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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这种批判的二重方法论意义

关于黑格尔批判康德哲学所使用的方法论,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十分重视,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在《哲学笔记》中,列宁在批判新康德主义、马赫主义等问题时所写下的“要义二则”,就是这方面的重要提示。列宁指出:“1.普列汉诺夫批判康德主义(以及一般不可知论)多半是从庸俗唯物主义的观点出发,而很少从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出发,因为他只是不痛不痒地驳斥它们的议论,而没有纠正(像黑格尔纠正康德那样)这些议论,没有加深、概括、扩大它们,没有指出一切的和任何概念的联系和转化。2.马克思主义者们(在20世纪初)批判康德主义者和休谟主义者多半是根据费尔巴哈的观点(和根据毕希纳的观点),而很少根据黑格尔的观点。”注449在列宁这个极为重要的提示中,我们可以看到,在批判康德哲学时,普列汉诺夫和20世纪初的马克思主义者们之所以陷入庸俗唯物主义和停留在形而上学的唯物主义观点上,是同他们没有理解和吸取黑格尔批判康德哲学时所阐述和发挥的辩证法分不开的。他们在批判康德主义时所用的方法,不是唯物辩证的方法,而仍然是形而上学的方法。因此,他们对康德主义只能作出一些浅薄庸俗的驳斥,不能像黑格尔那样扬弃康德主义,从辩证法的高度把康德所提出的重要问题加以解答,把在康德那里萌芽的辩证思想加以发展,使之开花结果。


那么,黑格尔所批判的康德主义方法论是什么?列宁指出:“康德哲学的基本特征是调和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使二者妥协,使各种相互对立的哲学派别结合在一个体系中。”注450在对康德哲学体系这一剖析中,列宁深刻地揭示了康德主义方法论的形而上学实质。


在哲学史上存在的两大根本对立的哲学派别是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但是,在马克思主义哲学诞生之前,由于方法论的片面性,在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两大根本对立的派别中,各自又有经验论与唯理论的派别之分。就认识的过程而言,即使是唯物主义的经验论和唯理论,对于感性认识与理性认识的辩证关系也是不知道的,因而陷入或者夸大感性认识或者夸大理性认识的片面性。至于唯心主义的经验论和唯理论就更不待言了。


康德看到了这种片面性的缺陷,并且试图克服这两种片面性。他在认识论上提出的所谓“先天综合判断”就是这方面的尝试。其实质也就是列宁指出的,“使各种相互对立的哲学派别结合在一个体系中”。但是,在黑格尔看来,康德的这种尝试并没有成功。他明确地指出,康德的尝试乃是保留两种片面性的“二元论”,“一方面有知觉世界和思索知觉的知性世界。他虽宣称这是现象世界,但这不过只是一个名称,只是一个形式的说法。因为其本源、其内容实质、其观察方式与经验论大体上都是一样。另一方面有独立的,自我把握的思想,或自由的原则。这种思想和原则在康德哲学中仍与前此一般形而上学(指唯心主义的唯理论——引者)相同,但扫空了一切内容,而又未加进一些新的内容”注451。就是说,在黑格尔看来,康德的这种方法,在认识论上既没有克服经验论的片面性,也没有克服唯理论的片面性,而只是变换说法,并对两种片面性加以调和罢了。


