人们根据杜衡在《望舒草·序》里的说法,曾把戴望舒诗歌朦胧的成分认定为“潜意识”杜衡说:“一个人在梦里泄漏自己底潜意识,在诗作里泄漏隐秘的灵魂,然而也是像梦一般地朦胧的。”,以此证明戴望舒与法国象征主义诗歌的承继关系。对此我不能同意。这当然不是否认戴望舒诗歌所受的法国影响,而是感觉到在这个地方,戴望舒倒更显示了他作为中国诗人的特殊性。戴望舒的“潜意识”并非社会文化之“显意识”的对立物,相反,如前所述,他的恋爱与政治、个人与社会倒还可能是相互融合的;潜意识也不纯是性欲本能,戴望舒和他的朋友们都对“赤裸裸的本能底流露”不以为然参见杜衡:《望舒草·序》,见《戴望舒诗全编》,50页,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9。,他所理解的潜意识其实就是爱,而爱情本身却是一种社会性的情感,是现实的需要、人伦的纽带。戴望舒所谓的“潜”并不是因为它本身是摸不着看不到的,而是表明了诗人自身的一种态度,表明了诗人刻意掩饰的企图,“潜”就是遮遮掩掩,吞吞吐吐,朦胧含混,就是戴望舒对个人隐私的维护。


法国象征主义诗歌也充满了爱情咏叹,波德莱尔、魏尔伦、果尔蒙、保尔·福尔、耶麦等都有过爱的杰作,在戴望舒所译的法国诗歌当中,爱情篇章就占了很大的比例。不过,解读法国象征主义的爱情诗歌,我们可以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他们所谓的潜意识是真正的“潜意识”,是人的本能冲动(如波德莱尔的一些诗歌),本能往往被这些法国诗人当作人自身生命的底蕴,他们体验生命,首先就要回到本我,去感受人的本能冲动;他们的“爱”大大地超出了现实人伦的范畴而联系着人的本体,爱情往往就是一次恢宏的神秘的生命探险,而晦涩、朦胧不过是“潜意识”自身的存在方式。潜意识受到了社会理性的压迫、干扰,人们是很难准确捕捉的。例如果尔蒙的《死叶》:


当脚步蹂躏着它们时,它们像灵魂一样地啼哭,


它们做出振翼声和妇人衣裳的声。


西茉纳,你爱死叶上的步履声吗?


来啊:我们一朝将成为可怜的死叶,


来啊:夜已降下,而风已将我们带去了。


西茉纳,你爱死叶上的步履声吗?


爱情就这样与生死复杂地混合起来,给人一种无头无绪的朦胧体验。戴望舒的爱情诗从来没有过如此幽邃的探讨,在不少时候,他的思路都让我们联想到中国晚唐诗人温庭筠、李商隐。


过多地沉浸于儿女情长、红香翠软,这在中国古典诗歌传统来说是大可指摘的。温庭筠、李商隐都以写爱情和女性而著称,从正统的诗教来看,这难免就有点凄艳委靡了。但现代条件下的艺术自由却为戴望舒无所顾忌的吸收创造了条件,于是,温庭筠、李商隐式的“相思”就在戴望舒那里继续进行。“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李商隐《无题》),“春欲暮,思无穷,旧欢如梦中”(温庭筠《更漏子》),这样的有距离有节制的爱情不也就是戴望舒的特色吗?有意思的是,温庭筠的一些词和李商隐的不少诗就带有不同程度的朦胧晦涩特征,这当然也不是温、李揭示了人的本能、潜意识,而是因为他们自身生活的某些内容颇具隐私性,以至不想袒露无遗罢了。


看来,爱的隐私性本来倒是中国诗歌的传统呢。


戴望舒诗歌的生存感受是多种多样的,并不限于爱情,不过,在我看来,在爱情这一主题上,戴望舒诗歌的现代性和传统性都表现得格外充分,因而也就最有代表性,最值得抽样分析。戴望舒的爱情经历是现代的、“外来”的,但他所赋予爱情的特殊形态却是古典的、传统的,戴望舒爱情的两重性生动地表现了他生命意识的两重性。


生命意识的两重性又决定了诗歌情调的两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