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一时代,哲学与具体科学的关系,无论对于哲学还是对于具体科学,都是一个重要问题。哲学与具体科学,既有质的区别,又有相互制约的同一性。我们看到,黑格尔在这一方面,即在论述哲学与具体科学的关系上,也留下了值得深思的论述。
黑格尔把哲学与具体科学从两个方面作了区别。一方面,两者的对象不同。黑格尔强调,哲学的对象是无限的,具体科学的对象是有限的。就是说,他把同为知识的哲学与具体科学摆在不同的层次上。所谓哲学的对象是无限的,不过是指哲学从宇宙大统一的整体性来考察问题。在这个意义上,具体科学作为被扬弃的环节,必然包含在这个大统一的整体之中。因而,所谓具体科学是有限的,就是相对于大统一的整体而言的。由于具体科学只考察这个大统一的整体之不同部分,在这个意义上,当然可以说,它的对象是有限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具体科学本身没有无限性或整体性的问题。相反,黑格尔认为,所有把握了自己对象的科学,作为真理,都是一个“圆圈”,即是无限的、整体的。只不过从对象上看,这些“圆圈”都是螺旋式地包括在哲学这个大“圆圈”中。
由于考察对象不同,所以哲学与具体科学在方法上也是不同的。黑格尔指出,把握无限整体的哲学,采取思辨的理性方法,而把握有限对象的具体科学,则采取分析的知性方法。前一种方法能够最终把握大统一整体的具体真理,后一种方法则只能把握部分真理。黑格尔强调,这两种从属于考察不同对象的方法,是不能相互替代的。正因为如此,黑格尔对斯宾诺莎等人力图借数学(几何学)方法表述其哲学思想作了尖锐的批评。他指出:“斯宾诺莎、沃尔夫和其他人,找错了路子,竟把这种方法也应用于哲学,并且把无概念的量的外在过程做成概念的过程,这个办法本身就是自相矛盾的。”注21
黑格尔的思辨深刻性不仅表现在把握同中之异,例如这里同样作为知识,但哲学与具体科学,无论其对象还是其方法都是不同的;同时,也表现在黑格尔善于把握异中之同,例如这里的哲学与具体科学,既不能抹杀它们之间所具有的质的区别,也必须承认它们具有相互制约的同一性。黑格尔虽然认为具体科学在层次上低于哲学,但他绝不因此轻视或蔑视具体科学,而是把具体科学作为哲学思想的具体来源之一。他写道:“思辨的科学与别的科学的关系,可以说是这样的:思辨科学对于经验科学的内容并不是置之不理,而是加以承认和应用,以充实自身的内容。此外,它把哲学上的一些范畴引入科学的范畴之内,并使它们通行有效。”注22
事实上,具体科学的发展,从来都构成哲学发展的重要条件。从思维发展的进程看,人类走出动物界后,在初期阶段,其主要精力都放在维持生存的简单生产劳动中,如狩猎、捕鱼等。这时,人们还无暇顾及大统一的整体性的问题。但是,即使是简单的生产劳动,也促进了具体科学思想的萌发。这主要表现在制造、使用和改进生产工具等方面。由此可见,具体科学的思维产生于哲学思维之前。哲学思维正是在有了这种种具体科学思维之后,才逐渐发展起来。黑格尔认为,哲学不仅承认而且把具体科学的内容拿来充实自己。这表明,他在一定程度上洞察到哲学对具体科学的依赖关系。黑格尔特别强调,产生知识的精神活动是要付出艰辛的。具体科学如此,哲学更是如此。因而,他对于那种诋毁哲学,认为哲学比起具体科学不用下工夫的错误观点,给予了尖锐的抨击和辛辣的嘲笑。他写道:“在所有的科学、艺术、技术和手艺方面,人们都确信,要想掌握它们,必须经过学习锻炼等等多方努力。在哲学方面,情况却与此相反,现在似乎流行着一种偏见,以为每个人都生有眼睛和手指,但当他获得皮革和工具的时候并不因为有了眼睛和手指就能制造皮鞋,反倒以为每个人都能直接进行哲学思维并对哲学作出判断……占有哲学,似乎恰恰由于缺少知识和缺乏研究,而知识和研究开始的地方,似乎正就是哲学终止的地方。”注23黑格尔这里的批评所指,包括两个方面:其一,是指中世纪经院哲学的蒙昧主义性质被揭露后,即这种哲学障碍知识发展被揭露以后,人们由于对这种哲学的轻蔑而轻蔑整个哲学;其二,是指当时德国流行的轻视知识和理性的浪漫派观点。黑格尔揭示的这种情况具有普遍性,在哲学发展史中绝非偶然现象,而是哲学发展中的一种历史命运。因为,在哲学发展中,有进步哲学就有与之对立的哲学。同时,一种进步哲学也会被歪曲蜕变为阻碍历史发展的哲学。就是说,哲学的发展过程也像一切发展过程一样,经历着不断的新陈代谢。
然而,从古希腊开始,爱智就是哲学(philosophy)的同义语。从本来的意义上说,哲学是对知识和智慧的爱,是启发和推动知识发展的智慧。每一时代的进步哲学和历史中许多哲学,对于人类研究自然、社会、人的知识,几乎都具有这种启发和推动的功能。但是,如果一种哲学从启发和推动知识的发展走向反面,走向妨碍甚至敌视知识的发展,那么这种哲学也就走到了末路,并且必将被新时代所抛弃。然而,历史发展的复杂性恰恰表现在,人们在抛弃一种错误哲学时,有时不分青红皂白,把对错误哲学的愤恨迁怒于一切哲学。例如,在中国“文化大革命”十年动乱结束初期,也发生过类似的情况,许多人有感于“四人帮”亵渎马克思主义哲学,使哲学变成反对科学知识和愚弄视听的工具,而对哲学丧失兴趣,以致讨厌哲学。