当哲学史上的经验论和唯理论以及康德对它们的调和,在认识论领域统统走入死胡同的时候,黑格尔迈出了极为重要的一步,他通过批判康德的形而上学把辩证法引入了认识论。


黑格尔认为,关于真理的认识,既不在把感性认识与理性认识对立起来各执一端的经验论和唯理论之中,也不在康德把这两种认识像织布机上的经线和纬线一样交织在一起的“二元论”中,而是在对这两种认识进行对立统一的把握中。黑格尔指出:“思辨的东西(das Spekulative),在于这里所了解的辩证的东西,因而在于从对立面的统一中把握对立面,或者说,在否定的东西中把握肯定的东西。”注452(着重号是引者加的)实际上,这就是贯穿黑格尔整个哲学体系的主要方法,也就是他的哲学体系中辩证法合理内核的主要之点。黑格尔在他研究的许多领域之所以有划时代的发现,除了他具有渊博的知识外,主要也是仰仗这种辩证方法。正是靠这种辩证的方法,黑格尔填平了康德在思维与存在之间所挖掘的鸿沟。黑格尔认为,康德之所以把存在规定为思维达不到的彼岸,在于康德坚持形而上学的同一论,否定矛盾的真实性,否定对立面的统一。康德挖掘的鸿沟,正是他把思维与存在这组对立面加以形而上学割裂、企图排除矛盾、坚持思维与存在各自保持形而上学同一的必然结果。相反,黑格尔认为,矛盾性、对立面统一,是一切事物自己运动的动力和源泉,当然也是认识运动的动力和源泉。因此,黑格尔认为,思维能够达到客观实在,能够把握真理。当然,黑格尔所谓的客观实在是指他的绝对理念,而不是客观物质世界,客观物质世界不过是绝对理念的一种外在表现。这种颠倒是需要加以批判的。


然而,这种建立客观唯心主义体系需要的颠倒,并没有影响黑格尔在认识论领域作出重要的贡献。这种贡献首先表现在,黑格尔不是把感性认识与理性认识看作互相排斥的,不是只看作两个外在联结的东西,而是把两者看作对立统一。在黑格尔看来,理性认识的过程是理性认识对感性认识的否定过程。但是,这种否定并不是对感性材料的简单抛弃,而是黑格尔所说的“扬弃”。就是说,理性认识所否定的只是感性材料的表面现象方面,而其本质的方面不仅没有否定,而且只有在理性认识阶段才能得到肯定和保留下来。正如黑格尔深刻指出的:“进行抽象的思维不应被看作是感性材料简单地被放在一边,从而材料的实在性未遭到损伤;进行抽象思维倒不如说是作为简单现象那样感性材料之扬弃和被归结为只在概念中显现的本质的东西。”注453但是必须指出,由于黑格尔不知道实践在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转化中的地位和作用,所以他这里所谈的转化仍然带有抽象的思辨性质。


其次,黑格尔在批判中指出:“康德和费希特哲学标榜‘应当’是解决理性矛盾的顶点,那种立场却反而仅仅是在有限性中、也就是在矛盾中僵化。”注454康德和费希特的这种僵化观点,使他们在认识论中陷入主观唯心论或二元论,不知道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的转化,停留在现象的感性认识阶段。至于理性认识到客观实在的转化,他们就更不知道了。相反,黑格尔从矛盾“为绝对的能动性和绝对的根据”的观点出发,他不仅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的转化,而且还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从理性认识到客观实在转化的极其重要的思想。当然,黑格尔这一重要思想的合理内核,同样是被坚硬的唯心主义和神秘主义外壳禁锢着。他在这里提出的转化思想包含着相互关联的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表现为,客观物质世界不是第一性的,而是在它之前早已存在的绝对理念在发展过程中外化出来的,因而是派生的、第二性的。如黑格尔所说:“范畴的总体(即逻辑的理念)并不是停滞不动,而须向前进展到自然和精神的真实领域里,但这种进展却不可认作逻辑的理念借此袭取一外在的生疏的内容,而乃是逻辑理念基于自身的主动,进一步发展并实现其自身为自然和精神。”注455(着重号是引者加的)黑格尔这种世界起源于逻辑理念的说教,不过是基督教的上帝创世说的理性化表现而已。黑格尔对此并不隐讳,他明确地宣称:“上帝应须界说为绝对精神,乃是正当的要求。”注456显然,对于黑格尔哲学体系中的这种糟粕,必须予以揭露并彻底批判之。


