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讨论《逻辑学》时,黑格尔关于逻辑在先的思想是需要加以全面评价的。有的同志认为,黑格尔所指的逻辑在先是指概念、范畴的先后次序,与时间无涉。应该说,这种观点指明了黑格尔关于逻辑在先的一种含义。黑格尔确实认为,作为世界本原的逻辑范畴及其体系是不受时间限制的永恒本质。因此,在这种逻辑体系里,各范畴的先后层次,只是逻辑的而非时间的。但是,这并不是黑格尔关于逻辑在先的全部含义,甚至不是它的最主要的含义。我认为,如果只停留在这种认识上,就跳不出黑格尔体系迷宫的樊笼。事实上,世界上一切事物的存在都是具有时间和空间的,否则就谈不上真实的存在。哲学的根本问题,正是与此相关而提出来的。从本原上看,现实世界从第一性的物质发展出来,还是从精神作为第一性的质发展出来?简言之,是物质最终决定精神还是相反?恩格斯曾指出,任何哲学都不可能回避这个问题。当然,黑格尔也不能回避。他提出逻辑在先,从本质上说,乃是对哲学根本问题的一种回答。因此,逻辑在先的本质含义恰恰表现在它又是与时间密切相关的。因此,在这种意义上,所谓逻辑在先,对于黑格尔来说,不过是指世界的本原乃是概念自身演化所形成的逻辑体系。如他所指出的“逻辑须要作为纯粹理性的体系,作为纯粹思维的王国来把握。这个王国就是真理,正如真理是毫无蔽障、自在自为的那样。人们因此可以说,这个内容就是上帝的展示,展示出永恒本质中的上帝在创造自然和一个有限的精神以前是怎样的”注139。这种概念以及由他演化的体系是最终的前提(本原),不能再问它的前提,就如同几何公理不能再问它的前提一样。黑格尔对此这样指出:“概念不仅被看作是主观的前提,而且是绝对的基础。”注140
可见,黑格尔贯彻客观唯心主义的彻底性就表现在这种逻辑在先的思想上,即他从本质上把世界的整个发展归结为概念自身的发展。具体地说,黑格尔这种逻辑在先思想所表现的,就是从概念和逻辑体系这种本原出发,经过外化,演变出自然界、人类社会,在人类社会的发展中,经过精神的发展过程,在黑格尔《逻辑学》这里接近于“回归”到本原的逻辑体系。简言之,就是从概念出发,变化和发展出世界的一切,而这一切都以概念为其存在的基础和本质。所以,在这种基础和本质得到认识时,例如在黑格尔的《逻辑学》这里,世界中的一切重新又接近于“回归”到概念。因此,在黑格尔这里,不同层次的概念,不是客观世界的不同发展层次在人脑中的反映;概念的联系、运动、变化和发展,也不是客观世界的联系、运动、变化和发展在人脑中的反映。相反,客观世界发展的不同层次,事物的联系、运动、变化和发展,统统是不同层次的概念的种种显现。这一方面正如马克思批判指出的,对于黑格尔来说“我们世界上的事物只不过是逻辑范畴这种底布上的花彩”注141。就是说,客观世界作为显现本质的现象是易逝的,而被显现的本质即概念及其逻辑体系则是永恒存在的。在这里,有人也许会问,黑格尔不是说过,概念乃是人“思维中最高的东西”吗?诚然,对于常识中的一切,黑格尔都不否认,所以,他也不否认人脑通过思维产生概念这种具体事实。不过,黑格尔以逻辑在先的客观唯心主义为前提,他早已把人类社会归结为概念外化的结果。至于人脑通过思维能够产生概念在黑格尔看来,这正是概念借以“回归”自身的环节。所以,在黑格尔的意义上,这里并不存在矛盾。