黑格尔所讲的历史现象,以及中国所发生的类似情形,可以说都为今日哲学的振兴提供了重要的经验教训。首先必须明确,哲学是离不开各门具体科学知识的,它恰恰是在广大知识的沃土上所培植出来的智慧之花,古往今来,所有深刻的大哲学家同时都是渊博的学者。进一步说,哲学水平的提高和哲学的发展正是在不断更新的丰富知识基础上进行的。因此,那种认为哲学是无知无识的玄想,则纯系对哲学的无知或误解。其次是,轻蔑哲学并不能摆脱哲学,相反,自以为可以超然于一切哲学之上,往往很可能陷入某种并不高明的哲学之中。
这里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正确估价哲学对于各门具体科学的作用。不难看出,无论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其各门类所具有的实用价值(尽管层次不同)都是非常明确的。唯独其层次高居于这些科学之上的哲学,反而看不清它的实用价值了。其原因何在?就在于人们往往用衡量各门具体科学的实用价值的标准,去衡量哲学的价值,以致产生失望和哲学无用的误解。因此,为了消除这种失望和误解,必须用恰当的标准衡量哲学的价值。而为了把握衡量哲学的价值标准,最重要的是必须明确哲学不是像各门具体科学那样的实用知识系统,而是一种启发和推动产生实用知识的智慧。虽然哲学本身不能像各门具体科学那样具有“实用性”,但它本身的“不实用”却是产生“实用知识”的重要精神条件。黑格尔是这样来描述这种精神条件的,他写道:“人们完全没有认识到,其他科学,它们虽然可以照它们所愿望的那样不要哲学而只靠推理来进行研究,但如果没有哲学,它们在其自身是不能有生命、精神、真理的。”注24“一方面,哲学的发展实归功于经验科学,另一方面,哲学赋予科学内容以最主要的成分:思维的自由(思维的先天因素)。哲学又能赋予科学以必然性的保证。”注25在这里,除了黑格尔把哲学当成科学的科学,认为各门科学归根结底都自哲学产生的唯心主义前提,其中的合理思想仍然清楚可见。我们知道,任何时代的哲学都在方法论上对于该时代各门具体科学产生重要影响。前面已经指出,黑格尔明确规定,具体科学的方法不能作为考察哲学的方法,同样,哲学的方法也不能用来作为具体科学的研究方法。但是,对此又不能作绝对化的理解。因为,一个时代的哲学思维往往给该时代的具体科学研究提供了“思维自由”这个重要条件。黑格尔这种观点的深刻性就在于他看到具体科学对象、方法的局限性,而从大统一的整体性出发的哲学思维,则有助于人们在研究具体科学时打破其局限性。这就是哲学给具体科学研究带来的“思维自由”,而这种思维自由正是各种创造性之母。同时,黑格尔还指出,这种思维自由本来是人的天赋能力,只是由于在具体科学研究中,因其对象与具体方法的局限而容易受到禁锢。哲学既然有助于打破这种僵化和禁锢,在这种意义上,说哲学使具体科学具有“生命、精神、真理”,也就不为过了。
事实上,自然科学的研究通过对种种自然现象的观察、实验,得出一些结果(而这种种观察、实验,都得抛开许多条件,把对象加以孤立、分离),然后对其结果加以分析、综合,得出有关对象的相应概念和理论。同样,社会科学的各种研究也需要各自限定在有限的对象上,提出种种问题,对有关材料考证、分析、综合,得出相应的概念和理论。所有这些,在黑格尔看来,都属于知性的思维领域。黑格尔承认,这种知性思维不仅是必要的,而且在认识上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他这样写道:“分解活动就是知性的力量和工作,知性是一切势力中最惊人的和最伟大的,或甚至可以说是绝对的势力。”注26但是,知性毕竟是有局限性的,它不能从大统一的联系上把握整体性。康德发现的“二律背反”,实际上不过是证明知性无力把握对立面统一的整体性,而如果它硬要去把握这种整体性,则必陷入自相矛盾。不仅如此,对于黑格尔划入知性思维领域的各门具体科学,如前所述,自身也各有其内在联系的整体性或无限性的问题。对于这类问题,如果一味坚持知性的方法,也是得不到解决的。就是说,在把握具体科学的对象之内在联系这一方面,不管其专门家意识到与否,他们实际上都是在一定的哲学思维帮助下进行工作的。相对论创立者爱因斯坦就曾指出,物理学发展中的许多困难有赖于发挥思维的自由创造性去克服,而思维的自由创造性则必须求教于哲学。所以,他指出:“物理学的当前困难,迫使物理学家比其前辈更深入地去掌握哲学问题。”注27
在黑格尔看来,哲学作为理性的逻辑思维过程,就好像一面知识之网。他的这个比喻是非常深刻的。就是说,各门具体科学的研究攻克了一个个知识的堡垒,建立了许多知识的据点。但是,由于这些具体科学研究的局限性,即主要限于知性的领域,所以,它们凭着自身的力量还不可能把这些据点联系起来。这唯有靠哲学的理性思维才能把它们联结起来,并升华而织成一面知识之网——各种用逻辑范畴组成的哲学体系。它们本身不能生产知识,但却能够启发和推动人们更全面、更系统、更深刻地去把握所要认识的世界。在今天,当自然科学领域提出控制论、信息论、系统工程等等理论的时候,难道这些力图从整体和联系上把握自然和社会的理论是对黑格尔哲学的否定吗?恰恰相反,它们将会重新唤起对黑格尔哲学的兴趣。特别是,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各部门迅速分化又迅速联结的发展趋势,要得到合理的解释,似乎也仍然可以从黑格尔哲学里得到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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