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这样一种“远取譬”——与传统抒情有距离的语言建构的方向观察冯至,我们才能够深入理解他的真正的诗歌史贡献。
一般认为,中国新诗从1930年代至1940年代的转折与冯至和卞之琳有关,正是他们诗歌中的哲理性启发了如“中国新诗派”这样的诗人群体,推动了诗歌历史的发展。这大体上是不错的,但是,具体到一些历史的细节和诗人个体的选择,也还有进一步梳理的必要。
卞之琳的哲理其实与冯至有很大的差异,究竟是怎样的形态更加有力地推动了历史的转折?
前面我们已经有所论述,卞之琳诗歌的哲理化的因素加强了,但似乎并不能将这样的诗歌称作“哲理诗”,有的诗,比如《断章》,很难严格地界定是哲理诗还是抒情诗,这里有一个难以分类的灰色地带:如果侧重于诗中所表达的相对关系,那么可以认为该诗是一首哲理诗;如果侧重于诗歌所表达的某种单向度的暗恋情绪,那么又可以视之为抒情诗。重要的是卞之琳显然无意展开“冗长”的哲理思考,他只愿意呈现自己的一些闪光的念头。
如果说卞之琳愿意“呈现”,那么冯至则开启了思想“起承转合”的过程。卞之琳的“呈现”是区别于冯至的“起承转合”的,呈现追求的是一刹那,可称作顿悟,而冯至则是逐渐展开的思考,是渐悟,这是一个过程,是思想的脉络流动,包括思考过程的矛盾都呈现了出来。冯至是人生的行走者、思考者,他在行走,在思想,并把置身其中的奋斗都展现出来,这是一种动态的感觉,是行走当中的感触,而卞之琳相对而言更像是静态的,有一种独特的旁观的态度。卞之琳总是否认自己的诗中有很深的哲理,他更倾向于认为是一种“意境”。其实意境这个词是很有深意的,不是对诗歌艺术趣味的随意表述,它属于中国古典美学的范畴。从总体上看,意境是静态的,是始终围绕一个中心反复渲染的,但渲染再多也不能跳脱这个核心的意义,意境并不追求思维的过程,其中并没有人生的起承转合的曲折。比如郭沫若的《天狗》,这样的诗歌绝对不能用追求“意境”来加以描述,因为《天狗》的情绪运动整个是一个过程,一个不知所起、不知所终的过程,诗人截取了这一段,完成的是一种情绪的宣泄,实现的是一个生命运动的过程,我们看不到它要流向何方,也无法准确把握。这里,我们可以看出现代诗歌和古典诗歌在美学追求上的区别。
郭沫若刻画的是情绪的过程,冯至展现的则是思想的过程。
在思想的跨度上,冯至的诗与卞之琳的诗差别显著,卞之琳是点到即止,冯至则是把思想推向各个方面。比如冯至的《别离》:
我们招一招手,随着别离
我们的世界便分成两个,
身边感到冷,眼前忽然辽阔,
像刚刚降生的两个婴儿。
通常一般的抒情诗在写别离之时,都是沿着忧伤的路子——也就是诗歌中的“冷”——来写。而冯至却说,在感到了冷的同时,他又因为别离而获得了一个世界。接下来他还反复推演、阐释:
啊,一次别离,一次降生,
我们担负着工作的辛苦,
把冷的变成暖,生的变成熟,
各自把个人的世界耘耕,
为了再见,好像初次相逢,
怀着感谢的情怀想过去,
像初晤面时忽然感到前生。
一生里有几回春几回冬,
我们只感受时序的轮替,
感受不到人间规定的年龄。
诗人完全不满足于离别之情的种种特征,而是以此为起点,对离别形成的人生意义不断追问、想象,对因为分离而各自展开的新的世界深入推进、拓展。另外一首诗《我们天天走着一条小路》也有类似的思想展开。既然是“天天走”的路,那应该是相当熟悉的,而冯至偏偏又从熟悉中发现了陌生:
我们天天走着一条熟路
回到我们居住的地方;
但是在这林里面还隐藏
许多小路,又深邃、又生疏。
走一条生的,便有些心慌,
怕越走越远,走入迷途,
但不知不觉从树疏处
忽然望见我们住的地方,
像座新的岛屿呈在天边。
我们的身边有多少事物
向我们要求新的发现:
不要觉得一切都已熟悉,
到死时抚摸自己的发肤
生了疑问:这是谁的身体?
由现实的路扩展到人生抽象的路,又由路的追问深入到生命的疑惑,这样的思维能力真令人叹为观止!通常我们都会写到对熟悉的事物的亲切感,当然也可能有厌烦甚至疲惫体验,但是,冯至并没有仅仅停留在这些感觉的表面,他努力发掘出熟悉事物的多重可能,直到对自己的身体产生奇异的“顿悟”。这里的思维空间很大,是诗人不断对自己的思想进行反问和耕耘的结果。在中国古典诗歌的传统中,诗人的情绪常常需要借助对世界的不断接触来激发,需要所谓的“兴”;而像冯至这样的诗人则开始尝试另外一种能力:通过对自我的挖掘和追问来发现思想,寻找新的有意味的诗情。这更接近我所谓“意志化”的诗歌思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