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在批判以往哲学史中有与无这对范畴时,引人注目地提出了逻辑学开端与哲学史之间关系的问题。他的观点很明确,即认为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是一致的、相应的。他指出:“那在科学上是最初的东西,必定会表明在历史上也是最初的东西。”注40他认为,只有当“纯粹思想”提出的时候,才是哲学发展的真正开端。那么,谁在哲学史上最早提出了“纯粹思想”呢?他指出,古希腊的埃利亚派,特别是其中的巴门尼德,最早提出了作为“纯粹思想”的最抽象的“一”或“有”。因此,他认为:“我们必须把埃利亚派的‘一’或‘有’看作是关于思想所知的最初的东西。”注41从黑格尔对于埃利亚派所作的肯定论述中,我们固然可以看到他继承了埃利亚派与巴门尼德的客观唯心主义路线,即以“纯粹思想,即有本身”为本原的哲学路线,但同时我们还看到,黑格尔并没有简单地把埃利亚派与巴门尼德的哲学观点接受下来,而是从唯心而又辩证的观点出发,对之作了深刻的批判。
黑格尔认为巴门尼德的观点高于泰勒斯的观点是有其合理之处的。黑格尔所作的论证是,虽然泰勒斯也把本原提到“共相”的高度,但这种“共相”只达到表象的水平,还未达到概念思维的水平。然而在黑格尔看来,只有达到概念思维的水平,认识才能把握住事物的本质。如他所指出的:“唯有通过思维对于事物和在事物身上所知道的东西,才是事物中真正真的东西;所以真正真的东西,并不是在直接性中的事物,而是事物在提高到思维的形式作为被思维的东西的时候。”注42黑格尔之所以推崇巴门尼德,原因就在于他认为巴门尼德正是最早达到这一思维水平的哲学家。他指出:“巴门尼德所作的科学开端,他将他的表象活动,从而也将后世的表象活动精练提高为纯粹的思想,即有本身,于是便创造了科学的因素。”注43
黑格尔上面的论述确实是复杂的,粪土与珍珠混合在一起。其中既有贬低唯物主义和抬高唯心主义的明显倾向,又有从古代哲学那里吸取和发挥的不容否定的“科学因素”。
古希腊哲学的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偏重于宇宙整体由什么构成的本体论问题。在这方面,以巴门尼德为代表的埃利亚派的哲学思想主要表现为,他们把宇宙看成一个无限的、不动的、不可分的、不生不灭的整体存在。巴门尼德的著作残篇把这个思想表述得相当清楚,他写道:“在我看来存在物是一个联系体”,“思维与存在是同一的”,“存在物存在”,“因为它不是产生出来的,所以也不会消灭,完整、唯一,不动、无限”注44。黑格尔从巴门尼德这些思想里吸取和发挥的“科学因素”,看起来不外有如下两个基本方面:其一是巴门尼德把世界的存在看成一个有联系的全体的思想,其中包含着黑格尔关于“真理是全面的”思想因素;其二是巴门尼德把“思维与存在是同一的”思想(关于“存在物存在”、“唯一”、“无限”)表现为“一”或“有”,也就是黑格尔所欣赏的“纯粹思想”。这里包含着“一”或“有”已经是把握全体最初概念的思想,也就是黑格尔关于全体只有在概念中才能把握的思想因素;以及黑格尔借以发挥的,概念是从抽象逐步上升到具体的思想,或者说,理性的具体——具体概念,是从思维理性所作出的最抽象的东西开始的,而巴门尼德在哲学史上恰恰是最早提供了这种东西。
所有这些都表明,黑格尔对于理论思维在科学发展中的重要性有相当深刻的洞察。大家知道,任何科学的发展,一方面需要大量反复的观察和实验,另一方面还必须在此基础上运用理论思维进行科学抽象。特别是许多理论科学,虽然它们的总的基础是客体,但为了能够更深刻地把握住它们的客体,却往往要使思维暂时地、相对地远离客体,甚至也远离表象,在所谓“纯粹思想”中翱翔,进行重要的思维创造活动。这后一方面,绝对不是不重要的。因为,它所提供的不仅是以往科学观察、实验成果的总计、总和,而且也为新的科学实验提供了犹如灯塔一样的理论指南。不消说,哲学和哲学史永远是科学家们锻炼理论思维不可缺少的方面。所以,黑格尔肯定作为哲学史上最早的思维抽象“有”或“一”包含着“科学因素”,抛开其中的客观唯心主义因素外,确实包含着对早期哲学功绩的肯定,以及对早期科学的肯定,并且对今天的科学材料的处理和科学的发展也有积极的指导意义。