上述黑格尔的第二层意思表现为,客观实在既然在本质上是理性的东西、逻辑理念发展过程所展开的环节,则人的理性就不仅能够认识(否则就会导致理性不能认识理性东西的悖谬),而且人的理性也能够把合乎理性的意志、概念在一定条件下转化为客观实在。黑格尔这种思想的合理内核在于,他洞察到了人们的思想(包括意志、动机、概念等等)亿万次转化为客观实在的事实,并以晦涩的语言作了极其抽象的概括。在这种概括中,虽然黑格尔不知道实践在这种转化中第一位的决定意义,但是他仍然对实践的意义作了极为重要的天才洞察。


黑格尔对实践所作的洞察,是通过批判康德关于善的概念的形式主义和阐述他自己关于善的具体概念发挥出来的。黑格尔批判地指出,康德在实践理性中关于善的概念仍然停留在自由意志法则和道德法则的自我抽象的同一性里,“‘于自己决定时不得有矛盾’一原则外,没有别的了。因此康德的实践理性并未超出那理论理性之最后成果——形式主义”注457。黑格尔坚决抛弃了康德的形式主义。他以形式与内容辩证统一的观点,改造和发展了康德关于善的概念。黑格尔指出,善的概念是“概念自身的总体”注458,“把外在现实之要求包括在自身之内的规定性”、“是同时在自由统一形式中的客观的东西和主观性”,“是在客观世界中要通过自身而给予自身以客观性并且要实现自身的目的。”注459黑格尔在这种抽象难懂的语言里所透露的,或者说他所洞察到的,实质上就是人类为了获得自由而进行的有目的性的实践活动。不仅如此,黑格尔还指出,说明这种活动的善的概念,因其不仅有普遍性的资格而且有绝对现实的资格,也就是说,实践不仅包含理论而且能把理论在现实中实现。所以,他也洞察到实践高于理论的特征。


值得注意的是,黑格尔还在评述康德对本体论证明的批判时,为了克服康德在理性认识到客观实在转化问题上的僵化观点,甚至直接援引了真正意义上的实践进行论证。


大家知道,康德的批判推翻了从思维与存在形而上学同一的观点出发(导致直接从概念推出存在)的本体论证明。这是他的一个重要的历史功绩。但是康德批判的结果,在理论上却是用另外一种形式的形而上学代替了本体论证明的形而上学。与本体论证明的方法相反,康德走向另一极端,他根本否定思维与存在有同一性,把思维与存在割裂开来,绝对对立起来,从而取消了从思维到存在转化的任何可能性。康德为此举了一个著名的例子,即一百元钱的观念和一百元钱的存在,加以论证。他认为,这两者的界限是绝对的,从一百元钱的观念不可能过渡到它的现实存在。


黑格尔对康德这种形而上学同样表现出尖锐批判的态度。他极其挖苦而又深刻地指出:“没有人会愚蠢到像康德哲学那样”,“健康的常识所走的方向却正与此相反;每一个普通的意识都超出了这种看法,每一个行为都要扬弃一个观念(主观的东西)而把它转变为客观的东西”,“当他感到饥饿时,他不会去想象食物,而是去使自己吃饱。一切行动都是一个还没有存在的观念,但它的主观性正在被扬弃中。同样通过外在条件,在想象中的一百元钱会变成现实的东西,而现实的东西会成为我的观念”注460。什么是外在条件呢?黑格尔这样回答道:“如果他志在获得一百元钱,那么他必定动手工作,以便获得一百元钱。”注461我们看到,黑格尔这里所指出的动手工作的外在条件不是别的,就是人类为改变和创造世界从没有停止的实践。由此可见,黑格尔之所以能够指出思维到存在的转化,他的深刻之处就在于他相当程度上猜测到实践在思维到存在转化中的重要作用。


事实表明,黑格尔通过批判康德的形而上学方法把辩证法引入了认识论,这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产生之前哲学史上最杰出的成就。就其中所包含的合理内容而言,黑格尔这个成就表现为,他以颠倒的形式揭示了辩证法不仅是客观世界运动发展的基本规律,而且也是人类认识运动发展的基本规律。或者说,黑格尔在这里揭示了辩证法同人类认识真理的无限运动相一致,而形而上学方法则是阻塞人类认识真理的绊脚石。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列宁在批评普列汉诺夫不懂辩证法时指出:“辩证法也就是(黑格尔和)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正是问题的这一‘方面’(这不是问题的一个‘方面’,而是问题的本质)普列汉诺夫没有注意到,至于其他的马克思主义者就更不用说了。”注462