黑格尔的逻辑在先把逻辑体系作为世界发展的基础和本质这种意义,还表现在他把有论与本质论当作概念的历史展现。他这里所说的意思不过是指《逻辑学》都是概念的推演,只不过有论与本质论的概念还是没有把自己当作概念看待的实体概念。唯有概念论的概念才能达到自我意识,成为把自己当作概念看待的主体概念。也就是说,虽然黑格尔认为他的《逻辑学》所表述的都是向概念自身的“回归”,但层次是不同的。概念论的主体概念较之有论与本质论的实体概念,更接近于“回归”到本原的概念。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如果说黑格尔的《逻辑学》是唯心,那么概念论又是《逻辑学》中最唯心的部分,也就是说概念论的概念即绝对理念才是本原之原。因此,在《逻辑学》中,黑格尔是以概念为出发点和归宿的,而在黑格尔的整个体系中,他又是以《逻辑学》为出发点和归宿的。就是说,黑格尔体系的其他部分,在黑格尔意义上,都可以看作《逻辑学》的展开和应用。
这样,由于黑格尔把概念和逻辑次序作为客观世界存在发展的基础,颠倒了物质与精神的关系,从而在根本上决定了黑格尔体系各部分所论的内容也必然处于本末倒置的状态。特别是在逻辑学与具体科学的关系方面,黑格尔的这种颠倒表现得尤为突出。在黑格尔看来,逻辑不但不是从各门具体科学中抽出来的“总计、总和、结论”,反而是“自在自为”的,并且是塑造各门具体科学的内在灵魂。他这样写道:“这些具体科学具有保持逻辑的东西为范型者那样;当然,逻辑本身与这些具体科学相反,是形式的科学,但却是绝对形式的科学。这个绝对形式自在地是总体,并且包含真理的纯理念本身。”注142显然,这一切都是黑格尔坚持逻辑在先这个客观唯心主义理论前提所得出的必然结果。
当然,黑格尔这种客观唯心主义理论前提是没有根据的虚构,是完全错误的。科学发展所揭示的事实反复证明,只有物质才是客观世界一切存在物的本原。人类发现了人类尚未出现之前的漫长历史,如动物史、植物史、地质变迁史等等,却从没有发现在这些历史之前存在过黑格尔所谓逻辑在先的概念及其逻辑体系。恰恰相反,事实说明逻辑体系的产生及其发展,只是在人类有了较高的文明以后才出现的。其实,这一方面,从黑格尔的著作所包含的内容中就可以找到有说服力的证据。例如在《精神现象学》中,无论是通过“意识”、“自我意识”所论述的个体意识之发展,还是通过“精神”各种形态所论述的社会意识之发展,都表述为从简单到复杂、从低级到高级的发展过程,而作为逻辑体系的“绝对知识”,则摆在这个过程的最后。同样,我们看到,在《哲学史讲演录》中所阐述的哲学从古代至近代的发展,以及在《逻辑学》中所阐述的范畴推演的顺序,也都像在《精神现象学》中一样,显示了黑格尔的“伟大的历史感”。如果我们把《逻辑学》的范畴推演顺序与《哲学史讲演录》中各哲学体系所提出的主要哲学范畴之历史顺序对照一下,那么,我们不难看到它们基本相应的一致性。在这里,过程不仅表现了从简单到复杂、从低级到高级的发展,也表现了从抽象上升到具体、从片面到全面的发展。总之,最丰富、最复杂、最具体、最高级的意识、范畴、体系,都是最晚出现的。这个真实的历史发展过程,是黑格尔和任何唯心主义者所不能回避的。黑格尔的伟大之处,在于他尽可能地把这一切浓缩、包容在他的体系之中。黑格尔对此所作的歪曲,只在于他把这种发展过程“头脚倒置”,把最晚出的因而最丰富和最深刻的那些意识、范畴、体系,硬说成是“回归”到本原——逻辑在先的东西。然而无论如何,黑格尔毕竟以这种方式为后人留下了丰富的精神遗产。这些遗产的价值,正如恩格斯所评价的,乃是“倒立的唯物主义”,包含着“无数的珍宝”。可见,黑格尔坚持逻辑在先的基本含义,正是他坚持客观唯心主义体系的需要。这种客观唯心主义,就其本体论的实质而言,不过是基督教的上帝及其创世说的理性化而已。
显然,详细驳斥黑格尔的客观唯心主义虚构,在今天已经不是重要的事情了。这不仅因为有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及其继承者已经对此作过深刻的批判,而且科学发展到今天,这种荒谬的虚构也已为常识所不齿。但是,像黑格尔这样一位罕见的天才,何以会陷入这种泥潭,其认识论根源和社会历史根源却仍然是需要反复探讨并引以为经验教训的。