现在,让我们进一步分析黑格尔对于“空、无”范畴的批判。黑格尔指出,这个概念的思维抽象,即“空、无”,是由东方哲学思想最先达到的。黑格尔这里所指的东方哲学,即最早发源于印度佛教中的哲学思想。这种哲学思想的一个重要特点,就在于世界观与人生观密切地结合在一起。它的理论出发点和归宿恰恰建立在空或无这种思维抽象的基础之上。
佛教哲学思想的基本点就在于,把我们所感觉、所意识、所理解的客观世界,包括我们自己,统统归结为“空、无”,或者说它们原本是“空、无”。这个原本“空、无”的世界,只是由于我们的心为邪恶所惑,才显现出形形色色来。因此,使人达到最高的智慧,佛教称为“般若”,就在于识破这形形色色的感性世界不过是幻象,它的本质是“空、无”。这样,作为人生修养的目的,也随之达到最高境界,佛教称为“涅槃”,即使人从堕入邪恶的种种境界中解脱出来。
黑格尔指出,以“空、无”为本原的佛教哲学思想,在思维抽象上同样达到了古希腊巴门尼德“一”、“有”的思维水平。我们认为,黑格尔对佛教哲学思想的这种推崇和肯定亦非完全荒谬,同样是有其合理之处的。佛教哲学把“空、无”作为世界的本原和人生追求的最高目的显然是荒谬的。但是,不可否认,在思维抽象上,这个理论所达到的水平又是很高的。在《心经》里,有这样一段表达佛教哲学核心思想的论述,所谓“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注45。从这段重要论述中,我们似乎可以看到黑格尔所推崇和肯定的东西之意义。《般若心经疏》中指出,这段论述的要旨是“色蕴本自空无”,并且与“空、无”“无有差别”。我们看到,这种思想确系一种高度思维抽象的结果,一种最抽象的东西,以致人们所感受的无异于甚至等于无所感受,而形形色色的存在则无异于甚至等于空、无。也就是说,对于任何存在物,当把其规定性都抛弃时,那么,这种存在物也就不成其为存在物。如果说它还有存在,那么这种存在也就无异于或等于不存在,等于“空、无”。
无论是巴门尼德的“一”、“有”,还是佛教的“空、无”,这种理论思维所取得的最抽象的认识结果,抛开它们作为本原的客观唯心主义性质,从合理的意义上看,它们都带有某种人类理性认识起点的性质,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漫长认识过程之起点的性质。黑格尔的错误,显然不在于他在认识论上所作的这种表述,而在于他把这种认识论的表述同时看成事物本体的发展过程。这一点,是我们在剖析黑格尔哲学时不能不十分注意的。
黑格尔在肯定巴门尼德和佛教关于有、无论述的贡献时,并没有忽略他们的局限性,即他们在关于有、无这对范畴论述上所表现的形而上学性。在黑格尔看来,巴门尼德提出的“唯有有,而无则全没有”,以及佛教所提出的一切皆空,所谓“无、空”是“绝对本原”,都是“简单片面的抽象”,都没有达到对于有与无的全面认识。相反,黑格尔指出:“纯有与纯无是同一的东西。”也就是说,有与无都是各自包含对方的统一体,只是在纯粹状态下,即抽去一切具体规定的状态下,这种统一体不仅没有显示出对立,甚至连区别都未显示出来罢了。显然,巴门尼德与佛教还远没有达到这种关于概念自身矛盾的认识。不过,黑格尔指出,不能否认,在东方哲学思想里包含着向这种辩证理解前进的表现。例如在有、无这对范畴的解释方面有这样的谚语:“一切有的东西,在出生中,本身就有它消逝的种子,反过来,死亡也是进入新生的门户。”注46
总之,黑格尔在这里所反复论述的合理思想,无非是说他的逻辑学的开端,即有、无、变这些范畴,是有具体内容的,是有哲学史根源的,并且在逻辑学中的次序是同哲学史发展阶段一致的。历史的发展基本上决定着逻辑的发展,这才是事情的本来的真实面貌。但是,黑格尔所持的客观唯心主义立场,使他把这个原则颠倒了。在他那里,由于把逻辑的东西,所谓作为逻辑概念本身的绝对精神,看成一切发展的本原,所以历史上的东西,如古希腊哲学和东方哲学,就不过是逻辑概念发展出来的、又向逻辑概念回归的东西。这样,由于黑格尔的歪曲、颠倒,逻辑与历史一致的原则在他那里就被神秘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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