黑格尔这种批判所取得的杰出成就还表现在他把辩证法引入了逻辑,在辩证逻辑的建立和发展上迈出了具有重要意义的一步。


在康德以前,哲学史上通行的只有亚里士多德所创立的传统逻辑,即形式逻辑。形式逻辑,顾名思义,只管思维在概念、判断、推理中形式正确与否。它讲的思维规律是不涉及思维的具体内容的。形式逻辑是人们进行正确思维的一个必要的初等工具。但是,在哲学史上,长期以来,人们往往把形式逻辑的思维规律当成一般的思维方法,在涉及思维具体内容的哲学研究中加以应用。这种哲学研究中所遵循的形式逻辑的方法论,就是典型的形而上学方法。例如同一律、不矛盾律等。它是哲学史上陷入唯心主义或机械唯物主义的重要的认识论根源。


在哲学史上,康德最先突破了不管思维具体内容的形式逻辑的界限,提出了建立涉及思维具体内容的逻辑主张。“批判哲学诚然使形而上学成为逻辑。”注463这就是康德那里所谓的先验逻辑。但是,在黑格尔看来,康德所建立的先验逻辑,并没有真正摆脱形式逻辑思维方法的束缚,逻辑形式和思维具体内容并没有真正有机地辩证地统一起来。逻辑范畴在康德那里,仍然是纯主观的、空洞的、孤立的、僵死的形式。


黑格尔在批判康德的范畴论时尖锐地指出:“他的主要思想,是向作为主观自我的自我意识索取范畴。”注464“由于害怕客体,便给予逻辑规定以一种本质上是主观的意义。”注465在黑格尔看来,康德把逻辑范畴、概念弄成纯主观的、空洞的形式,就是放弃认识真理这一崇高的目标。“概念和逻辑的东西被说成只是形式的东西,因为它抽掉了内容,它也就不包含真理了。”注466黑格尔对康德的这一批判,实质上是非常正确的。康德认为,要使他的这种空洞范畴获得具体内容,只有从外面把感性材料现成地装进来,或者说,用这种空洞的范畴去囊括感性材料。但是,康德这样做的结果,只是把感性材料与空洞的范畴外在地、机械地结合在一起,它既没有改变感性材料的性质,也没有使空洞的范畴本身得到丝毫具体化。相反,黑格尔深刻地指出,逻辑范畴、概念不是纯主观的空洞形式,而是包含着比感觉、表象更多、更高和更深刻的内容。“概念是具体的并且是最丰富的东西”,“在本质上自身就是一切规定的总体”注467。“范畴的内容诚然不是感官可见的,不是在时空中的,但这并不能认为是范畴的缺陷,反而正是范畴的优点。”注468黑格尔这里所说范畴的优点,就其所包含的合理内核而言,就是指逻辑范畴、概念的理性认识与感觉、表象的感性认识之间的关系,并非像康德所理解的那样,只是“死抓住以差异为其对立面的这个不动的同一”注469,而是能够“过渡”、可以转化的对立统一。逻辑范畴、概念之所以比感觉、表象具有更多、更高和更深刻的内容,就在于它们通过对感觉、表象“扬弃”式的否定,从而达到了对事物本质的规律性的认识,即达到了客观真理的认识。


黑格尔不仅通过批判康德范畴论的纯主观性和空洞性,揭示了逻辑范畴、概念本身具有对立统一的深刻内容,而且还通过批判康德范畴论的僵化揭示了一切逻辑范畴、概念的联系和转化。注470这两个方面,实质上就是黑格尔的逻辑学说包括他的《逻辑学》(也称《大逻辑》)和《小逻辑》具有合理意义的基本内容。