大家知道,只有获得关于客体(或对象)的相应概念的认识,才能把握客体的本质。关于这个认识论的真理,黑格尔从他的理论前提出发,不但不否认,而且是最强调不过的了。黑格尔一贯强调,只有概念式的把握客体,才能把握住客体的真理。如果我们这里撇开理论前提不管,似乎黑格尔的观点与辩证唯物论的观点就没有多大区别了。然而,如果这样看问题,那也只能叫作抽象地看问题、形式主义地看问题,从而不可能划清辩证唯物论与黑格尔辩证唯心论的界限,也不可能真正把握黑格尔体系的合理思想。
辩证唯物主义认为,概念把握客体(或对象)的本质,并不意味概念与客体等同,更不意味概念派生客体并构成其本质。相反,概念只是客体的本质属性在人脑中的反映。人脑是物质的,因而人脑的这种反映能力归根结底是物质的属性。至于人脑所产生的概念,则是物质发展最高形态的产物。在这里,不仅反映者即通过人脑所产生的概念,与被反映者即客体,存在着不容混淆的区别,而且反映者归根结底是由被反映者所决定的。
黑格尔的观点,如前所述,正好相反。他在认识论上的错误,首先是把作为反映者的概念的作用无限夸大了。从根本上说,就是把概念这个被决定者夸大为决定者。黑格尔认为,概念之所以能显现客体的本质,乃因为从本体论看,概念就是“沉没”在客体中的本质。因此,认识事物的本质,不过是概念自己认识自己。这是最典型的倒果为因。
当然,概念作为物质发展最高形态(人的大脑)的最高产物,其重要性是绝不可以轻视的。因为,人类正是通过获得关于各种客体的概念,即关于客体的本质认识,才使自己获得能够驾驭和创造各种客体的主观条件。例如人们要获得在空中飞行的工具,首先就要取得像鸟在空中一样飞行的本质认识。同样,人们要获得潜入海中的工具,就要取得像鱼一样在水中游弋的本质认识,如此等等。一言以蔽之,就是先要得到飞行、潜水等等的相应概念。但是,这绝不等于说,在人类探讨飞行和潜水之前早已有了这类概念,当然更不是说这种概念“沉没”在飞行、潜水等等之中并构成它们的潜在本质。相反,关于任何客体的概念之形成,都是人类认识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只有人们要变革某种客体的时候,才能逐渐在实践过程中产生相应于某种客体的概念。因此,概念的重要意义,就在于人类只有达到这种认识,才能反映揭示、显现客观事物的本质,并反过来成为人类改变和创造世界的理论指导。
但是,另一方面,我们在批判黑格尔逻辑在先这个客观唯心主义前提的同时,还必须看到,在黑格尔的论述里还包含着深刻的合理内容。就前述的“倒立的唯物主义”和“无数的珍宝”而言,应该特别重视这里把认识论的整个过程称作“回归”。在《逻辑学》中这种“回归”表现为,黑格尔把概念论之前的有论、本质论,当作“概念的发生史”即向本原“回归”的历史。黑格尔这种“回归”的提法显然是唯心主义的。因为,所谓“回归”的一种意义,就是把认识的最高结果当作本原和最初的原因。然而,黑格尔这种颠倒,终究是对一种真实认识过程的颠倒。因此,“回归”还包含着合理意义,就是说,它实质上所表现的不过是人类(包括个体)认识的上升和深化过程。正因为如此,列宁认为黑格尔逻辑具有人类认识“总计、总和、结论”的合理意义。也就是说,黑格尔把他的逻辑同整个人类认识过程联系在一起,并且实质上是把它们作为这个认识过程的最高成果加以论证的。这是黑格尔逻辑中实质上凝结着或积淀着人类认识史上的精华。或者说,黑格尔的逻辑具有逻辑化的人类认识史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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