在批判康德范畴论的僵化观点时,黑格尔指出,康德没有把逻辑范畴、概念的“相互规定性和相互关系”当成“考察对象”,“因而对它们的本性认识”,“没有得到丝毫进展”注471。就是说,康德实质上所遵循的,仍然是形式逻辑的同一律和不矛盾律。所以,在他那里逻辑范畴、概念基本上是孤立的、僵死的框框,“四分五裂,没有结合成有机的统一”注472。在黑格尔看来,康德之所以分裂思维与存在,把客观真理推到思维达不到的彼岸,陷入二元论和不可知论,是同他把逻辑范畴、概念弄成“四分五裂”的形而上学方法密切联系在一起的。


黑格尔这里所作的批判同样是非常深刻的。实际上,康德关于思维达不到客观真理的论点,正是通过把逻辑范畴、概念弄成“四分五裂”加以论证的。康德为什么认为思维达不到客观真理呢?他的理由是这样的:第一,他认为客观真理是属于本质、无限、自由,即在主观之外的客观内容(“自在之物”);第二,他认为本质与现象、无限与有限、自由与必然,即客观内容与主观形式,是绝对对立的,它们之间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第三,他认为谁要企图逾越这个鸿沟,认识“自在之物”,那就要陷入自相矛盾的假象。与此相反,在黑格尔看来,本质与现象、无限与有限、自由与必然、内容与形式,事实上都是对立的统一,它们是相互联系和转化的,而且一切范畴、概念都是普遍联系和相互转化的。如果把这种对立统一的范畴、概念分离开来,孤立起来,它们就成为不真实的东西。因此,本质并不是在现象之外,“自在之有的东西是在现象中”注473,而现象也不是脱离本质的孤立存在,它是本质的“显现”。就是说,我们的思维能够通过现象达到本质的认识。同样,“真正的无限并不仅是超越有限,而乃包括有限并扬弃有限于自身”注474,“它乃是本身既有限,又无限”注475。可见,我们的思维在本质上也是能够认识无限的。自由与必然的关系也是这样,不允许用鸿沟把它们割裂开来,“将自由与必然截然分开为二事,则两者皆失其真实性了”注476。也就是说,达到自由必须包括对必然性的认识。正是基于对逻辑范畴、概念的这种辩证理解,基于这种辩证理解在认识论上的实际意义,黑格尔才对康德在范畴论及其整个哲学体系中对矛盾的否定态度给以无情的痛斥,指出康德把矛盾视为假象,从而否认理性能通过范畴的矛盾运动认识客观真理,就是“把自在自为的真理加在假设上”,“那会是极端的任性和疯狂的大胆”注477。


由此可见,黑格尔在范畴论上对康德的深刻批判,就其合理内容而言,不仅在于他把辩证法引入逻辑,向建立和发展辩证逻辑迈出了重要的一步,而且还在于他把逻辑与认识论有机地联系起来,从而揭示了逻辑与认识论的一致性。这是黑格尔极其重要的发现。当然,同时也必须指出,黑格尔的这个天才发现也是以歪曲和颠倒的形式出现的。就是说,在黑格尔的客观唯心主义形式下,逻辑范畴的辩证联系和转化,不是客观世界辩证运动的本质和规律的反映,相反,它们倒是客观世界的本质和本原。因此,黑格尔的这个发现,在他的唯心主义意义下是被神秘化了。不过,无论如何,黑格尔确实天才地洞察和揭示了辩证法、认识论和逻辑三者的一致性。这就是他对康德哲学批判在方法论上的积极意义,也是他的整个逻辑学说在方法论方面的主要积极意义。


任何方法都不是万能的。但是,黑格尔对于康德方法论的批判似乎给人一种印象,仿佛黑格尔的方法是万能的。凡是康德不能解决的问题,到黑格尔手上就解决了。我们在这里提出这个问题,目的是为了提出和说明,康德在方法论等方面碰到的难题是否只是一种辩证法与形而上学的问题。同时,也是为了提出和说明,黑格尔在什么意义上解决了问题,以及他的解决方法是否都正确。


首先,在感性与理性(在康德那里指知性)的关系上,黑格尔指出康德不知道理性认识对感性认识的扬弃,把理性认识看成是知性形式装进感性材料,从而贬低了理性。这无疑是正确的。但是,从黑格尔以来似乎有一种错觉,在承认理性认识高于感性认识时,往往以为理性在一切方面都高于感性。其实不然,感性也有长于或者说高于理性的方面。感性最突出的特点就表现在认识的直接性上。冷、热、软、硬、苦、辣、酸、甜、咸、香、臭,都是一接触便知觉了。甚至美感也有这种特性,对于一个美人,一眼看去,就觉得美,无须思索和推理。正是由于忽视了感性这方面的特点,就发生了一种片面性,例如,以为人们的世界观这类问题,仿佛只有理性认识一种方式才有助于其解决,因而只诉诸干巴巴的说教,或者只让人们读一些简单说教的小册子。其实,解决世界观问题,感性形式、丰富多彩的直接性认识,效果更大更显著。例如,宗教、艺术主要是以感性形式寓理于情之中。历史的经验证明,对于大多数人的世界观形成来说,种种感性形式的作用是一个更加重要的方面。由此可知,康德贬低理性,不理解感性到理性的转化,固然是形而上学的局限性之表现。但黑格尔由此而抬高理性贬低感性,则有走向另一极端的形而上学趋向,即唯理论的趋向。事实上,黑格尔把一切都加以理性化的后果,即所谓思辨思想的统治,确实在一段时间里掩盖了康德所提出的种种感性方面的问题,如直观、知觉、统觉等等。这些感性的东西,作为理性认识的来源和基础,当然是取得理性认识需要加以扬弃的对象。但是,这些感官和感性东西本身不仅不是理性所能替代的,而且有值得研究的高于理性的方面。例如艺术美的各种表现,它们本身是以感性的形式让人们直观和直接知觉,但它们又内含理性的东西,使人们既感受到美,又得到理性的陶冶。这是单纯理性东西所不能比拟的。


其次,在逻辑问题上,康德最先从哲学的角度提出改造传统逻辑的任务。这就是黑格尔所说的康德把形而上学变成逻辑。康德所作的这种改造,与上述在感性与理性关系上的态度是一致的。他主张逻辑形式主要是概念、范畴要有内容,但他却没有达到对形式与内容作有机统一的理解,而是把两者的关系当作一种外在关系。就是说,范畴、概念本身是主观的空洞的抽象形式,它们的内容(作为感性的东西)是从外面加进去的。黑格尔用具体概念学说,即形式与内容有机统一的学说,扬弃了康德的范畴论。这无疑是一个飞跃。黑格尔由此在逻辑史上提出了一种新型的逻辑,与辩证法、认识论统一的逻辑。虽然黑格尔并没有完全否定传统逻辑作为知性逻辑的特定价值,但是,他对传统逻辑的批评,在客观效果上确乎造成一种印象,仿佛逻辑的发展只有黑格尔这一个方向。这样就掩盖了从莱布尼茨就已开始的逻辑进一步形式化(数学化)的发展。因此,康德保持范畴、概念作为纯形式这方面,如果就对任何范畴、概念都可以相对独立地研究形式而言,也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事实表明,这两个逻辑发展方向都各有特定意义,不能互相代替,更不能肯定一个,否定另一个。黑格尔的新型逻辑是适应系统研究社会历史发展的需要而产生的,而从莱布尼茨开始的数理逻辑,则是适应自然科学发展的定量分析和形式化等需要而产生的。


可见,就黑格尔对康德方法论批判而言,其意义也是二重的。它说明,黑格尔在用辩证法解决康德提出的许多问题的同时,由于他的唯心主义思辨性,也掩盖了一些重要的问题。康德哲学中的问题,在黑格尔之后乃至当代,在西方哲学界之所以用各种形式反复被提出来讨论,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也在于此。就是说,康德所提出的问题在黑格尔那里并没有完全解决。